第四章 你痛即我痛
“別怕！孩子，別怕！”
“握住我的手，我拉你上去！”
“在這兒！安陽，往這兒來！”
“楚雲，抓住我，抓住我！”
“不行，河水太急了！”
“兒子，抓住她，別鬆手，把她拉上去！”
騎着摩托車奔向家門的汪萌萌，眼淚，越流越多。
回憶對於她來說，是愧疚，是虧欠，也是痛苦。
她記起了在河水裏掙扎絕望的自己，已經越來越無力，眼看就要被湍急的河水帶走的時候，一對年輕的夫婦向她遊了過來。
他們抓住了她的手，奮力地游向岸邊。
然而河水太急了，這原本便是被老人們禁止戲水的河流，可調皮的孩子們卻無視立在河邊的警示牌，下水嬉戲。
熊孩子們看着這一幕，全都嚇得傻掉了，只有那對年輕的夫妻，用他們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汪萌萌。
河水太急，他們只來得及把汪萌萌託付給向他們奔過來的男孩，便被河水永遠地帶走了。
原來，夢境裏那雙把自己拉上岸的、溫暖的手，是屬於那個男孩的。而他，則是那對為了挽救自己生命的、年輕夫妻的兒子。
他拉起了她，卻永遠地失去了他的父母。
汪萌萌活了下來，卻因為所受刺激太大，而忘記了那段驚險萬分的經歷……
多麼不公！
行至家門前，汪萌萌跳下摩托車便奔上了樓去。
“咦，萌萌？怎麼這麼早就回來……”汪萌萌的母親方華看到女兒回來，不禁意外。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汪萌萌便將頭盔扔在桌上，憤然看着母親，問：“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啊？”文華怔住了。
“什麼事啊，風風火火的，女孩兒家不能穩重點嗎？”正在看書的汪文山不悅摘下花鏡，數落。他的女兒，相貌、學識、品行樣樣不差，唯一讓他操心的地方，就是武力值太高了些。
這也許是他和妻子在女兒經歷了童年的一場劫難之後，着重培養她的體能和武力的結果。當看着同齡人的孩子們紛紛戀愛結婚，女兒卻因為武力值爆棚而嚇退了諸男相親男孩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們夫妻二人，也許矯枉過正了。
但現在想要再讓女兒變得斯文淑女，已經變成了天方夜譚。
話雖說得嚴厲，但看到汪萌萌因為哭泣而紅腫的眼睛，汪文山的態度，便轉為了詫異與關切：“你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你們。”
汪萌萌看着父母，倔強卻委屈：“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小時候我溺水的事情？！”
汪文山和方華對視一眼，兩個人的臉上，都顯露出了驚訝之色。
“你……都想起來了？”方文山問。
***
眼淚……
怎麼會流下來？
陸丹怔怔地看着手上的淚，震驚得無以復加。
就在剛剛，正在與總經理肖嚴彬就解決吳先生投訴一事展開討論的時候，陸丹忽然感覺到內心湧上一股異樣的情愫。那是一種極為陌生的情愫，在此之前的十六個年頭裏，陸丹從未有過。像是混合著痛苦、內疚與憤慨的情愫，帶着如洪水般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從內心深入呼嘯而來，衝擊着他所有的感官。
大腦發出了警示信息，陸丹迅速中斷談話，迅速轉身走出了總經理辦公室。
淚水，就在他轉身的剎那奪眶而出，在肖總疑惑的呼喚聲中，陸丹加快步伐走進了洗手間。
“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這個陸丹還真是……”總經理助理喬森頗為不滿地道，“全酒店最傲慢的人就是他了，聽說他從來不跟別人說話，就連員工們向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不就是總部派來的嗎，有必要這麼牛氣哄哄？”
肖總笑看了喬森一眼：“陸丹就是這個脾氣，不管在哪個酒店，他都是這個樣子，你們不用跟他計較。”
“可是，一個好像沒有感情的機械人，又傲慢到了極點，怎麼能做好客戶總監呢？他甚至連人情世故都不懂吧？”喬森奇怪地問。
“你沒聽說過‘知世故而不世故’這句話嗎？”肖總說著，望向了陸丹離開的方向，“沒有感情，反而能更加理智地面對問題，抓住問題的核心，這個，也許就是他一直是星悅酒店管理集團的王牌客戶總監的秘訣吧……”
“王牌客戶總監？！”喬森的臉上滿是驚疑。
眼下，“王牌客戶總監”正站在洗手間裏，怔怔地看着鏡子的自己，震驚不己。
