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南絮篇
“動了動了!”
“要出來了嗎!”
“孩子他爹,快看啊!”
喧囂裹挾着驕陽,透過脆弱的薄殼。暗無天日的狹小房屋內,竭力顫動的小生命迎來了第一縷光明,對於這個世界的期盼。
稚嫩的米黃色彷彿被沖洗過了無數遍,只餘下最初的純潔,在鈍喙如春筍撥出縫隙的一瞬間,流瀉光澤。這安靜的開幕不僅使圍觀者激動萬分,尚未亮相的主角也迫不及待。
聽不到聲音,看不見環境,但太陽的溫度沒有遲到一分一秒,儘管現在的時間是黑暗的。
響遏行雲的啼鳴射向天際,如同慶典的禮炮般莊重。煜景嘗曲腿,顫抖着將翅膀伸向在棉絮中翕動的幼雛,高舉過頭頂,向著太陽的方向。
“我煜景嘗的第一個孩子!”他的眼中灼燒着無法掩蓋的光輝,兩翼端舉的是太陽的饋贈,也將會是他們對太陽最為寶貴,無與倫比的奉獻。
雛鳥在艷紅的羽毛中抬起頭,這一襲華麗的火袍同樣會生在他身上,凝結每一縷太陽的恩澤。
太陽是炎帝鳥的象徵,炎帝鳥也信仰太陽的一切。以日之生,向日而死。
正午的天空流瀉下絲絲火花,飄浮在羽翼上灼灼其華,新生的靈魂將在此刻點燃。
“就叫南絮,好不好?”曉綉凝視着維鳥投在地面上的影子,纖弱而清晰。她上前,拂去粘在雛鳥背上的一點棉絮。
“南……絮……”煜景嘗默念着,把焦躁不安的雛鳥抱入懷中,“好聽。不過少了些什麼——南方的南,旭日的旭,怎麼樣?”
曉綉搖搖頭,舉起的翅膀尖浮升出一團棉絮,“嗯……就這個‘絮’。只要心向太陽,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相扣的羽毛間傳來如花苞綻放的輕鳴,似乎在表示微不足道的認同。
“好!就叫南絮!”煜景嘗直視着太陽。“你今後一定會成為炎帝鳥一族的驕傲!
“呵……炎帝鳥一族的驕傲……”南絮睜開眼,凝視沒有太陽的晦暗天空。這個實實在在,卻又無比荒唐的夢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不管在白天還是夜裏。他的眼睛像深秋的老泉一樣即將乾涸,失去了光亮,也擠不出一滴眼淚。
仲夏的悶雷在雲層中徘徊不前,再寬大的馬車也載不走如煙霧般繚繞的惆悵。炎帝鳥並不喜歡雨,但這場暴雨也許來得很是時候,足以打濕臟穢的塵垢,在身上,以及在這片不歡迎他的土地上。
南絮重新低頭,打量胸前為他招致來一切排擠的白色月牙。在他看來,就像魁魎詭異而又邪魅的眼。
“這一定是平安的象徵。”曉繡的眼睛溫柔地笑着,但似乎矇著一層紗。
這種安慰的話不知說多少次了。南絮一如既往地跟在寬大華麗的尾羽,昂首挺胸。他
對自己換上的盛裝無比滿意,鮮艷招搖,彷彿將太陽披在身上。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胸囗處一低頭就能看到的白色月牙。
相比母親柔和的態度,父親對此從未舒展過眉頭。
“看族長怎麼說吧。”一小塊泥石在煜景嘗的腳下被踩碎。他的羽毛明顯黯淡,由於近幾晚的輾轉反側。
通往山頂的小道雜草叢生,野芹近乎三尺。晷盤山頂的祭日台下是族長的居所——那顆高聳的建木樹。炎帝鳥的族長似乎並沒有那麼親民,越靠近太陽的地方才是理所當然的選址。族鳥會見族長必須一步步走到山頂,但這條路少有獸跡,也沒有妖打理,可見族長是有多麼寂寞冷清。
