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驚夢(二)
動了動僵硬了的脖子,這才發覺渾身像被浸過水似的汗津津的黏膩。本想試着起身給自己換件乾爽的衣衫,剛勉強坐到床沿就再次無力的倒了下去。
這副殘軀,雖已調養了百年,卻依然不中用的很。
腦中再次閃過方才夢中的情形:灰暗的天空,漫天的血雨,伶俜獨立的我。這場夢,我足足夢了百年。最近十幾年,每過段時日,夢境中總會莫名的多出些從前沒有的場景。每每那時,心內便會躥出多一些的絕望。只是那絕望的情緒還未及至眼底,便已消散無蹤。只剩滿心無名的空洞和無底的不安。
就像是望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我不知道最終它會通向哪裏,也不知道,它最終會不會連我也一起吞噬。此前,斷情水一直在壓抑着我的情緒生長,只是最近,它似乎越來越沒有效果了。
習慣性的按住心臟處,雖能感受到徹骨的剜心之痛,但它卻沒有絲毫的生氣。那幾不可察的搏動只不過是幾位姐姐勉用各自的護體靈力護住的一絲麻木生機罷了。滿溢死氣的殘心能夠殘喘至今,本已是難以奢望的奇迹了。
“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那是在夢中時時縈迴的呢喃。活着!看着水晶鏡中映出的這張慘白如鬼魅的臉,連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活着還是死了。
雖仍是一張光滑的麵皮,卻已滿頭銀髮。眉頭因着疼痛的關係習慣性的皺着,臉上冷汗未乾,幾縷白髮凌亂的貼着幾乎同色的臉頰。比之冥界煞鬼亦不遑多讓的蒼白面容上是黑紅相間的眼睛….
便是冥府的鬼魅羅剎來了,怕也最多不過如此吧!終日只能纏綿床榻,窩在蚌父小小的蚌殼中,依靠吸收地精月華來維持這點子可憐的生命!
好好地活着!還要繼續這般半死不活的活多久?這般的苟延殘喘,於我,又何嘗不是一種摧心的折磨?
剛剛緩和些的心臟再次傳來撕裂般的鈍痛,像是一把鈍掉了的刀,在一點點、不緊不慢的上下割裂我的心臟。
痛!無力癱倒,死死按住胸口的位置。痛!痛到渾身一陣陣的戰慄痙攣。憤怒一點點從潰堤的心底蔓延開來:
‘我為什麼還要繼續這樣生不得、死不得,苟延殘喘的活着?為什麼我連選擇寂滅的權力都沒有?’憤怒向龍捲風一般幾乎不曾撕裂我的理智,卻又在下一刻,瞬間恢復平靜。
眨了眨有些發疼的眼眶,耳邊傳來離落輕柔略帶擔憂的聲音:“莫憐,我可以進來嗎?”
苦笑着搖了搖頭,只得心內傳聲召喚離落:”進來替我換件乾爽的衣衫吧!“心內剛說完,離落就出現在了床邊。一隻珠釵,一身白衣,百年不變的裝扮。
離落是曇某次去人界時帶回的一個小狐妖。法力不弱,兼又膽大心細。曇初遇她時,她剛修得人身不久,正為爭奪個人類嬰孩跟一個上萬年道行的蟾蜍怪鬥法。雖法力有所不及,卻善使人類的各種機關手段,沒讓自己立時落了下風。
蟾蜍怪原本只欲服食那個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人類嬰孩以增法力,本不想傷同類(畢竟妖能修得人身已屬不易)。但見她寸步不讓誓死要守護那個嬰孩,不免就動了殺機,招招奪命。
曇本不是個愛多管閑事的性子,卻在最後關頭救了她們。見她膽大心細,更兼有些謀略,正好我又需要個貼身照顧自己的近侍,就擄了她來鎖心城,做了我的貼身侍婢。難得的是,她也從來沒有半分怨言,倒是一直兢兢業業的細心照顧我。
剛換了身清爽的衣衫,離凡就蹦蹦跳跳的跑來送上今日的斷情水。看着翁中閃着瑩瑩綠光的斷情水,有心繼續不喝,卻不知該怎樣再次騙過這個大意卻不失精明的小丫頭。
從有記憶伊始,我便每日服用這斷情水。欺雪說:'斷心之傷,須得忘情,方有一治'。我不知道一個失憶殘廢的殘妖是否還有忘情的必要,但既姐姐們如此說了,我少不得依命遵從。
斷情水,顧名思義,斷情絕愛,乃是至剛至柔至清至濁之物。是千年前,忘川姐姐破敗的肉身骨血和着她的一身血淚所化,充滿了忘川姐姐千年前自爆肉身時所有的悲憤決絕。當年魔尊救了忘川姐姐后,本欲當場將那一灘血水徹底抹去。在忘川姐姐的苦苦哀求下最終還是留了下來,化作一池綠瑩瑩的池水,忘川名之曰斷情。並圍着這座碧池建了鎖心城。
斷情水,服之可忘情。心還在,情已死。最終是被救贖還是被扼殺,全看自己的意志。所以這水,既是至靈之物,又是至毒之物。
服用斷情水也有百年,從一開始的甘甜宜神,到最近幾年竟日漸一日的腥苦非常。
“小凡,水太苦了,去替我拿些加應子來!”沙啞低沉的嗓音,聽起來像極了垂死掙扎的老者。
我這把嗓子,自百年前便徹底廢了。我一向愛獨處,話又少,平日裏交流也只需心內傳聲即可。可惜,因為法力盡失的緣故,鎖心城的大多生靈雖都能與我心意相通,唯獨離凡因道行太低,經常需要我開口出聲。
“吶!就猜到阿憐可能會需要,我已經提前帶來了!”離凡指了指水翁旁擺放的很是顯眼的小碟子,笑得甚是得意。
瞪了眼一副瞭然於心的小丫頭,猶打算做困獸之鬥:“放下我等會自己喝吧。”
眼前的水翁穩穩的托在半空,連絲漣漪都不曾生出。原本笑嘻嘻的小臉正一臉嚴肅的盯着我“阿憐莫不是想要繼續偷梁換柱?昨日阿憐就未曾喝,今日可再不行了。”
這個小丫頭,竟是半分也騙不了她!平日裏的憨傻想都是裝出來?
一旁的離落見我的伎倆被輕易揭穿,倒是很自覺的裝作沒看見,自顧自的出去了。末了不忘輕聲提醒離凡:“小凡,趕快請莫憐仙子服用。你今日的功課可還沒有完成呢。”
看着離落瀟洒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臉正色、穩穩等在一旁的離凡,很想問問忘川姐姐,能不能換兩個言聽計從的侍婢給我?
不甘願的點了點頭,看着滿眼綠瑩瑩的斷情水,頭皮微微生出些麻癢之意。原不過是無色無味的清水罷了,我最近卻總能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苦味道。這個味道,除了我,離凡她們竟是一絲也聞不出來。我本是極能忍耐的,但如今,那苦澀卻比巨蟒的膽汁更甚千百倍。每每服用,雖能暫緩些許斷心之痛,那苦澀卻也能讓我渾身戰慄許久。
原本還在天人交戰,聽到簾外熟悉的腳步聲,我再不敢怠慢,皺着鼻子將翁中水一飲而盡。欺雪姐姐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了珊瑚簾后,正神色不豫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