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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廟在天津城的西北角,門口臭水坑是民間俗稱的“鬼坑”。以前天津城四個城角各有一個大水坑,俗傳這四個大坑是“一坑銀子一坑鬼,一坑官帽一坑水”。怎麼講呢?西南角的是“水坑”,不僅面積大,水也很深,直通赤龍河,老百姓也將此處稱為“大水溝”;東北角是“銀子坑”,這一帶位置最好,上風上水,有前朝的官銀號,住戶非富即貴,全是有錢有勢的大財主;東南角是“官帽坑”,老時年間開科取士的貢院在此,出過很多當官的,所以說是官帽坑;西北角是“鬼坑”,是因為水坑在城隍廟大門口。城隍爺陰間的司管,老百姓認為這一帶的陰氣最重,周圍的買賣大多是扎彩鋪、杠房、棺材鋪,另外殺牛宰羊的屠戶也不少,在水坑邊兒上幹活兒,不要的下水和髒東西都往坑裏倒。

且說崔老道喝得眯瞪轉向,想在城隍廟裏對付一宿。這座城隍廟規模不小,始建於明代,荒廢於民國。以前四月初一城隍爺的壽誕,那是個大日子,天津城裏得開廟會,廟前邊張燈結綵、搭台造棚,連唱七天大戲。戲棚兩側有個對子,崔老道至今還記得。上聯是“善報惡報,循環果報,早報晚報,如何不報”,下聯是“名場利場,無非戲場,上場下場,都在當場”。初六、初八這兩天還要恭請城隍爺出巡,初六這天出巡,只在廟門口轉一圈,不上遠處去,出罷即歸。初八是重頭戲,這一天名為“鬼會”,地方上出人抬上城隍爺的神像,按照提前規定好的路線巡城,後面跟隨一隊隊踩高蹺的,敲鑼打鼓熱鬧極了。不過抬着出巡的神像可不是供在廟中的那座,且不說抬不抬得動,萬一掉在地上摔了,觸怒了神靈,誰擔待得起?因此抬上出巡的城隍爺是用葦子編的另一尊,外邊糊上紙畫上金身,大小一般無二,平時擺在後殿,專趕在廟會巡城的時候抬出來。當年還有大清朝的時候,崔老道主持過巡城廟會,一天下來可以掙十幾兩銀子。而今到了民國,城隍廟也已破敗不堪,推開廟門邁步進去,但見蛛網密佈、塵埃久積,差點兒嗆了他一個跟頭。殿中神像供桌仍在,城隍爺端坐中間,判官、小鬼分列兩旁。城隍爺統轄一城陰司,九河下梢的孤魂野鬼,全歸這座城隍廟管。兩旁的配殿曾是義莊,慢說是住宿,誰有膽子三更半夜進來?崔老道不在乎,他吃的就是這碗飯,廟宇縱然破敗,勉強也可容身,撣了撣塵土往供桌底下一躺,腦子裏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攢個什麼段子掙錢?

在天津衛說書太難了,“河東河西、上角下角”的老少爺們兒,甭管有沒有錢,個頂個是聽玩意兒的行家,一開口三句兩句就聽得出好壞,沒真本事可攏不住人。你這剛說一上句,下句馬上就能接上來,行話這叫“刨底”,底都讓人刨了誰還聽你的書?所謂“生書熟戲”,非得找一個從來沒人說過的好段子,那才掙得到錢。白天在南門口說書的光頭是個能人,憑撿來的報紙上三五句話,就能編出一大套玩意兒,他不掙錢誰掙錢?枉我崔老道號稱鐵嘴霸王活子牙,氣死諸葛亮、賽過劉伯溫,前知八百年,後知五百載,在天津衛也是有名有號的,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肚子裏有的是貨,我怎麼就編不出來?憑什麼他行我就不行?不成,我非得編個拿人的,勾住大伙兒的腮幫子,讓一街兩巷的人也高看我一眼,掙幾塊錢拿回去,一家老小就不用喝西北風了。

正當崔老道胡思亂想之際,城隍廟中颳起一陣旋風,吹得崔老道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廟中原本黑燈瞎火,又讓飛灰迷得睜不開眼,但覺廟門打開了,走進來一個人,卻看不見是誰。此人說話挺客氣:“崔道爺?您上這兒幹什麼來了?”

崔老道聽來者認得他,以為是聽過他說書的人,不好意思說沒掙錢回不了家,遮羞臉兒說:“承問承問,老道我走到此處,見天色不早了,只好找城隍爺尋個宿兒,順便想想明天說什麼書。”

剛進廟的那位說:“崔道爺的書我沒少聽,您最拿手的是《精忠岳飛傳》,明天還講這個不成?”

崔老道忙說:“《說岳》乃貧道的頂門杠子、看家的本事,可也不能天天說,明天咱來一段別的書。”

那位說:“那敢情好,但不知道爺要說哪段書?”

一句話問得崔老道啞口無言,《精忠岳飛傳》是不能再說了,可想了半天他也沒想好明天說什麼。

那位說:“崔道爺,當年不是有《金刀李四海》這件公案嗎?您怎麼不說這段書?”