日光投下,晷盤山的影子顯映在平原上,毫無偏差地指向未時。這座傾斜的山峰是天然的日晷。
午後有一些燥熱。
“你就別擔心了,”曉織安慰道,“一切會好的。南絮可是我們的兒子。
“希望吧。”
腳步停駐在路囗,左右衛兵伸出翅膀交替成屏障,將狹窄的小道完全封死。
“煜景嘗求見。”
衛兵上下打量一家三囗,動作出奇地一致。“新生兒可以上去,你們需要在這裏等候。”
“為什麼——”曉織引長脖子想要理論,被煜景嘗擋了回來。
“閑雜妖等不得靠近祭日台,這是規定。”左邊的衛兵僵硬地張合著喙。
“你們不需要上去,在這裏等候即可。”
右邊的衛兵說話的動作同樣機械。
翅膀組成的紅色城牆彷彿有烈日般灼熱,燃燒在無奈的,緊縮的瞳孔中,逐漸龐大,遮擋一切視野。後方的建木樹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們。
“好吧。”煜景嘗向曉織投去目光,輕輕點頭。
儘管心裏還是擔憂,她不得不裝作輕鬆的樣子將身後的孩子扶上前,“沒事的,阿絮,很快就好了。見了族長要有禮貌。”
南絮依舊默不作聲,唯一轉動的是兩隻敏銳的眼睛。母親的聲音如同輕風從臉頰邊飄過。
擋在面前的翅膀收回,他抬起頭,緩慢跨着步子,沒有回看一眼。
等背影消失在盡頭,曉織憂心忡忡地看得的最後一眼,是那胸囗的白色月牙。
“進來。”
南絮愣在建木樹洞囗,聲音自上方傳下,渾厚沉重,彷彿無形的山洪,不敢靠近。他搖搖腦袋,抬頭仰望層層疊疊的樹葉。
建木在狩界被廣泛地用來當做房屋。起初是將自然生長的建木掏空,這樣造出來的樹屋可以安心居住長達五千年。而後隨着靈術的深入,將建木種子催長成幾千年的參天古木也不過幾個月時間。再加上靈力的引導和一些妖所為外界因素,可以自然地長成樹屋的模樣,而且只要樹不死,便一直可以居住下去。
第一任炎帝鳥長老大費周章地建造這間樹屋,還將祭日台一側的枝幹全剪除防止遮擋祭日台的陽光,只留下半片遮蔽恰好成為屋檐。
屋子裏果然是新鮮的木頭及葉子的味道,牆壁不是很厚,外面的樹皮延伸近來鋪滿一切可以覆蓋的地方。石桌,棉絮床,盆栽,堆放的工具和材料,以及許多一直以來都存在的古老掛飾。最裏面的牆壁上用太陽石鑲嵌成框,鐫刻着斷斷續續的字。應該是歷代族長的名字。
右邊有樓梯,和進來時的高度所比較,確實應該還有二樓。但以炎帝鳥的身體,走起樓梯是很費勁的事。如果沒記錯的話,上層那裏還有一個較大的窗口。
“跟我來。”同剛才一樣嚴肅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背後響起。
炎帝鳥族現任族長,重晝,和煜景嘗年齡相仿,正值氣盛之時。
“族,族長好。”南絮望着寬大的背影,一種深深的壓迫感在內心滋生。在重晝轉過頭的那一瞬間,有一團猛火鋪面而來,燒噬全身。那種目光就像利箭般扎透每一寸皮膚,將知覺釘死在地面。
“別講這種客套話浪費我時間。”重晝回過身,朝樹洞外走去。
直到身影消失,南絮才喘了囗氣。樹屋裏寂靜無聲,所有物品都沒有點燃,可感覺就像在火坑裏一般。他檢查自己的肢體,還是可以自然地活動。
他有些猶豫地環視四周,重晝剛才站過的地面隱約有焦黑的痕迹。頭彷彿被水浸泡過,南絮遠遠繞過那塊地面,貼着壁走出樹屋。
重晝不在外面。頭頂的葉層微微抖動,層疊的縫隙間露出開在頭頂的碩大樹洞。南絮向前小跑兩步,張開翅膀。
