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為你，千千萬萬遍
“你不認得我了么？”
“對不起，我以前受過傷，什麼事都想不起來了。但是就在昨天，我在慕尼黑，在馬路上遇到一個人，他說他認識我，是我的一個老朋友，跟我講起了阿富汗，說這裏我以前經常來……我迫不及待就找過來了。”
他臉上掛着一貫爽朗卻略帶幾分疏離的笑容，這笑容再度刺痛了她。
“這個地方，我有印象，我確實經常來。”
他口中的這個地方，是指這片野地。
他仰頭，眺望星空。
“好美的景色。”
他說著一口流利的普什圖語。
她的思緒一片混亂。
風拂起她一頭金色的齊肩短髮，額前幾縷髮絲拂過她臉頰，那點點俏皮的小雀斑，映入他漆黑的眸底，他上前緊緊凝視着她，原本沉寂的目光忽而閃爍。
倒映着星光，熠熠生輝。
“我一直在找一個人。我雖然不記得這個人了，可是我知道，這個人對我非常重要。然後那個人跟我說，就是我昨天在大街上遇到的那個人，他說，我想找的這個人，很有可能就在阿富汗，我就迫不及待找過來了。來了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我會說這個國家的語言，我更加確信了，我很熟悉這個地方。”
他說到興起，滔滔不絕：
“聽說，我是三年前執行任務時，不小心中了彈，從直升機上掉了下去，掉進了一條河裏，後腦勺不小心磕到了。我確實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每到夜深人靜時，我總覺得，我好像忘記了某個非常重要的人，我一直想找到這個人……”
他全然一腔肺腑之言，就這樣毫無保留講給眼前這個陌生的金髮姑娘聽。
只因，這個金髮碧眼的姑娘，看起來是這樣熟悉。
陌生，而又熟悉。
“我記得……這個人，好像姓羅。”
“姓羅……”
羅軒么？
他身邊，姓羅的人，她只記得羅軒。
她的淚水忽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個不停。
是啊，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自然也忘了，自己的好戰友，早就犧牲了……
“對了，那個人，他說他叫Mark，請問你認識他么？”
“Mark……”
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在大街上遇到的那個人是Mark，可Mark應該是不認識羅軒的才對……
他說他要找的那個人就在阿富汗，那這個人……
究竟是指誰？
“請問，你認識一個姓羅的人么？你認識她么？”
他口中的她，究竟是指誰？
不等她深思，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倉皇的呼喊：
“皓皓！”
是女聲，聽口吻格外慌張。
她趕忙抹去淚水，只見一個貴婦打扮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極其突兀地出現在這個與她自身格格不入的地方，猝不及防闖入她的眼帘。
她不認識的人。
可她衝上來，一把挽起了他的手臂。
“皓皓，你怎麼跑這來了，害我一通找！”
她不知道……
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驚慌失措之際，她已顧不上哭。
他仍是那副抗拒與防備的姿態，淡淡甩開了那個人的手，那個人愣了下，目光這才落到她身上，片刻驚愕，恍然大悟。
她知道，她認識她。
他也看出來了，眼神一亮，難掩的興奮。
“羅淺，你認識這個人么？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是誰，我以前是不是認識她？”
“羅淺……”
這個人，叫羅淺么？
她跟羅軒，又是什麼關係？
“皓、皓皓……”
此番偶遇，大大出乎了羅淺的意料。
本來昨天大街上偶遇他的老朋友，就已叫她亂了陣腳，結果他今天不打招呼就跑來了阿富汗，沒想到，竟還與Lolly重逢了……
Lolly眸光一沉，目光里悄然迸出幾分凌厲。
箭步逼近，她氣魄逼人道：
“回答他的問題。”
“我……”
“你穿的大衣，是德國本土很著名的一個品牌，我猜得沒錯的話，你也生活在慕尼黑吧，你的打扮你的口音，都帶着濃濃的慕尼黑氣息，我認得出來。這幾年，我在異國備受煎熬，你卻趁虛而入。你分明認識我，對么？”
這個人生活在慕尼黑。
也認識她。
她大可來找她，來告訴她，她的愛人還活着，她苦苦悼念的愛人，根本沒有死！
可是她沒有。
她甚至趁虛而入，將一個失去記憶的退役軍人留在身邊，也許她跟羅軒有什麼關係，早就認識他。
甚至，早就喜歡他。
“我……”
羅淺愈發慌了，她沒想到……
不，應該說，在她的印象中，Lolly就是一個出身優越不諳世事的富家女而已。
此番得見，她好像錯了。
Lolly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語氣冰冷：“我這人，挺暴力的，好好說話不行，就用拳頭說。我從小練泰拳，你要試試么，我的拳頭究竟有多硬？”
“有、有話好好說……”
這時，他上來急忙解釋道：
