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3日6時 鏡湖市圍堰鄉
當泥水斑駁的0001號奧迪馳到圩堤下時,胡早秋第一個撲上來,帶着哭腔連聲說:“老書記,你可來了!可來了!你再不來,我可真要上吊了!”
姜超林走下車,看了看遠處圩堤上的人群,對胡早秋說:“叫什麼叫?這種情況應該預料到!抗洪抗到半截下令撤離是最難的事,過去又不是沒有過,積極做工作嘛!車載電台馬上就過來了,**令和廣播稿都準備好了,馬上流動廣播!”
胡早秋說:“這裏有個抗洪廣播站,老書記,您是不是先去說兩句?”
姜超林想都沒想,便說:“好,我先去說兩句!走吧!”
向廣播站走時,胡早秋又彙報說:“鄉長兼黨委書記周久義思想不通!”
姜超林氣哼哼地說:“是的,我知道,他膽子不小,在電話里和文市長頂起來,公然抗命!”又問,“這個周久義是不是戴眼鏡的周瞎子?”
胡早秋說:“不是,老書記,周瞎子早調鏡湖當工業局局長去了,是那個特愛喝酒,又沒酒瓶,喝二兩就醉的周久義嘛!”
姜超林“哼”了一聲:“我當是誰呢,是周二兩呀?給我把他找來!”
胡早秋提醒他說:“這當兒,周久義只怕是連你的話都不會聽哩!”
田立業沒好氣地說:“胡市長,老書記叫你叫,你就去叫,啰嗦什麼!”
胡早秋白了田立業一眼:“你狠什麼狠?臨湖鎮的賬我還沒和你算呢!”
田立業說:“想算你就到平陽市委來,我候着你!”
胡早秋一愣:“怎麼田領導,這麼快又提了?”
田立業冷冷道:“沒提,降了,不過,現在恰好和你打交道,負責協調全市防汛!胡市長,時間緊,任務重,我沒時間和你廢話,快去找周久義!”
胡早秋去找周久義時,姜超林已開始了廣播。
廣播前,田立業先做了一下介紹,說是市人大主任姜超林同志受市委、市**的委託,已經趕到圍堰鄉來了,現在,要代表平陽市委、市**做重要指示。接下來,姜超林開始講話,再次重申了市委、市**關於圍堰鄉八萬人緊急撤離的指示精神,並嚴厲聲明,駐平部隊官兵和大批車輛馬上就要開上來,不撤是不行的,**令必須執行,特事特辦,凡煽動抗命的,一律就地抓捕!
廣播結束后,姜超林要求全鄉村民組長以上的黨員幹部馬上到廣播站集合。
黨員幹部陸續趕來集合時,胡早秋把泥猴似的周久義拖到了姜超林面前。
姜超林原想好好罵罵周久義,可見到周久義鬍子拉碴,一身泥水,滿眼血絲,人都瘦得脫了形,心裏不忍了,只嗔怪地說:“周二兩,你是不是喝多了呀?啊?連市委、市**的招呼都不聽了?敢和文市長頂,真是膽大包天!”
周久義哭了,哽咽着說:“老書記,我……我這也是沒辦法呀!圍堰鄉抗洪,我是領導,人是我領上堤的,老百姓的東西家當是我拿走的,我向全鄉老少爺們許過願,要和圍堰鄉共存亡。”
姜超林耐心說:“久義,你這個精神是好的,但是不能硬來蠻幹嘛。”
胡早秋也說:“是的,老周,我們這些當領導的總要對老百姓的生命安全負責嘛!你不想想,真不撤,萬一把八萬人淹到水裏,這天大的責任誰擔得起?”
周久義這才說:“我沒說不撤,胡市長,老書記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該和大家說的話,我不是都和大家說了么?是大家不願撤呀!”
胡早秋厲聲說:“老周,關鍵是你要帶頭!”
周久義脖子一昂說:“胡市長,你年輕,還有得升,你想保烏紗帽,我不想保,這個頭我不帶!職不是讓你撤了么?我就是個一般幹部了,我就是要和圍堰鄉共存亡!退一萬步說,打仗還要有人掩護撤退,你就算我是打掩護了好不好?!”
這時,黨員幹部已來了不少,廣播站門前,堤上堤下四處站滿了人。
姜超林覺得周久義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就算撤退,在這八萬人撤離前也得有人巡堤護堤,留下周久義一些同志護堤也是正常的,於是便說:“好了,好了,久義,我們不要爭了,你就帶着一部分基幹民兵留下護堤,最後撤,現在我們先開會,佈置整體撤離工作,你不要再說什麼共存亡了,這不好,不利於我們落實市委、市**的指示精神!”
周久義說:“那好,老書記,我巡堤去了,你們開會吧!”
姜超林這才火了:“周二兩,你給我站住!這個會誰不參加你也得參加!得幫我們做工作!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這種時候你敢不顧大局,我叫你當面難看!”
周久義資格老,不怕胡早秋,卻是怯着老書記姜超林的,老老實實站住了。
田立業根據姜超林的指示,大聲宣佈開會。會便開了。姜超林不是動員了,是具體佈置,一個村一個村點名,要村支書和村主任們往前站。姜超林記憶力也真是好,圍堰鄉十幾個行政村、自然村,村村的名字都叫得上來,兩個億元村村主任的綽號都叫得出,由不得田立業、胡早秋不服。胡早秋聽着姜超林點名,就滿心慚愧地想,老同志就是老同志,抓工作真是實實在在,他就沒這麼實在,在鏡湖當了這麼多年副市長,許多村主任他都不認識,更別說人家的綽號了。
姜超林說到最後激動了:“……同志們,我們平陽市委、市**有個對你們負責的問題,你們也有個對圍堰鄉群眾負責的問題。昌江和鏡湖水位一直居高不下,特大洪峰馬上又要到來,不撤怎麼辦呀?別的損失一點可以,**可以想辦法幫助,大家也可以想辦法自救,但老百姓的生命是不能損失的!你們一定要狠下這個心,就是硬拖,也得把大家都拖走,我姜超林拜託大家了!”