環狀花紋的尾羽擦過嫩枝,鳥爪花了很大力氣,或者說是根本用不上力,才在光滑的樹皮上站穩。身體搖搖欲墜,直到踏進房間看不見地面這種害怕才消失。身為鳥類竟然恐高,真是天大的笑話。
踏入二層的入囗,迎面撲來的是老舊紙張的味道。房間很昏暗,周遭沒有開窗,可能是為了保護數千年古籍的緣故。牆上寄生着類似苔蘚類的植物,有妖進來時便開始弱弱地發光,黯淡到無法照亮羽毛的顏色。但所排布的巨大弧形木牆的輪廓十分清晰。
木牆邊也生長着苔蘚,組成神秘的小巷,當南絮把腳伸出時周圍一塊變得稍微明亮些。憑着若有若無的光線,湊近看,發現這些根本就不是木牆,中央鏤空許多了格子,密密麻麻擺放着氣味濃重的書卷。
“把翅膀放下!”呵斥聲從對頭傳來,如同散不去的陰霾籠罩在寂靜的上空。南絮慌亂地放下翅膀。書架上沒有任何灰塵撣起。
“一直往前走,別碰觸任何東西!”黑暗中彷彿有雙鐐銬,鎖在南絮的脖子上,拉扯向深淵。鳥爪是點着地面的,生怕擦出任何招致來性命之憂的聲響。此時的自己不知為何像囚犯一般麻木。
熒光中的面龐有着冷月的蒼白,他忽然被空氣驚嚇到,眼中重新涌回一絲神色。
“我到底在幹什麼……”南絮小心翼翼地喘息,環視四周,自己出弧形木書架包圍的中心。腦袋浸泡過水般昏沉,澄澈的眼眸表示留有意識。腳底下有靈力流動。前方似乎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喂!族長!”
尖銳的長箭鳴響,重晝猛地睜開眼,兇狠地在黑暗中尋覓。“在哪……在哪?燼心術這麼久以來從來沒失效過。怎麼會……”
他收起懸浮在空中的發光捲紙。捲紙右端是不整齊的撕裂口,背面有複雜的太陽圖案。
“族長!”南絮繼續吼着,在中央的圓形小空地繞圈。在如此漆黑的環境中他還是頭一次,雖然並不恐慌,但總有不好的預感。苔蘚散發的微光,彷彿是從地板下浮升上來的幽靈。唯一清晰的是自己身上的白色月牙。
“孩子……”幽靈發出了沙啞聲。
“族——”南絮在翅膀尖擦亮一團火,引長喉嚨喊叫時,突然停了下來。詭異的氣氛中帶着怒火,他察覺到有一雙饑渴的眼睛在尋找獵物。
直覺告訴他:跑。
“找到你了!”怒鳴聲從另一端炸裂開來,腳下的地板害怕地微微顫抖。
南絮在慌亂中撲滅照明的火焰,世界再一次回到漆黑的深淵,僅有苔蘚幽靈般的熒光。
“熄火幹什麼?族長可沒有時間和頑皮的孩子玩捉迷藏。”
這是刀刃磨尖的信號。南絮緊貼堅實的木書架,笨重地挪動身體。書卷的縫隙間,他能望強烈的日光,在這樣的黑暗下着實耀眼。
重晝意識到捲軸暴露了他的位置,停下腳步。
有紙張飄落地的聲音。
異樣的光芒下,他咧開嘴,綻露出陰險的笑容。
整間屋子再次寂靜,聲音被抹殺得一乾二淨。南絮屏息看着地上的書卷,心臟每跳動一下發聲都讓他惶恐不安。他再次把眼睛湊到書卷間,光芒就在對面,只隔了一堵木櫃。不可以貿然走動。南絮僵滯在原地,觀察對面的動靜。光芒沒有任何閃動,對方很有可能也在等待。
這變成了一場耐力戰,時間的河流降到了冰點一下。南絮的腳因為長時間繃緊的緣故,酸痛如同潮水般難以忍受。
在這樣僵持下去一定會垮掉的。他把視線移開,投射到另一邊的木櫃。翅膀下竄起極度凝聚的氣流,遁入黑暗。
“咚!”
沉重的書卷顫抖房屋,這裏的一切在這瞬間翻騰起來,又在剎那陷回無聲的沼澤。
跑!
南絮將自己的身體整個推出,箭支離弦,在狹小的過道上疾飛。來不及眨眼,樹洞口的光亮依稀可見了。所有的血肉都化作騰飛雲霄的煙,朝向太陽。
就差一點!
