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枇杷(下)
黃晌曾經參加過很多人的葬禮,也聽說過很多人離開這個世界。
程鍥跟她就說過自己父母離世的原因,但是那時候她站在外人的角度,除了聽到的時候覺得氣憤又同情他以外,她心底是沒有過多的變化的。
沒有經歷過一些事情的人,始終是飽漢不知餓漢飢。
現在自己的親人要被病魔帶走了,她才突然發現,原來,這才是活生生的世界,有悲有喜的世界。
黃晌第二天就去拜訪了黃三伯,黃三伯看起來精神挺好的,就是前兩天明明看起來有肉的臉頰,已經恢復了原樣,甚至清減了些許。
他的這種變化,讓黃晌想起大人們說的“發福”,是一種中年人常見的身體變化,但有些時候這種發福情況突然出現也是有原因的,比如,藥物作用。
黃三伯知道了自己的身體情況,但他心態良好,依舊每日照料着自家的鴨子,跟認識的人寒暄,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但明顯可以看出的變化,便是他的脾氣好多了。
黃晌過去的時候,黃鳴堂哥正在洗衣服,見她來了,以為她是來告狀的,狠狠地瞥了她一眼,當做威脅。
黃晌沒有理他,視線一直跟着黃三伯,像是要把他看出一朵花來。
黃三伯被她看得發毛,猜想到她已經知道事情真相了,也沒有藏着掖着的打算,擼了她頭一把,好笑道:“知道了?”
看着三伯雲淡風輕的模樣,黃晌鼻子一酸,就要掉淚,黃三伯着急忙慌地哄她道:“沒事沒事,你哭什麼,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黃晌覺得不應該在脆弱的黃三伯面前哭泣,硬生生止住了淚水,道:“嗯,三伯好好的,還要一直好好的。”
聽她這麼一說,黃三伯笑了笑,並沒有在意,往常擰到一起的眉頭,這時候舒展開來,一邊往上一抬,猜測道:“你是來告狀的吧?”
黃晌小臉一紅,想要反駁,又覺得告狀確實是她經常乾的事情,被人拆穿也是遲早的事,只好不語,算是應了黃三伯的話。
黃三伯哈哈一笑,道:“你可別怪你堂哥,是我這饞嘴想要吃,他才去摘的。是不是他昨天又給你摘完了?我去給你教訓他!”
黃晌一把拉住他,連忙道:“是您要吃就沒事啦,那枇杷本來就有您的份兒的。”
黃三伯道:“哈哈哈,好,那我就當是你孝敬我的,我們之間就不說那些客氣話了。”
黃晌笑着應是,想了想,又問道:“您居然喜歡吃枇杷,我都不曉得,要是早知道的話……”
她話還沒說完,黃三伯就接着道:“你當然不曉得啦,他們也都不曉得。”
他指了指三伯娘和兩個因為他的病情留在家中陪他最後一程的堂姐堂哥。
黃晌來了興趣,問道:“為什麼呢,喜歡吃什麼這種事您都不跟別人說呢?”
