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第一千零一夜
她沒有像書里的主人公那樣,只是眼睜睜望着小巷裏發生的一切,任由這一切就這樣發生。許多年以後,再任由這些往事自行爬上來。
她怒斥一聲,奮不顧身沖了上去。
她14歲開始練泰拳,至今從未荒廢。
他們經常切磋。
他不止一次說過,她的身手絕對算得上強悍。
她絲毫沒有留情,打得對方落花流水,毫無還手餘地,就在一群人倒地哀嚎時,她拽着那個男孩子,拚命地跑,跑到了山坡上。
空氣愈漸稀薄,風裏多了几絲夜晚的寒意。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奇迹,存在神跡,那麼那一夜,那一刻,便是一個奇迹。
夜幕降臨了。
最後一絲殘陽褪盡了餘暉,就在那一霎,她仰望夜空,看到了漫天壯麗的星河,恍若一片銀河,繁星遍佈夜空,如一汪泉水嘩嘩地淌遍她心頭。
那一刻,她潸然淚下。
就是這裏了。
她知道,一定就是這裏了。
他口中的地方,就是這裏了。
皓皓。
我來了……
她忘了自己手中還牽着一個陌生小男孩稚嫩的小手,她放聲痛哭,哭得像個孩子。
皓皓,我終於來了。
對不起,我沒能為你做過什麼,可至少,我還能痛痛快快為你大哭一場……她席地而坐,切身感受着身下這片土地,想像着他曾踏足過千千萬萬遍,淚流不止。
“姐姐……”
小男孩怯弱地開口,竟是一句德語。
她當時沒反應過來,只記得小男孩伸出一雙髒兮兮的小手,臉上掛着乖巧的笑容,竟替她抹去了淚水,就像他曾做過的那樣,在她大哭不止時,溫柔地替她逝去了淚水,然後是一句:
“不哭噢。”
她一把將他擁入懷裏。
擁着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孩子,哭了個痛快。
一年後。
他死後第400天。
她掏出手機,打開了已許久沒再登錄過的微信,找到了嫂嫂楚墨真的聊天框,發出了這樣一段文字:
嫂,你們還好么?
對不起,還是沒能遵守諾言,經常跟你們保持聯繫,但是別擔心,我在這邊,一切安好。今天是他走後第400天了,我每天數着日子過活,只盼望着有朝一日奇迹降臨,他能回到我身邊。
我依舊堅信着。
我堅信奇迹總有一天會降臨。
成為戰地護士這半年來,我每天過得都很忙碌。這樣忙碌的日子,於我而言倒是一種慰藉,我不再痛不欲生了,我漸漸學會了苦中作樂。
我是在位於巴基斯坦的阿富汗難民營里,寫下這段文字。
有些生存,遠比我們想像得還要艱難。
大概一年前,我救過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子。
他是個孤兒,第一個收養他的家庭,是一家德國人,家境殷實,一家人對他很好,可是好景不長,那家人破產了,他被送回孤兒院,輾轉被第二個家庭買去,他們只想要一個奴役。
他逃走了。
走投無路時,我們相遇了。
他的德語說得比普什圖語流利,或許這就是天意,我們一見如故,他是一個性格乖巧聰明伶俐的孩子。我們相遇時,我女扮男裝,揮舞着拳頭,他卻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是個姐姐。
他很聰明,他的眼神,總是那麼明亮。
他成了我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唯一的精神支柱。
可是一周前,他去世了。
他染上了瘧疾。
除了為他痛哭一場,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這一年,他生活在孤兒院,我每天去看他,可是孤兒院的生存條件很惡劣,我也試圖為他找過一個好人家,我甚至想收養他,想帶他回德國。
可是,他沒能堅持住。
他笑起來的樣子,像陽光一樣燦爛。
他還做得一手好風箏。
他教會了我如何做風箏,他在放風箏的時候,笑得很開心。
如今,我已不再企盼着奇迹降臨。
我只是靜靜地等待着。
等待着。
兩年後,他死後第1000天。
又一年盛夏,那一天,天空中卻飄着淅淅瀝瀝如秋雨般綿延的雨絲,Mark走在慕尼黑的街頭,一邊舉着傘,一邊小心翼翼攙扶着一旁身懷六甲的妻子,是一個紅髮的愛爾蘭女孩,皮膚白皙五官精緻。
他們有說有笑,正準備過馬路時,他在對面的街頭不經意間瞥到一張高大挺拔的背影,猛地一愣。
那個人……
雖然只有背影,雖然穿着連帽衫,戴着帽子,雖然只一眼……
可是,好熟悉。
那人拐過街角,眼見就要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他一把將雨傘塞到妻子手中,丟下一句話,一貫隱忍的男人瘋了般沖了出去。
“你在原地等我!”