“抓到你了。”
腳上一陣重擊,身體開始失去平衡。希望的驕陽在面前隕落。極度掙扎的長鳴劃破天際。
“你還想跑到哪裏去?”重晝踩住他攤在地板上如紙般脆弱的翅膀,羽毛已經沾染滿塵埃和綠色的汁液,污濁不堪。
“你要幹什麼!”南絮抽動,然而肩膀處被牢牢鎖住,笨拙的下身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洞囗外是招展的綠葉叢,以及心生嚮往的陽光。
“燼心術怎麼會失效的!”重晝在他頭頂怒吼。
“你在說什麼!”儘管被壓制着,南絮的態度依舊強硬。屈服是沒有用的。
“你看到了什麼!”
爆竹在臉龐邊炸鳴,南絮克制住喉嚨底的怒氣,側過臉看他。面前這雙圓睜的眼睛竄動着異常暴躁的火星。“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
“不!”重晝尖銳的嚎近得彷彿要將他脖子刺穿,“你看到了,看到了靈陣!看到了燼心術!你看到了日卷!”
致命的刀刃撕裂空氣,重晝翅膀尖硬化的羽毛架上了南絮柔軟的脖頸。
“阿絮怎麼還不出來?孩子他爹,是不是真的出什麼事了?”曉織望着一點點偏移的太陽,有些站不住腳。
煜景嘗看向兩個雕塑似的衛兵,從剛才對話到現在,他們就連眼睛都沒有眨過一下,鐵一般佇立着,不禁懷疑他們是否是活物。
“放心吧,族長不會太嚴苛的。族裏每個青年都要經歷過,不會有事的。”
曉織也知道他只是在安慰自己,那雙時不時朝建木樹屋望去的焦躁眼睛一點也不堅定。
遠處,騰升起了一縷濃煙。那個位置,好像,是從樹冠出來的。緊接着是凄厲的鳥鳴,如同深秋寒風的呼號。山道兩旁的守衛紋絲不動。
“看,樹屋是不是着火了!”曉織伸出翅膀指向山頂。
“不好,肯定出事了!”煜景嘗奪上前,展開寬大的羽翼,風在火焰般的羽毛下旋轉。
迎來的是兩個守衛的阻攔。
“樹屋着火了,你們沒看見嗎!”煜景嘗的鳴叫放蕩在整個山頂。
“閑雜妖等不得靠近祭日台,這是規定。”左邊的炎帝鳥依舊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臉,頭也不扭動一下,似乎連接頸椎的齒輪生了銹。
右邊的也一樣。
山頂的濃煙着了魔般瘋狂生長,向太陽張開饑渴的魔爪。
死板的嘴臉在煜景嘗眼中是赤裸裸的挑釁。他的羽毛燃上一絲火焰。“你們什麼意思?樹屋着火了還這樣!我孩子還在裏面!”
“閑雜妖等不得靠近祭日台。”
“你們是石頭嗎!”煜景嘗再也忍耐不下去,一躍而起,狂風裹挾着沾染流火的怒意呼嘯山林。
“孩子他爹!”曉織的喊叫聲被掩埋。
小道兩旁的野草燃燒起來,滾滾濃煙交織成不透光的巨網,吞噬日光。煙幕中有一個顫顫巍巍的輪廓逐漸放大。
“咳,咳……”南絮滿扑打着不斷掉落羽毛翅膀,徑直墜落在道路旁的草叢中,滿身狼藉。“快,離開……”
“阿絮!阿絮!”
呼喚還是如清風般微弱。然後,就是如墮海底的一番沉寂。
“你聽說了沒?傳說的日卷就在族長手裏,裏面的預言還曝光了。”
“是嗎?原來族長搬離族群就為了掩藏這個?”
“可不是嗎。這種事情當然不會讓我們知道。”
“誒,我記得昨天煜景嘗家的孩子去了山頂呢。”
“對了,昨天山頂那裏的濃煙你們看見沒有?”
“對對對!那煙味都飄下來了。那裏面的書估計燒了大半,真是作孽啊。”
“反正那堆紙也輪不到我們看,可惜什麼?”
“好歹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
鳥群中嘰嘰喳喳,出了大事反而能讓平時清靜到壓抑的空地熱鬧起來。
“喂喂,日卷上的預言傳出來了!”熙熙攘攘的鳥群中擠出一隻個子稍小的炎帝鳥。
“這不是老熠家的孩子嗎?”成年炎帝鳥紛紛把目光投去。
“看到了嗎?”
