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花前月下
門口站着一位氣宇不凡的中年人,年逾四十,但年輕時軒然霞舉的氣韻猶在,一雙鳳目含嗔,銳而不厲。
和尚見到了故人,虎掌垂落,轉瞬換了笑臉:“宇文,我在這等你好久了,你怎麼才來呀?”
宇文晉不願睬他,徑直走到洺玥面前,抬手施禮道:“屬下來遲,少主恕罪。”
低沉的聲音猶如平地驚雷,把江徵歆和和尚都嚇了一跳,她們同時睜大雙眼,什麼?少主?
洺玥淡笑道:“宇文先生不必多禮。”
和尚虎目之中儘是茫然,仔細地看了看洺玥,當對上那雙紫瞳之時,一下跪在了地上:“元祖未及時認出少主,還險些對少主動了手,真是罪該萬死!”
洺玥微笑着起身去扶元祖:“不知者無罪,祖先生不必介懷。”
元祖不肯起身,雙手攥緊了洺玥的胳膊,哽咽道:“屬下有罪,這些年只顧自己貪圖享樂,躲在山中快活,讓少主一個人受了許多苦。若不是宇文修書與我,我竟不知少主還活在世上,屬下心中有愧。今日得見少主安然無恙,還有如此風采,屬下實在是太高興了,屬下,屬下真的是很想念少主。”說著竟已是涕泗橫流,激動不已。
“祖先生,過往的事又怎能怪你呢,我們多年未見,不要跪着說話,快請起吧。”
元祖擦乾了眼淚,眼圈卻還通紅,轉頭嗔怪宇文晉:“都怪宇文,不告訴我少主在這裏,讓我險些鑄成大錯,丟盡顏面。”
宇文晉冷哼:“我也不知道少主會在這裏,一切都是巧合。我與你約在這裏見面,剛到門口就看到你欲對少主動手。這隻能怨你自己,去山中修行了十餘年,暴躁的性子還是沒有改過來,佛經都白念了,齋飯也白吃了。”
元祖被宇文晉嗔責了一通也沒有生氣,反而是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撓着腦袋不知所措地嘿嘿傻笑。
江徵歆看了元祖一眼,猜到了宇文晉比元祖厲害一些。
洺玥為宇文晉解釋道:“這不怪宇文先生,我本與宇文先生約在寒弦宮見面,天色晚了,才恰巧在這金鱗城歇下,他也不知。”
元祖瞟了江徵歆一眼,知道是這小丫頭拖慢了腳程。
宇文晉詢問元祖:“你怎麼和少主動起手了?”
元祖忿忿道:“收到你的信后我就立刻下了山,連趕了兩日路有些睏乏,於是就跳上樑頂眯了一覺,誰知聽到一群寒弦宮的小徒弟嚷嚷着要追殺少主,我心中生氣就教訓了他們一番,然後就看到這臭……這小猴子偷我酒喝,其實是想教訓猴子的。”
說完他狠狠剜了小桃一眼,小猴被嚇得立馬放下手中的酒壺跳入了江徵歆的懷中。剛剛洺玥護着小桃,元祖也知動不了它,就只能又拿宇文撒氣。
“你也是,早些告訴我,我也能收拾乾淨了再見少主,何至於弄得這番狼狽,都怪你,晉老兒。”
“我是想早些告訴你呢,本以為你死於那場宮滅,誰知道你躲在山中逍遙,我也是才找到你。”
元祖擺手道:“唉,別提了,當年我只以為寒弦宮亡了,大家都死了,心灰意冷才剃度出家。不過好在老天有眼,少主還活着。如此看來我念經拜佛還是有點用的你說是不是,晉老兒?哈哈哈……”
宇文晉鳳目乜斜,聲音冰冷:“再叫這諢名,我把你送回無澗寺去。”
“哈哈,我已經不是無澗寺的和尚了,主持也不會收我的。從得知少主還活着的那時起我就還俗了,以後追隨少主,輔佐少主。”
元祖笑得開心,拿起桌上的酒壺往嘴裏猛灌,卻不成想半滴也倒不出來:哎呀,你這個臭猴子,酒量怎麼那麼大,我半壺好酒都讓你喝完了,這可是在南山下埋了十年的般若湯。”
江徵歆怕元祖生氣,趕忙勸道:“前輩您別生它氣,回頭我替它陪您十壇好酒。”
元祖卻是不以為然,嘟囔道:“一個女娃娃知道什麼是好酒?一般的酒老夫可是不喝的。”
“那是當然,自不是一般的酒。不知前輩可喜歡秋露白?”
宮廷御酒秋露白,元祖聽到后眼睛一亮,臉上卻還端着。
“金莖露,龍腦漿,還有猴兒釀,猴兒釀可是這小猴子自己摘了山中的果子釀的。”
這些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名酒,尤其是猴兒釀,若想找到諸猴藏百果的山洞何其難,大多數人一生都難得償上一口。
元祖終於端不住了,喜上眉梢:“倒也不需十壇,僅一壺猴兒釀足以。”他看江徵歆長得可愛,說話也好聽,笑問道,“這個女娃娃聰明伶俐,你叫什麼名子呀,怎麼跟我家少主在一起?”