說到這裏,姜超林深深向面前的黨員幹部鞠了一躬。
不少黨員幹部深明大義,相互招呼着,退出會場,安排撤離事宜。
然而,仍有近一半人沒動,仍盯着周久義看。
周久義急了:“同志們,老書記說得還不夠清楚么?快走吧,都走吧!只要人在,啥都還會有,人不在,就啥都完了!能帶走的東西盡量帶,房門鎖好,牲畜圈起來,到時不破堤也沒啥損失。”
這時,有人說:“周鄉長,你們守堤的人夠么?咱不能再多留下點人么?”
周久義說:“不行!這不是討價還價的事,咱得做最壞的思想準備!”
又有人說:“我們是自願留下的,真要出了意外,我們不要市委負責!”
田立業火了:“說得輕鬆!你們不要市委負責,市委就可以不負責了嗎?”見胡早秋在一旁愣着,田立業火氣更大,“胡市長,你看看你們鏡湖黨員幹部的素質!也不知你們平常是怎麼教育的!”
胡早秋心頭的火“呼”地躥了起來,這個田立業,看來真想藉機弄他了,於是便說:“田副秘書長,鏡湖黨員幹部的素質怎麼樣市委自有評價,輪不到你說三道四!說撤離就是說撤離,你扯這麼遠幹什麼?!”
田立業冷冷道:“好,胡市長,那你就去說,就去做!我們等着哩!”
姜超林不知昨夜臨湖鎮發生的那一幕,見他們這對好朋友在這時候吵起來了,便道:“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拌嘴?也不注意群眾影響!都給我少說兩句!”
田立業攔住姜超林:“老書記,你別管,咱也不能包辦一切,這裏是鏡湖市的圍堰鄉,歸胡市長和周鄉長領導,你就叫胡市長和周鄉長去做工作!讓他們的黨員幹部拿出點素質來!”
這時,高長河又來了電話,要姜超林去接,姜超林到廣播站里接電話去了,臨走,又向田立業交代了一句:“立業,有情緒也不準帶到工作上!啊?!”
田立業卻還是把情緒帶到了工作上,冷眼看着胡早秋,點着一支煙抽了起來。
這一來,面前的幹部群眾對立情緒更大,更不願動了,都盯着胡早秋看。
胡早秋被逼到絕路上了,睜着血紅的眼睛吼道:“你們還他媽的看什麼?就不能拿出點素質來?啊?周久義,你這個鄉長兼黨委書記平時是怎麼當的?怎麼到這種關鍵時候就指揮不動了?”
周久義訥訥說:“上堤抗洪,大家個個都是好樣的!好人好事不斷湧現哩!”
胡早秋吼道:“執行上級指示也得是好樣的,像這種情況在戰場上是要執行戰場紀律的,是要槍斃殺頭的!”
田立業在一旁說:“胡市長,你這話說對了,現在就是打仗!”
人群中有人叫了一聲:“田立業,真是打仗,我就先在背後給你一槍!”
田立業根本不氣,拍拍胡早秋的肩頭:“胡市長,你聽見了嗎?這話說得多動人呀?啊!”繼而,臉一拉,“胡早秋,我可和你說清楚:我田立業這百十斤今天算交給你了,在圍堰鄉被西瓜皮滑倒,我都找你算賬!”
胡早秋氣死了:“誰在那裏瞎叫喚?誰?再叫一聲我把你抓起來!別愣着了,全散了,散了,趕快去安排撤離!老書記已經代表平陽市委宣佈過了,真有煽動抗命的,立即抓起來!這可不是嚇唬你們!”
一個村民組長流着淚叫起來:“胡市長,你就抓我吧,我死也要死在堤上!”
周久義嚇死了,撲通一聲,對着眾人跪下了,滿面淚水連呼帶喊:“老少爺們,老少爺們,我求你們了好不好?你們再不走,我……我就跳到鏡湖去!”
眾人被震撼了,獃獃地看着長跪不起的周久義。
胡早秋也被震撼了,緩緩看着大家,訥訥問:“同志們,你們是不是也要我跪下求你們?好,好,我也跪下求你們了……”說著,當真跪下了。
面前的幹部群眾這才如夢初醒,有人上前去攙扶胡早秋和周久義。
這時,姜超林接了電話回來了,神色激動地宣佈說:“同志們,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圍堰鄉的撤離工作得到了省委的親切關懷,省委書記劉華波同志親自出面和大軍區首長取得了聯繫,駐平陽的集團軍已緊急調動趕來協助撤離了!大家還等什麼?快走呀!”
眾人這才一鬨而散。
與此同時,平陽市的車載電台也遠遠地開過來了,電台的廣播聲由遠及近,重複播送着**令,一句句,一聲聲,奪人魂魄:
“……下面播送平陽市人民**令!下面播送平陽市人民**令!目前全市抗洪形勢極其嚴峻,昌江和鏡湖水位迅速上升,其上漲速度之快,水量之大,為歷史罕見。昌江第二次特大洪峰已經形成,並將於七月三日十六時左右抵達我市。鑒於這一嚴重形勢,為保護人民生命的安全,七月三日凌晨,平陽市人民**召開專題市長辦公會,決定緊急撤離鏡湖市圍堰鄉八萬居民。為此通令如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