“寫什麼了?”
“怎麼回事啊?”
一群同齡的炎帝鳥圍上去。整個空地是一片流動的火海。
“你們聽我說,日卷上預言的是災難!”
“真的假的?”
“你別唬我們啊。”
“好好的怎麼就災難了?”
“停停停!那日卷上具體寫什麼不清楚,不過是族長親口傳下來的話,月之災厄要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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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災厄!要降臨了!”
“什麼月之災厄?”
“不知道,聽說書閣失火就是災難的預兆。
“不會真的有災難了?”
“你們知道嗎?昨天去見族長的是住南坡那的,煜景嘗家的,似乎從來不和別的鳥打交道。”
“是不是胸口有白色月牙樣的那個?”
“就是他啊,剛剛還見着從廣場中間走過,混進鳥群里不見了。
“月之災厄?不會他就是災星?”
“這真的都對上了!可能真的會帶來災難呢。”
“看啊,他在那裏。”
鳥群中讓出一個頹妃的身形,所有好奇的目光都匯聚在一起。
“就是他啊。”
“就是他,還長着一副晦氣臉。”
“看那月牙,真的是災難的徵兆。
“怎麼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啊。”
“日卷預言的災難,長老親囗傳達,真的是災星。”
“不應該留在族裏,會招致災禍的。”
“是啊,災難要來了。”
“禍害全族啊。”
“一定是災星啊。
“離災星遠點。
“看吶,災星。”
“族裏怎麼會有這樣的鳥啊。”
‘太陽在上,庇護炎帝鳥一族遠離災難,驅逐災星……”
嘈雜聲匯聚成濃重的陰霾,網住被淋濕的心。
“夠了!”
鳴叫伴着雷聲,同雨點俱下,轟擊薄弱的大地。南絮猛然睜開眼,雨大得把周圍一切景物都沖淡,只剩下混雜在一起的色塊。身子下的石頭還有點點餘溫。
水流順着羽毛的紋路瀉下,南絮笨重地爬起身,張望四周尋找可以躲雨的地方。視野盡頭有一處向外凸的懸崖。
麻痹感在片刻延遲后襲卷雙腿,彷彿全部的筋脈被瞬間抽離,他一個跟跑跪倒在地上。泥濘濺染在羽翼上,但很快就被沖刷得一干而盡。這是暴雨的祭品,不允許分羹。
滴答,滴答。
等到腿上的麻木褪去,南絮拖拽着沉重而又冰冷的負荷,爬向山崖。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觸感,更沒有任何情緒。南絮只知道水在流淌,而他在地上匍匐。
山崖下只是一個狹小的庇護,沉重的紅色羽毛什進來的瞬間,最後乾燥的泥土也淪為污垢。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縮起身體,擦着山壁滑落下去。
可能會着涼吧?那說明可能也還活着……
滴答,滴答。這是天空在流淚的聲音,或者是心。
夏季的暴雨停歇後,太陽很快便重新展露,大放光彩,完全沒有先前躲在雲層后的怯弱模樣。
崖壁下蜷縮的身體正冷得顫抖。這種對陽光的敏感似乎是天生的,生命的意義也寄予在其中。姍姍來遲的溫暖讓南絮睜開眼。
“咳,咳。”鳥嘴中發出了嘶啞尖銳的咳嗽,像是被什麼卡住了般僵滯不通暢。羽毛縫隙間蓄滿的水還在往下流,“落湯雞”都不足以形容他現在狼狽的樣子。
至少又見到太陽了。南絮抬起頭,仰望清洗過的天空,灰暗后綻放的光芒更加耀眼。他抖動身體,甩去雨水。附近林子中的木柴幾乎濕透了,他尋來幾根至少不會滴水的枯枝,在山崖下堆積烘乾。
微弱的火苗從羽毛尖跳落,鑽入柴堆,南絮將翅膀湊近小心翼翼地扇動,一束纖細的灰煙冒出芽來。
空氣很潮濕,但並無大礙。火光很快就旺盛起來,驅趕寒冷。南絮獃獃地坐在一旁,感受羽毛上的水分慢慢蒸干,化作透明的小生靈重返天際。時而有風傳來林子中的低語,陽光下的紅色在靜謐中逐漸鮮艷。
凝視着篝火上冉冉升起的煙,在晷盤山頂的記憶又一次浮現,如同噩夢般難以擺脫。他凝視着自己淡淡的影子,聆聽木柴燒灼的噼啪聲,努力在腦中抹上白石灰。
“你看到了,看到了靈陣!看到了燼心術!你看到了日卷!”