江徵歆剛要說自己的名字,洺玥就替她答了:“她是無淚先生,幫我們找回了《若水》。”
洺玥知道元祖向來愛憎分明,他若是喜歡誰,便對那人千好萬好,披肝瀝膽,若是厭憎誰,便避之若浼,以後恐再難結交。且他對機關遁甲痴迷至極,玄鐵匣及寒弦宮的許多機甲都是出自他手。是以對於元祖而言,神機妙算的無淚先生遠比富埒陶白的江家小姐更能得到他的善意。
果真,元祖詫異且驚喜地對江徵歆道:“什麼?你就是無淚先生?無淚先生竟是個小女娃?乖乖不得了,老夫可佩服你得緊啊!”
“前輩您知道我?”
“當然了,我也曾想去無淚樓與你切磋一番,但我遁入空門后已將錢財散盡,沒有千金可登門拜訪。”
江徵歆搖頭嘆道:“世人對無淚樓多有誤解。所謂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奉金而來多為求願,而我更期得遇志同道合之人切磋學習,又何須金銀這些俗物。”
元祖端起酒杯朗聲大笑:“對胃口!我平生最喜歡的就是豪爽尚義之人,我幹了這杯酒,敬你這個女娃娃。”
是夜。
小桃的鼾聲如雷,震得江徵歆睡不着,她望見窗外銀月如鉤,便蹬了錦鞋出門下樓,踱步到客棧的庭院裏賞月。
如練的月光鋪灑下來,把庭中一株花開滿冠的白海棠照得愈發晶瑩潔白,晚風襲來,花瓣輕柔飄灑,花香溢滿庭院,有一白衣人站於花樹之下,似雪為骨,冰為魂,仙氣飄飄欲羽化而去。一聲細淺的腳步將他喚回紅塵,轉身回首,用流光溢彩的紫瞳看向了來人。
白衣人見是江徵歆,開口問道:“怎麼出來了?睡不着嗎?”
“恩,小桃醉了,呼嚕聲音太大吵得我睡不着。我出來散散步,等困意上來再回去。”
江徵歆走到洺玥身邊,問道:“你怎麼也不睡。”
洺玥不想告訴她今夜或許有人來襲,自己在這裏為她們守夜就好,又何須讓她擔驚受怕,不能安枕。可他素來坦蕩,未對她說過謊話,於是第一次,很生疏。
“……我……我也睡不着。”
好在江徵歆不是心細之人,並未有所察覺,眨了眨眼睛,她說:“那我們聊會天,正好有件事情想問你。”
“好。”
衣袖輕撫,洺玥將兩處石凳上的花瓣拂落,與江徵歆一同坐了下來。
地上花瓣紛紛,覆了兩個人的影子。
江徵歆看着洺玥問道:“入地宮取鐵匣之時,我曾險些被流火擊中,隱約看到有光影閃過為我擋住了流火,當時救我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洺玥見她猜到了,便點頭承認了。
江徵歆又問:“你知道古焱教會來搶鐵匣,所以才跟來的嗎?”
“我當時也不確定,只是猜測。”
“那你有同別人提起過嗎?”
洺玥搖頭:“這件事只有我與宇文先生知曉。”
“除了離淵,我也未告訴過其他人,看來是護衛中有古焱教的眼線了。”
她為離淵感到擔心,古焱教在宮中安插眼線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們的勢力侵入朝廷究竟有何意圖?細思極恐,這些事情需早些告知離淵,讓他多加防範。
至於洺玥是怎麼猜到無淚樓與江家的關係,以及如何知道地宮入口,她不想問了。若洺玥不想說,問了倒叫他為難,而且知道了這些也沒有用,洺玥這個人她一直猜不透,倒不如好好欣賞此時的良辰美景,還有……美人。洺玥長得很好看,卻沒有女子的嬌柔之美,而是屬於男子的那種俊美,此時白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愈顯此人鉛華弗御,雪骨冰魂。這樣看來,風花雪月好似都有了,只差……
江徵歆指了指洺玥手中的玉簫問道:“你的紫簫如煙似霧,有縹緲朦朧之感,是煙紫玉吧?”
洺玥點頭。
“對你而言這是武器,還是樂器?”
洺玥笑了:“於敵人是武器,於友人是樂器。”
江徵歆也笑了:“我應算是友人吧,今夜可否為我吹奏一曲?”
“既然你想聽,我就吹一曲安神助眠的吧。”
洺玥修長的手指按於簫孔之上,眼帘低垂,薄唇輕啟。
玉簫聲動,餘音裊裊,音入杳冥,宛若風吟。
花前月下,吹簫之人,美如謫仙。
江徵歆看着皎白如冰的花瓣飄落在洺玥的墨發之上、衣袖之間,一片,兩片,三片……
美景良辰,如夢似幻……
她,甘於沉淪……
一曲畢,洺玥抬眸看到伏在石桌上夢香沉酣的江徵歆已被海棠花瓣飛落了一身,潔白晶瑩的花瓣在她柔軟的頭髮上像一個個小花鈿,俏皮可愛。她臉上的線條很柔和,沒有半分侵略感,嬌潤的粉唇含着笑意,濃如蝶翼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膚上微微顫動,應是做了什麼好夢。
洺玥輕輕將她抱起,緩步上樓,帶她走入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