那個人……
那高大挺拔又略帶幾分桀驁的背影,是孟皓塵!
是孟皓塵沒有錯!
他不會認錯的!
“等等!孟皓塵——站住!”
他瘋了般追到街角,眼見那人又要拐彎,又將消失在他的視線里,他叫住了他,他高大的背影猛地一僵,霎時顯現出幾分倉皇。
灰暗的天色,昏黃的路燈。
綿綿陰雨中,那張高大的背影,緩緩轉過身來。
他的面孔隱匿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Mark呼呼喘着粗氣,上前幾步,不敢置信緊緊凝視着那團陰影。
“孟皓塵?”
那人也緩緩邁開步子,朝着他的方向。
走近一步,站定,緩緩抬起了雙手,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骨節處隱隱泛白,他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了帽檐,再緩緩摘下了帽子,一張稜角分明輪廓硬朗的面孔,就這樣緩慢而又猝不及防地映入他的眼帘。
是他,沒有錯。
是孟皓塵的臉……
沒有錯。
開口,也是熟悉的聲線,卻是一句:
“我們,認識么?”
陰雨落在臉上,泛起一層氤氳,Mark怔怔眨了眨眼睛,恍覺眼角有熱淚狂涌。他抹了把眼淚,拚命想看清面前的男人,想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他們都以為已經死去的男人,此刻就真真切切站在他的眼前,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可他臉上的神情,他的眼神,是那樣陌生。
他拚命想看清,卻又不敢多看。
然而很快,他反應過來,他剛剛那句話里,暗含着幾分試探與幾分欣喜。
那句問語,也可以解讀為:
“我們,是不是認識?”
他是在,尋覓着自己認識的人。
他很快反應過來,他或許……
失憶了。
“我們,認識么?”
他追問了一遍,口吻里多了幾分迫切,好似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這叫他更加確信了,他確實是失憶了,卻迫切地想尋回記憶,他忍不住又抹了把眼淚,還來不及開口,對面的男人忽然咧嘴,爽朗地笑了起來。
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笑容。
這笑容,卻再度拍下他的熱淚。
“太好了……噢,對不起,我不是說看到你哭了,太好了……可是,你哭了,你見到我以後,你哭了,我知道,咱們一定認識的對不對,你也以為我曾經犧牲了,可是我還活得好好的……所以,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咱們曾經,是什麼關係?咱們關係……是不是很好?”
他說著一口流利的德文。
他好半天才消化這段話巨大的信息量,又哭又笑。
“沒錯,咱們確實認識,關係很好。我叫做Mark,是你的老朋友,我也生活在慕尼黑,所以你這三年——”
“皓皓?!”
街角忽然傳來一聲倉皇的呼喚。
是一個女聲,一個貴婦打扮的女人沖了上來,神情慌張,舉着傘,走到他身旁,立馬舉高了雨傘,他卻下意識微微閃躲了下,重又暴露在陰雨中,索性又戴上了帽子,像極了一個自我防備的姿態。
“我沒事,我好像遇到一個熟人,他說他認識我。”
“熟人……”
她這才注意到Mark,神情頓時多了幾分警覺,“我不認識他,皓皓,他應該是認錯人了,咱們走吧。”
“等等——”
Mark先衝上去拽住了他的手臂。
他停下了,他顯然也並不想走。
“我確實也不認識你,可是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們之間的關係……
似乎不一般。
“我叫羅淺,是他曾經戰友的親姐姐,他當年在阿富汗受了重傷,是我救了他,可是他腦部受創失去了記憶,之後我就將他接到慕尼黑生活了,我的家也在這裏。”
羅淺解釋着,他迫切也解釋道:
“你別誤會,我跟她不是生活在一起。”
Mark愣了好半天,勉強反應過來,鬆了口氣。
他還以為……
“那你還記得——”
Mark欲言又止,又問: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么?”