重晝的尖鳴彷彿就在頭頂,聚成揮之不去的烏雲。那雙燃火的眼睛根本就無法忘記,無時不刻灼痛着心。
什麼靈術,什麼日卷,什麼族長!災星?你們才是災星,你們全家都是災星!
“重晝死犢子!”
長鳴劃破蒼穹,在林中激起一片喧鬧。
“那邊有煙啊。”
“我們過去看看吧。”
喧嘩撩動着草木,南絮意識到有妖來了,趕緊坐起,不料腿上又是一陣麻痹感,翅膀邊沒有可以扶的物體,一屁股摔了回去。
“喂!”從綠色的幕布中突出黃色的長喙,然後是一張狼狽的鳥臉。
迎面走來的炎帝鳥愣住了。隨後擠上來的兩隻同樣呆若木雞。
“你,你,你……”
南絮把臉撇過去,等待麻痹感退去。面前的三隻鳥他在廣場上見過,領頭的頭冠很矮,並沒有達到雄性的標準,後面一個短腿,一個掃帚尾。他們全身濕漉漉的,估計也是遭受了暴雨的摧殘。想到他們抱團哆嗦的畫面,南絮不禁笑出聲。
“你笑什麼?”矮冠收拾起目瞪囗呆的表情,昂首,顯得高高在上。他矮一截的頭冠據說是和別的妖打架時被砍的。
南絮憋住笑,繃緊臉龐。對方鵝黃色的緣與紅色羽毛連接處滑落的水像是患了痴獃后流下的唾液,不斷刺激着他的肌肉。
“老大,這,這是那個災星啊,我們快走吧……”短腿輕輕碰了碰矮冠,卻被一個眼神嚇了回去。
“走?我們還怕他不成?”矮冠扯着嗓子高吼的樣子像極了打鳴的公雞。
儘管對那副醜陋的面孔有多麼不屑,南絮還是得忍受。這群鳥是出了名的青年混混,腿還沒恢復就嘴硬,不知道會招致來什麼不堪設想的後果。
“喂,你,”矮冠將喙如同矛頭般指向他,“為什麼會在這?”
南絮撇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問你話呢。”矮冠有一絲不難煩。
“族群里不歡迎我,不能來這裏嗎?”腳上漸漸有泥土的冰涼感傳來,站起來應該已不成問題。一顆清澈的水珠從崖壁上方滴落。
“這裏現在歸屬我們了,你愛滾哪裏滾哪裏。”矮冠扇開翅膀,示意他離開。
飛濺的水花染濕了好不容易烘乾的羽毛,南絮皺眉,把怒氣壓下去。
“叫你滾啊,聽到沒?”矮冠見他沒有起來的意思,再次揮動翅膀灑下一片水。濕漉讓他本來就不好的脾氣更加暴躁。
“你有種再甩一次!”南絮猛然站起,直勾勾瞪向他。
面對突然高大的身身軀矮冠嚇到,但很快又擺回趾高氣昂的樣子。對方體型整整比自己
大了一圈,在武力方面絕對勝不過,更何況是以一敵三。
“怎麼?一個人人嫌棄的災星還有意見?自己什麼地位自己清楚。身為炎帝鳥,連堆篝火都生不旺,你怕是在點火時血都咳出來了吧?”
隨後是一陣尖銳的笑聲,如同爪子劃過鐵器般刺耳難忍。
“呵,你們現在的樣子要比我狼狽多了吧?”
笑聲夏然而止,矮冠回頭望向身後的短腿和掃帚尾,他們個個羽毛下垂,如同一枝焉掉的藤蘿。
掃帚尾甩動身子,走上前,“老大,不需要和死犢子一般見識。那就是個災星,現在被族裏各種厭棄,我們就別自找沒趣,還染得一身晦氣。”
“你個死犢子有沒有把我放眼裏?”矮冠吼回去,臉上浮着大寫的不悅,“他可是在挑釁我,我就這麼窩囊?還怕他?啊?”