崔老道嘴上能耐慣了,前知八百年、後知五百載,好意思說沒聽過嗎?只得敷衍道:“對對,您說得不錯,這件公案確實有意思,無奈這陳年舊事、相隔久遠,貧道……記不太全了。”

那位說:“不要緊,《金刀李四海》這件公案裏頭的前因後果,我記得還挺詳細,要不我給您念叨念叨?幫助您回想回想?”

崔老道忙說:“那可太好了,您快給我說說,怎麼個金刀李四海?”

那個人坐在崔老道對面,說出這件公案的來龍去脈,直聽得崔老道目瞪口呆。

不知不覺天交五鼓、雞鳴四起。崔老道迷迷糊糊睜開眼,見自己仍躺在城隍廟大殿的供桌之下,心裏覺得古怪,剛才說話的人哪兒去了?爬起身四下里一看,殿中大門緊閉,哪裏還有旁人?狐狸、刺蝟也許有那麼一隻半隻,要說活人,可只有崔老道一個。昨天夜裏是誰說話?城隍廟的牛頭馬面?判官小鬼?抑或城隍老爺?

崔老道彷彿在城隍廟中做了一個夢,夢中聽來的話卻記得真真切切,他生怕忘了,趕緊一打挺坐起身來,將那段《金刀李四海》在心中過了兩遍。暗道一聲“僥倖”,天助老道我得了這個段子,這要是在南門口一說那還了得?我這說書的都上癮,何況那些聽書的?倒不如我趁熱打鐵,今天就說這段書了!

此時天色還早,崔老道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打城隍廟裏出來,一路走到南門口,找了一個賣早點的,頭天一個子兒沒掙,身上沒錢吃飯,又得跟賣早點的賒賬。南門口做小買賣的都認識崔老道,有時候也聽他說書,平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也備不住有個手短的時候,窮人可憐窮人,賒上一次兩次這都沒什麼。賣早點的給崔老道盛了一碗豆腐腦,多舀了半勺鹵子,又拿了倆燒餅,告訴他先吃着,等有了錢再還。崔老道也不客氣,心想:今天這段書說了,就能見着錢了,連同以前的賬一併還了,吃飽喝足來到平日裏撂地說書的地方。過了晌午,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漸多。崔老道覺得時候到了,開口唱到:“福字添來喜沖沖,福緣善慶降玉瓶;福如東海長流水,恨福來遲身穿大紅。”

崔老道在這兒一唱,三三兩兩引來幾個閑人,全是家門口的街坊四鄰,說話也不外道,一看崔老道準備開書了,其中有一位打趣說:“恁么的崔道爺,您今兒個又說精忠報國的岳元帥?不如您喝口水歇會兒,我來替您講,您看咱來哪段兒?是誅仙陣大破連環馬,還是十八羅漢斗大鵬?是楊再興誤走小商河,還是牛頭山高寵挑滑車?我保證從頭說到尾,灑不了湯漏不了水,您看怎麼樣?”

老話說“京油子、衛嘴子”,老天津衛的話茬子厲害,這位說話連挖苦帶損找樂子,崔老道還不能急。成天在街上說書,什麼人都能碰上,三五句話就給說急了,這一天還不夠打架拌嘴的,書也甭說了,錢也甭掙了。再說崔老道心裏頭也明白,人家沒把你當外人才跟你逗,不然理都不理你,下巴頦衝天——眼裏就沒你這麼個人。如若為這個翻了臉,那叫“不吃話”,以後可就沒朋友了。不過崔老道是什麼人?指着嘴吃飯、靠着嘴穿衣,怎麼可能吃這個虧?他的嘴皮子也不饒人,當下說道:“這真叫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想不到老道我這點兒衣缽還有了傳承。”

在場的眾人聽得哈哈大笑,看着那位嘴欠的心說:讓你多嘴,這一下成了崔老道的徒弟了,俗話說“師徒如父子”,一下子就小了一輩兒,這就算吃虧了。

崔老道久在江湖上混跡,要多圓滑有多圓滑,什麼人他也不得罪,縱然把便宜找回來了,也絕不能讓這位下不來台,緊接着又說:“您把老道我這點兒能耐學去,說出來一準兒比我高明,老道我就該沒飯吃了。可我知道,您也是養兒養女的人,怎麼能不心疼我呢?還是讓老道我伺候各位吧!不過您剛才說得太對了,《精忠岳飛傳》再好聽,卻不能天天說,為什麼呢?俗話說得叫——鹽多了不咸、醋多了不酸,渤海灣里的大對蝦好吃,一天三頓、一頓二十斤,連吃上十天半個月也受不了。東西再好不能見天兒吃,聽書也是如此,咱得換換樣兒了。今天老道我就給各位換段兒新的,好不好不敢說,卻擔保沒人講過,除了我這兒您上哪兒也聽不着,您可聽好了,這段書有個名目,喚作《金刀李四海》!”

崔老道在這南門口算卦說書這麼多年,除了《精忠岳飛傳》,真沒聽他說過別的,此刻開了新書,扯着脖子連說帶比畫,唾沫星子橫飛,引得過往的行人紛紛圍攏上前。欲知崔老道說的《金刀李四海》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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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捉妖之夜闖董妃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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