鏡子裏的他，滿面淚水，神情憂傷，這種神情，這些眼淚，出現在一個有情緒障礙的人臉上，合理嗎？
陸丹撲向鏡子，難以置信地看着鏡子裏的那個人，然後——把臉轉向左邊，又轉向右邊。
鏡子裏的自己做了同樣的動作，確認是本人沒錯。可這眼淚，為何還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難道我……出了什麼問題？！
門外，傳來了一陣說話聲音，好像有人來了。陸丹的心猛地跌落谷底，他迅速地推開洗手間的門，閃入其中，卻因為動作太急而撞到了手臂。
痛！
汪萌萌捂住手臂，叫出了聲。
“怎麼了，萌萌？”方華嚇了一跳，忙問。
汪萌萌搖了搖頭，正在與父母說話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手臂突然疼了起來。好像撞到什麼東西似的，真是奇怪，她明明什麼都沒做……
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問清楚關於那對夫妻的事情！
於是汪萌萌舉目，望向了自己的父母。
“既然你已經想起來，我們也不想瞞你，明天，一起去吧。”汪文山嘆了口氣，道。
“去吧，”方華點了點頭，溫宛的面容被悲傷籠罩，“早該去了……”
汪萌萌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母親，一臉疑惑：“去哪兒？”
汪文山要帶汪萌萌去的地方，就是救了汪萌萌那對年輕夫妻的墓地。
坐落在H市城郊的安憇墓園，四周都被綠樹圍繞，不遠處的青山綿延，將蔥蘢的綠暈染至天際，與蔚藍的天融合為一，並向更遠處伸延。
陽光將綠草上的水珠照得晶瑩，汪萌萌將一束太陽花放到了這對年輕夫妻的墓碑前。
青灰色的墓碑上，雕刻着這對夫妻的名字：鍾楚雲，衛安陽。
而他們去世的那一天，正是被汪萌萌遺忘的、她被救的那一天。
“其實，我們並不想把這件事情向你隱瞞，但你那時候太小，受到的刺激太大，醫生說，正是由於這種強烈的刺激，而導致了你的失憶。為了不再讓你受到更大的刺激，所以我們就沒有再向你提起過。”汪文山對汪萌萌說。
“萌萌，你也許會覺得爸爸媽媽自私，但換成任何一個父母，看到你當時的樣子，都不忍心再去提那件事呀！”回憶起當時年幼汪萌萌經歷這一切時，恐懼而害怕的樣子，方華的心裏，還是會湧上難言的痛楚。
汪萌萌靜靜地注視着墓碑上這對夫妻的照片，他們年輕的臉上，帶着充滿了善意的笑容，那麼溫暖。汪萌萌的雙拳，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道，“都是我，都是因為我，你們才……”
她說不下去了，愧疚與痛楚讓她深深地低下了頭去。這以性命相護的恩情，即使她有千般想要回饋的心意，卻又無從去做。這種無處安放的內疚，要如何是好？
不……並不是無處安放吧？
汪萌萌猛地抬起頭來，望向了父母：“爸，媽，鍾阿姨和衛叔叔的兒子現在在哪裏？”
提起那個少年，汪文山的神色便黯淡了下去。
“你恢復了健康之後，我們去找過那個孩子。這對夫妻沒有其他的親人，所以在去世之後，他們的兒子就成了孤兒。”汪文山說，“幸運的是，我們通過福利院聯繫到了他的養父母，所以……也見到了他。”
“那他現在在哪裏？”汪萌萌急切地望着父親，問。
汪文山搖了搖頭，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深深低下了頭。
“媽？”見父親不說話，汪萌萌便將目光落在了母親的身上。
方華嘆了口氣：“我們去見了那孩子，向他表達我們的歉意和敬意，可是他……從頭到尾，也沒有說一句話。”
“不說……話？”汪萌萌怔住了。
“是的，”方華點了點頭，“他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安靜和冷漠，他看着我們的眼神就好像……就好像冰一樣，沒有半點感情。”
說到這兒，方華的聲音，也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
“不管是生氣也好，是憎恨也好，哪怕他大哭或者大罵這樣的情緒，我們都會承受——開始的時候，我和你爸爸就是做好了這樣的準備才去見那孩子的。誰知道，他既不哭，也不鬧，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們，然後讓我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