黃三伯養病期間,放下了很多事情,也回憶起以前遺憾的事來,這時候閑了下來,有些無聊,也不管聽者是大是小,她一問,便跟她講起他小時候的事情來。
黃三伯是黃爺爺家的第三個孩子,前面的二哥被抬到了大哥的位置上。也許是真的大哥因為小時候窮,最終夭折了,所以二老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平復了心情,生下了二哥。
二哥出世的時候,分家帶來的影響已經穩定下來了,黃爺爺負責上工掙工分養家,黃奶奶就在家裏照顧孩子,順便做點手工藝品,消磨時間。
因為前一個孩子夭折的陰影,這一次二人都不敢掉以輕心,好生照料着他,一直到黃三伯出世。
兩個孩子隔得挺近,又都健康着呢,二老放下心來,對於黃三伯就沒有對黃大伯那麼上心,平日裏都讓大伯看着他。
沒過多久,夫妻二人又生下了第三個孩子,黃三伯夾雜在中間,爹不疼,娘不愛,性情越發暴烈起來,想用這種方式引起父母的注意。
可惜,忙於一家人活計的黃爺爺並沒有那些閑心,只要他不聽話,惹出事來,招呼他的就是一頓荊條。
後來遇上天災,那時候連飯都快沒得吃,更別說零食水果這類食物了。
有一次黃三伯跟同齡孩子一起玩,發現了自家叔伯門口的枇杷樹結了果,一行人不管青的黃的,全給禍禍了。
枇杷樹枝椏脆,於是一顆長勢極好的枇杷樹,就變得七零八落,葉子都快被擼光了。
他們躲在一旁的竹林里,將生的熟的枇杷都給剝開來吃了。枇杷不見得好吃,酸酸甜甜的,還有些澀口,但卻讓黃三伯記住了這個味道,並且意猶未盡。
東窗事發之後,同行的孩子卻將他推了出來,統一口徑說都是他帶頭做的,叔伯就找上了門來,討要說法。
黃爺爺成家沒多久,就去了城裏憑着醫術打拚過活,想要謀一個好環境給未來的妻兒老小,便留下了剛有身孕行動不便的妻子在家中與妯娌們周旋。但是自己的親人們卻將目不識丁的黃奶奶帶進了坑裏,把跟着黃爺爺的戶口都給下了。
戶口跟田土有關,是莊稼戶的命根,黃爺爺再想留在城裏發展,最終也不得不為了妻子回老家解決問題,然後失去了城裏剛得到的工作。
回了家之後,看見自己身懷六甲的妻子被他們使喚當牛做馬,黃爺爺哪裏能忍,遂提出了分家,與哥嫂們鬧得十分不愉快。
哥嫂們原本就羨慕嫉妒恨黃爺爺有機會讀書習字,還學了一身醫術去了城裏發展,現在被他們用計謀使他失了工作,弟妹成了黑戶,背地裏別提多高興了。
分家便分家,誰怕誰?
在一系列算計下,黃爺爺自然沒有討到好處,這時候黃奶奶因為平日積勞,早早生產,傷了身子,最終還夭折了大兒。
黃爺爺如何能不恨?他恨不得吃了他那幾個帶頭的哥姐的肉,喝了他們的血。
可這是新時代,新社會,他自然不能那樣做,最終忍着屈辱與疼痛,咽下了這口血水。
現在找上門來的,便是當初使計害他一家的哥哥之一,黃爺爺目眥盡裂。
他氣這些人面獸心的親戚,又氣自己不聽話的三兒子,非要去招惹他們,為了一點蠅頭小利,不值錢的枇杷,任人在家門口指名點姓的亂罵,丟光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回的臉面。
等到事情都解決了,得了好處的叔伯開心的走了,留下瑟瑟發抖的黃三伯跪地求饒。
黃三伯只知道黃爺爺跟叔伯們不交好,黃爺爺又自負自傲,哪裏會到處說原因,所以他完全不曉得那些成年舊事,最終造成錯事成為了黃爺爺泄憤的皮球。
年輕時候的黃爺爺作為一家之主,威嚴並重,受盡生活和一眾極品親戚帶給他的苦楚,變得脾氣古怪,聽不得一句別人忤逆的話,更加不要說這種讓他顏面盡失的事情了。
黃三伯見識了一把學醫之人的恐怖。
黃爺爺絲毫不留情,指着他的腿說道:“這就是你要到處跑的腿?哪只腿上的樹?左腿還是右腿?不說是不是,好,那我就全給你打斷!”
黃三伯真的被打斷了腿,但誰讓自己的父親是醫生呢,斷了接好又打,如此反覆。
黃奶奶不敢反抗自己的丈夫,但又見不得兒子被打得這麼慘,最終哭暈了過去,黃爺爺擔憂妻子,這才放過了他。
黃三伯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恐懼於黃爺爺的手段,他再也不敢作妖,安安分分的成家立業,後面才變成了養殖大戶。
黃三伯被從小打到大,所以性情也變得些許扭曲,遇上事情就想用拳頭解決問題,這也是為何他總喜歡用棍棒教育自己後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