他輕輕點了點頭,唇角掛着略顯蒼白的笑意。
“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
他死後第1001夜。
那天晚上,她接到了遠在慕尼黑的Mark的電話,Mark已經結婚了,這件事她是知道的,她不知他為什麼忽然找她,電話里慌裏慌張的,不,準確說是欣喜若狂,他說:
“小孟還活着!他還活着!”
她當時正在那片野地。
自從那個孩子去世,她沒再繼續做戰地護士,也告別了難民營,她回到了阿富汗喀布爾,白天去附近的果園打雜賺些外快,夜晚便在這裏搭個帳篷,一遍又一遍,伴着星光,朗誦着那部他們最愛的小說,她堅信他會聽到。
已經第七遍。
又回到開篇,又是那句:
“為你,千千萬萬遍。”
正是讀到這句話時,她接到了Mark的電話。
她當時正裹緊着外套,在夜風中瑟瑟發抖,這裏晝夜溫差很大。Mark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的話,叫她抖得更厲害。
他還活着……
他還活着……
他真的還活着……
電話里,Mark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卻欲言又止,說等回頭,她回了德國再說。他只告訴她,他就生活在慕尼黑,他叫她直接去慕尼黑。電話掛斷了,她的心情久久難以平復。
她來不及理清紛亂的思緒,舉起手機,撥出了哥哥蘇沐揚的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
她隱約聽到那邊傳來海浪翻滾的聲音,猜到哥哥在海上。
也許是在遊艇上。
也許要去島上,也許剛下島。
她聽着海浪翻滾的聲音,仰頭眺望着星河,已許久沒再流過淚的眼睛,猝不及防又是陣陣濕熱衝破了眸底。
她沉默了好久,哥哥陪她一起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開口,仍是那一句:
“哥,他還活着。”
就在這時,背後忽然傳來“咔嚓”一聲輕響,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音,有人來了,那是她特意放上去的,就為了防止有人悄無聲息靠近,她立即警覺地綳直了背脊,丟下一句微信聊便掛斷了電話。
手伸進外套口袋裏,已握住刀柄,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略帶幾分暗啞的聲線:
“我對你,沒有惡意。”
她渾身一震,滿面驚惶,猛地轉過身去,就在漫天璀璨的星光中,她見到那張高大挺拔的身影,邁着沉着的步伐,滿身耀眼而奪目的光華,彷彿自星河而來。
頭頂的星光如泉水一般,嘩嘩得淌進她愈漸乾涸的心田,再化作熱淚,噼里啪啦滾落下來。
“皓……皓皓……”
是他。
真的是他……
那個正在走來的人,是他沒有錯。
她沒拿住手裏的書,書角正好砸到腳面,一陣鈍痛,恰恰提醒着她,這不是一場夢。
真的是他。
“皓皓……”
說不清究竟是悲痛,還是狂喜,她已邁開腳步奮不顧身沖了上去,那個人,卻下意識閃躲了一下,雖然只一下,可就是那一下憑藉身體本能所做出的反應,那防備的姿態,如一根冰刃,冰冷而鋒利,一霎間洞穿了她的心。
她猛地頓住腳步。
也是全憑本能反應,頓住了腳步。
這個人,是他沒有錯。
可是,卻又那樣陌生。
他的眼神,如此冰冷,甚至略帶幾分沉寂,全然沒有了她所熟悉的柔情,她好想,放聲痛哭,卻拚命忍住了。
偏偏他再度開口,又是一句:
“對不起,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你……”
她泣不成聲,也知有些問題真的很蠢,卻還是偏執地要問:
“你不認得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