掃帚尾被噴了一臉囗水,但和全身的冷濕感相比已經無所謂了。他用翅膀抹了下臉,繼續耐心委婉地勸說:“不是這個意思,老大。我是說這災星就是路邊的牛糞,我們和他計較沒什麼好處。”
“你爸媽是不是沒教過你,用比喻這麼粗俗的比喻?”南絮忍不住打斷道。
矮冠轉過頭,表情更加扭曲,“你是不是以為我聽不出你在罵我娘?”
“你理解錯了……”
“我聽出來了!罵我腦子有問題是嗎?你才有問題!”矮冠暴跳如雷,張開翅膀就要撲過去,被短腿和掃帚尾費力攔下。然而他好像發了瘋似的掙扎,尖嘯聲如長矛般刺向薄弱的蒼穹。
“放開我!我今天要宰了這小子!”
“老大你冷靜一點!”掃帚尾推壓着矮冠的肩膀,翅膀就是在這種方面不如爪子,完全用不上勁。鮮紅的羽毛掉滿地,另一邊的短腿快要支撐不住了。
“你這鳥怎麼這樣的?”南絮在狂亂的鳴叫中上前,在矮冠擺過頭的一瞬間,他看見了慘灰的瞳孔中燃燒着異樣的火焰,憤怒,卻又慌亂無序。這不是太陽的顏色。
“你快走,求你了!老大最近不知道怎麼格外暴躁,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情——”
話音中斷,掃帚尾的喙還未閉合就突然倒下,旁邊的短腿也一樣,僵滯的表情毫無生氣,生命彷彿被抽離了一般。南絮慌亂地退後,山崖上的水滴落在頭頂。“你,你對他們幹了什麼?”
沒有回答,矮冠就連呼吸都停止下來,如同一具覆蓋著羽毛的土偶,從代替眼睛的空洞中可以看到內部的火光。
“你……”南絮繼續後退,直到背貼上濕軟的土牆,面對這具軀體感受到的壓抑和恐懼,他記得清清楚楚。
鳥爪遲緩地抬起,褐色的水包裹黃底,順着尖端流下。泥水被攪動的咕嚕聲是喪鐘的鳴響,南絮在利箭般的目光中被死死射在牆上,難以動彈。
他忽然想起幼時母親為了告誡他不要去河邊玩耍,用水鬼來唬他。若是真的有水鬼,可能便是眼前的這個樣子:徹底沾濕的羽毛,斑斑點點的淤泥污染了紅羽,頭冠殘破,眼中還會溢出怨悔的,不知是血還是淚。
不,不對。這具軀體的眼中,是焚毀心靈與血肉的,毫無生氣的火焰,就在狹小的窟窿中麻木地燃燒,不加節制,肆意妄為。
“重晝對你做了什麼!”南絮撕心竭力地吼出來,這樣做也能讓身體的知覺稍稍恢復一些。
軀殼的腳墜落在地上,激起一陣水花。
“你別過來!”南絮用翅膀擋在身前。他害怕凝視那雙眼睛,但冥冥中有一種無法抵抗的力量撐開眼皮,把頭掰向正前方。
灼熱的木柴沾到水,爆發出炸鳴,篝火開始詭異地扭動。幾條游魚般的火花竄起,擦在堅實的軀殼上只是像塵土一樣無力。
“你別過來,我不想傷害你!”南絮顫抖着,他已是一隻被逼到絕路的羔羊,唯有生起更為旺盛的火焰發出警告。他也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
軀殼散發著難以描述的體味愈加濃烈,窟窿中的火焰交相閃爍,燃着難以平息的慾望向外侵蝕。
一步。
兩步。
“別過來!”南絮鋪開烈焰的幕布,遮擋住眼前的恐懼。火光直達崖頂,還在空中尚未降落的水珠被瞬間蒸干。軀體的輪廓消失在光芒中,堵塞在他喉嚨中的喘息得以釋放。措不及防地從幕後迸裂出一聲痛苦的哀鳴,凄厲尖銳,撕裂九霄,整座山林開始晃動。
南絮的神經再一次被硬生生地繃緊到了極點,禁不起任何風吹。他的擴大的瞳孔中,滿是烈火的鏡像。扭曲的輪廓在其中舞動,逐漸淡出。
“不!”哀號響徹天空。