“你別誤會，我跟她真沒什麼關係。我們雖然都生活在慕尼黑，可平時並不生活在一起……”他急忙想撇清跟羅淺的關係，這副做了錯事急忙想認錯想求得原諒的態度，倒是與從前一般無二。
恍惚間，她覺得他不再陌生了。
他仍是她那麼熟悉的愛人。
然而緊接着，他說出這樣一段話：
“我失去了記憶，你們對於我來說都是陌生人，我沒辦法跟一個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這段話，又深深刺痛了她。
可是，她忍住了沒有哭，而是鬆開手，放開了羅淺，再抬起手，羅淺以為她要一拳打上來，嚇得忙躲閃開，慌慌張張道：
“你、你們先聊，我先走了。”
可謂是落荒而逃。
只剩他們兩人。
她緩緩舉起了左手，張開手指，將無名指上的戒指取了下來。
這幾年，第一次取下來。
牽起他的手，鄭重其事將戒指放到了他的掌心上。
“你失去了記憶……沒關係，我可以告訴你，你要找的那個人，那個對你非常重要的人，她並不是姓羅。她名叫Lolly，是個德國人，也是Mark的好朋友。她中文名叫蘿莉，你以前總愛喊她小蘿莉，這個人，還是你的未婚妻，你們已經訂婚了，你看一看戒指，就懂了。”
他亢奮而緊張地舉起了戒指。
星光中，只見戒指的內環刻着兩個字母。
正是M·L，他叫孟皓塵，他要找的那個人，叫Lolly……
“所以……”
他怔怔抬起頭來，再度凝望起眼前這個金髮碧眼的姑娘，忍不住紅了眼圈。
“所以，你要找的那個人，就是我。”
“所以……你、你是我未婚妻？”
“嗯。”
“未婚妻……就是還沒結婚？”
“這不是廢話么。”
下意識一句話脫口而出，她撲哧一聲，沒忍住竟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覺滿腔翻湧的熱淚即將衝破眸底，忍不住又想放聲痛哭。
他還活着。
他真的還活着。
她真的，也失而復得了。
他雖然失去了記憶，可是，他至少還記得……
她對他非常非常重要。
換句話說，他並沒有忘記她。
他忍不住也笑了，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可，可是，我想知道……既然咱們還沒有結婚，只是訂婚了，你是不是也以為……我已經死了，那這兩年多，你有沒有……”
“沒有。”
她知道他要問什麼，斬釘截鐵。
“我們已經訂婚了，就算你不在了，我依舊是你的未婚妻，你的愛人。你是我第一個愛人，你曾也親口說過，你還想做我最後一個。所以，不管你能不能回來，這幾年，我一直在等你。”
他怔怔得忘記了回應。
恍惚間，潸然淚下。
“這片野地，你曾經說過的，這裏有一片星河，在硝煙瀰漫間，彷彿一處被遺忘的角落，有機會，你想帶心愛的女孩子來這裏，與她放風箏，與她纏綿，與她了此殘生，哪怕生命只剩最後一秒鐘……也要毫不吝嗇，大聲說愛我……所以，我就在這裏，等你回來。”
不覺，他已淚如泉湧。
她望着那雙滿含淚水漆黑明亮的眸子，再忍不住，一把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他，將頭枕在他溫暖結實的胸膛上，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這味道，還是如此熟悉。
“皓皓，我好想你……我一直都堅信你還活着，我一直在等你，你還活着，真好……你不記得我了，沒關係，不記得我們之間的故事了，都沒關係……因為我還記得。”
她身上也散發著一股幽香。
好熟悉的幽香。
這幽香，叫他熱血沸騰。
這幾年渾渾噩噩度日如年，他一直在找一個人，始終也沒找到，這一刻，他深切意識到，他找到了，他懷裏的，就是那個人。他雖然不記得她了，可他還記得這種心潮澎湃，怦然心動的感覺。
是這樣的感覺，叫他意識到，他還活着。
“我好想……在這裏跟你纏綿。”
她輕輕放開他，踮腳，捧起他的臉，率先親吻上去。
“這一刻，我等了很久了。”
她領他進了帳篷。
他有些羞澀，彷彿是即將要跟一個陌生人纏綿。
褪去衣服，她這才注意到，他的左肩新添了傷疤，應該就是那次受的傷。眼眶一熱，正忍不住又想哭時，他一改小心翼翼的姿態，忽然撲了上來，一把將她按倒在地。
“我知道，你就是那個人，是我想要的女人……”
他深深吻了下來，探入舌尖，滿是侵略性地撩撥着她的舌尖，如一頭壓抑了太久的獵豹，終於得以機會釋放天性，霸道而狂傲，野性而張揚，肆意在她身體裏狂奔、頂撞。
“小蘿莉……”
他低聲的呢喃縈繞在耳畔，卻滿載着柔情。
“小蘿莉……”
以及幾分試探，幾分惶然。
“小蘿莉……”
似乎是企盼着，通過這樣的方式，尋回失去的記憶。
未能如願。
往後餘生，那段前塵，依舊是空白。
那一天，初秋。
哥哥說，他跟嫂嫂已經在前往阿富汗的飛機上，嫂嫂成立了基金會，想親自過來看一看。
順便，接他們回家。
她與哥嫂已多年未見，她以為自己已足夠堅強，她以為尋回了愛人，也那麼幸運地失而復得了一回，她已堅不可摧，可見到他們的那一霎間，仍是淚崩。
“哥——”
一如那一年得知他的死訊，在電話里撕心裂肺的哀嚎。
她衝上去一把撲進了蘇沐揚懷裏。
“哥——”
楚墨真眼圈泛紅，靜靜地從她背後擁了上去，手臂一併環住蘇沐揚。
三個人擁抱的畫面。
他們正在野地附近的果園裏，是在圓主家的後院，他正端着兩杯茶水準備去招待遠道而來的蘇氏夫婦，猝不及防撞到那幅畫面，怔了片刻，一片空白的記憶里，有支離破碎的畫面一閃即逝。