懸崖下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正中心是兩具纏繞在一起的軀體。火焰不斷蔓延生長,篝火被吞噬成為養料,下方的泥土也開始焦裂,黯淡,化為灰燼。
南絮還在掙扎,皮膚一刻不停地被撕扯,錐心裂肺的尖叫堪比泣血。火焰彷彿粘合劑一般將他們牢牢捆綁,全部羽毛的鮮紅化作耀眼的光熱。
太陽高高在上,欣賞着一聲比一聲弱的啼哭。
溫度貪夢地蠕動進每個空隙,吞噬生命那可囗多汁的靈魂。只管盡情地絕望吧,最後所有的恐懼也會化為灰燼。
殘喘的最後一刻,黑暗籠罩了他。就連太陽也放棄我了嗎?那我,也沒有活着的必要了。幸好,絕望也可以化為灰燼,不用留任何痕迹……
“堅持住,孩子。”
聲音如寒夜的水珠,滴落在胸囗的白色月牙。
再次睜開眼已經是三天後了。
南絮全身裹着奇怪的布袋,藥草味濃郁得足以窒息。他被救回來后全身的羽毛被焚盡,沒有一處不被燙傷,保全性命已經是奇迹了。尋覓了各地的醫師醫治,最後竟然請來出水政,南絮在鏡花的治療下得以痊癒。
“林子差點着起來了。”
“是啊是啊,還連累了三個孩子。”
“好在性命是保住了。
“再這麼下去怕是族裏都要出大事。”
“真的是災星啊。”
“可憐啊。”
“願太陽與炎帝鳥一族同在。”
換上新的羽翼需要三個月,在這期間,外面的言論從未停止過,南絮這幅樣子也根本無法外出見其他妖。等布袋拆下的那一天,也是他被驅逐的那一天。
“可為什麼?哪怕是一半以上的族鳥贊同,未成年的炎帝鳥被放逐是要——”
“對不起,孩子。”
南絮至始至終都不會忘記那雙愧疚的眼睛,如同夕陽在湖面波動的倒映,對此竟生不起一絲憎恨。
按照族規,一半以上的族鳥贊同,未成年炎帝鳥另加父母的同意,方可被放逐。
他走的那天沒有拿家裏任何東西,空着翅膀,向著太陽。離開晷盤山的那一刻,天空下起雨來。不像之前那場轟轟烈烈,雨點更像是撫慰,溫柔而又冰涼。
不敢想像未來,他的未來早已被打濕在三個月前的暴雨之下,被焚毀在烈焰之中。南絮甚至覺得自己不再是只炎帝鳥,此刻他的內心不再憧憬虛偽的太陽,反而是這細雨要來得更親切,如同離別時的淚眼。
有團亂麻在滋潤下瘋狂生長,束縛住每一寸皮膚。明明早在哭泣之前就割捨了一切牽連,可為什麼還是會這麼沉痛?不是早已心如死灰了嗎?
“孩子,那是因為你心還向著太陽。”雨點傳來的冰涼中斷,南絮抬起頭,一隻比自己稍矮的烏鴉在頭頂撐起一片芭蕉葉,從面貌看有一些上了年紀。
“你是?”
烏鴉伸出翅膀,南絮害怕地閉上眼。黑暗中蕩漾起溫柔的觸摸。
“你願意,跟我走嗎?”
“可是……我已經被族群遺棄了,我再去其他族裏的話……”
烏鴉的眼睛微微彎曲,“你看這芭蕉葉,被妖摘下來遮風擋雨,雨停了,我們約定就地把葉子種回土壤里。等來年,這裏將又會是一株芭蕉,為過路的妖,繼續遮着風,擋着雨。”
南絮接過芭蕉葉,困惑地看着他。
烏鴉黑色的羽翼尖點在他胸囗的白色月牙上,“只要心向太陽,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話音隨着羽毛上的一滴水珠落下。
“喲,雨停了。”
南絮放下寬大的葉子,仰望天空,角落的那一輪彩虹顯得格外美麗。眼前,是一張和藹的笑容。
是啊。烏雲后的太陽,總會出來的。
心向光明,就不會畏懼黑暗。《靈龍稚心》就先到此了。撒由那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