像極了眼前的畫面。
眼前的畫面，似曾相識。
他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正尋着那抹記憶拚命想尋回更多時，大腦忽然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呃……”
他痛得雙手抱頭，托盤掉落，茶水四濺。
就像那一閃即逝的回憶，這樣鑽心的痛苦很快過去，說不清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等他回過神來，她已上來扶住了他，滿面疼惜而擔憂。他想搖搖頭說沒事，見她這副神情，卻心如刀絞。
“皓皓，沒關係的……想不起來，不要強求。”
“嗯……”
他忽然覺得，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自己心愛的女人，為自己擔驚受怕承受着苦痛，而自己，對此卻無能為力。
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叫他抓狂。
可是，就在這時，那個身材挺拔西裝革履的男人，邁着穩健的步伐，緩緩走到了他面前，還不等他看清那雙幽深如墨的眸子，那個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間儘是尊貴又略帶幾分清冷氣息的男人，竟緩緩蹲下了身子，替他拾起了掉落的托盤，起身，再遞給他。
開口，低沉的聲線：
“我是Lolly的哥哥，也是你的蘇大哥。”
他墨色的眼角，似乎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很淺淡，卻很溫暖的笑意。
他怔怔接過托盤，在那雙明亮的眸子裏，清晰地看到自己恍惚的模樣。
“蘇大哥……”
這時，那個身穿寶石藍大衣，身形纖細的長發女子走上來，一把挽起了蘇大哥的手臂，嫣然一笑。
毫無保留，極具感染力的笑容。
“我是你的蘇大嫂！”
“蘇大嫂……”
Lolly也笑了，挽起他的手臂。
“他們，都是你的家人。”
“家人……”
僅僅是這樣簡單的兩個字眼，卻叫他心潮澎湃。
家人……
就是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沒了記憶，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為他的愛人，他的家人，會陪着他。
他們，始終不離不棄。
她沒有忍心告訴他，他們，已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遠在金三角的父親，先是痛失所愛，又經歷了喪子之痛，就在一年前，已經病逝了。
他將遺產全部捐了出來。
有些事，也許記得，不如忘掉得好。
他們與哥嫂說好轉天出發，回家。
那一晚，野地上，他與她共同眺望着星河。
他說：
“我的過去一片空白……可是小蘿莉，我的未來卻屬於你。我無法找回記憶，沒關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沒關係。我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裏，都沒關係。因為我知道，今後我將去往哪裏。那就是有你的地方。”
一如往常，她俏皮地笑了。
“過去的記憶一片空白，沒關係。我可以有新的記憶，一個我，一個你，我們就是新的記憶。”
他們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十指相扣。
“我不知道，我以前有沒有跟你求過婚……應該是求過的吧，因為咱們已經訂婚了，你肯定是答應了我的求婚。可是，我好想在這裏……再跟你求一次。”
她神秘地笑了。
璀璨的星光落入她眸底，氤氳成比星光還要璀璨的柔情。
“你的確求過了。求了七遍呢。”
“七遍？！噢……原來我是這麼有毅力的人啊，你是故意考驗我么，七遍才答應？”
她咯咯笑了起來。
“笨蛋。有一本書，你很喜歡，我都快背下來了，書里有一句話，你非常喜歡，你說，在你眼裏，那句話真的好浪漫，雖然書里不是對情人說的，但是你覺得，這句話就該對愛人說。這麼動聽的告白，一定要說給愛人聽。”
心知她話沒說完，他難得安靜地聆聽着，不打岔。
“那本書，那句話，你曾經用普什圖語，反反覆復念過七遍。我很貪婪，覺得一遍根本不夠聽，無數遍也不夠，所以你就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
“那我確實挺有毅力的。是吧？”
“哈哈哈。因為餘生很長，我們都知道，餘生很長，所以一遍又一遍，反反覆復無數遍，也不覺得多，反而還覺得不夠，對么？有些話，說多少遍都不覺得膩。”
“所以，到底是哪句話啊？那句很浪漫的告白？你能不能說給我聽？”
“你要聽好了噢。”
“嗯嗯。”
“這句話就是——”
她一雙寶石般湛藍無暇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樣子。
“為你，千千萬萬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