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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聽光頭說了一下午的書,眼睜睜看人家賺得盆滿缽滿,自己連一個大子兒也沒見着,這就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真覺得無地自容。此時天色將晚,想着一家老小又得挨餓,心中頗為無奈,垂頭喪氣剛想走。那個光頭卻將崔老道叫住,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切近,對崔老道深施一禮:“道爺,您辛苦。”
崔老道見人家客氣,連忙還禮道:“不敢當,仁兄辛苦,不知有何見教?”
光頭說:“今天借道長您的寶地,掙下了一天的吃喝,事先也沒言語一聲,還望道爺不要見怪。這麼著吧,兄弟做個小東,請您吃個便飯,算是給您賠罪了,您看能不能賞個臉?”
崔老道心想:大伙兒聽膩了我這套《精忠岳飛傳》,我又不會說別的,活該掙不來錢,怪不得旁人。人家靠本事吃飯,憑能耐掙錢,如今還要請我吃飯,看意思是個外場人,正是求之不得,今天晚上不用挨餓了!
他心裏高興,臉上不能帶出來,架子還得端足了,別讓人小瞧了,就對光頭說:“仁兄所言差矣,你我都是走江湖吃開口飯的人,人不親藝還親呢!按說你遠道而來,到了天津衛的地面兒上,理應由貧道一盡地主之誼,擺桌置酒請你吃飯,怎好讓仁兄破費?可不怕你笑話,我這一整天一個大子兒沒掙,兜兒比臉還乾淨,如此說來,貧道可就卻之不恭了。”
光頭這一天掙了不少錢,可那得分跟誰比,跟大鋪眼兒的買賣比起來,不過是鳳毛麟角,所以太好的大飯莊子不敢進,再說也犯不上,就他們倆沒必要擺一桌酒席宴,便在南門口找了一家二葷鋪。二葷鋪是過去老百姓吃的小飯館,有的連字號都沒有。門面也沒有大的,頂多一明一暗兩間屋,和大飯莊子不一樣,大飯莊子是暗灶,吃飯的看不見做飯的,這兒是明灶,灶頭設在門口,飯座要往裏走。所謂“二葷”指的是頭蹄兒下水,過去有種說法“肉是一等葷,下水是二等葷”,肉賣得貴,下水卻便宜,進不起大飯莊子就上二葷鋪解饞。雖說簡簡單單家常便飯,但是哪家都有拿手的絕活兒,做得好了照樣客似雲來,踢破門檻子,正是“座上客常滿,鍋中肉不空”。賣的酒沒有好酒,大酒罈子打開了散着賣,倆大子兒打上滿滿當當一白瓷杯,能有個一兩半不到二兩,到這兒來上一盤熘肝尖一杯酒,既過了酒癮又解了饞,吃完再來一碗扣鹵爛肉面墊底、高湯卧果兒溜縫,總共用不了幾個錢。在老時年間,這樣的小飯館遍地皆有。
光頭和崔老道進了南門口這家二葷鋪,點了一盤羊頭肉、切了兩大碗雜碎、四個羊眼珠子,大份的爆肚兒多放香菜,澆上剛炸的辣椒油,一個人面前擺上一杯酒,燒餅、麵條先不忙。光頭告訴崔老道:“道爺您可別客氣,敞開兒了吃敞開兒了喝,不夠咱再要。”兩個人一口酒一口肉,一邊吃一邊聊。崔老道本是個有名的大饞蟲,往常撂地說書掙的幾毛錢,還不夠一大家子人吃棒子麵兒的,有日子沒見葷腥了,別看不是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可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對他來說,能吃上這些就不容易,一時間忘乎所以,顧不上吃相了,甩開腮幫子,撩開后槽牙,前一口還沒咽下去,后一口又往嘴裏塞,好懸沒噎死,趕緊喝酒往下順,那個沒出息勁兒咱就別提了。
崔老道明白吃人家的嘴短,說話愈發恭敬客氣:“這位老闆,老道我這吃相讓您見笑了。實不相瞞,我平日裏撂地說書,可掙不出這份吃喝,時不時餓肚子,倒不是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不養活咱,實在是身上的能耐不濟,比不得老闆您。”
光頭哈哈一笑,仰脖兒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招呼老闆娘再給滿上一杯。那位問了,這個飯館兒沒夥計嗎?怎麼是老闆娘倒酒?您別忘了,二葷鋪小飯館兒不是大買賣,賣的全是便宜東西,雇不起夥計,都是老闆連做帶端、老闆娘打酒收錢。過去的婦女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輕易不能見生人,可那分人家。大門大戶的太太、小姐是這樣沒錯,窮老百姓卻沒那麼多講究,尤其是干小飯館兒的,整天迎來送往,真有那耍得開的老闆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櫃枱後邊一站,飯座兒來了連說帶笑還陪喝酒,都成招牌了。趕上好色沒出息的,看這家老闆娘漂亮,天天來吃飯,有錢了切盤肉炒倆菜,沒錢了扔倆大子兒要盤花生米,吃什麼放一邊,主要為了和老闆娘套近乎,可頂多也就是便宜便宜嘴。
光頭滿上一杯酒,跟崔老道說:“道長言重了,咱一個鄉下老趕,哪稱得起什麼老闆,只不過老天爺疼咱們窮人,給咱的這張嘴能說幾句人話,靠着它吃不飽也餓不死,這就知足了。”
崔老道說:“老闆您要是吃不飽,我就該餓死了。問句不該問的,白天您說的這段書,老道我略知一二,是天津衛的真人真事,可沒您說得這麼好聽,您是從哪兒得來的傳授?”
光頭笑道:“什麼傳授不傳授的,咱這些跑江湖說野書的,哪個正經拜過師父學過藝?真要是得過傳授,咱還用頂着太陽就着黃土撂地畫鍋?早上茶館裏說整本大套的書去了,誰還在街上混飯吃?不瞞您說,我是昨天在街上撿了張舊報紙,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上面三言五語寫了這麼幾句,我才知道這個事兒,給他編纂編纂,說出來混口吃喝。”
崔老道聞聽此言暗暗吃驚:“光頭這段書說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居然是臨時胡編的?憑往常的見識、嘴上的本領,看了幾行報紙就能說一下午,掙好幾塊現大洋,這是多大的能耐?”趕忙敬了光頭一杯酒:“遇上您是貧道我的運氣,您無論如何也得傳給我一手兒,把這後邊的故事給我念叨念叨,等將來您去別處發財了,讓老道我在這兒混口飯吃。”
光頭說:“道爺,實話跟您說吧,今天這扣子拴住就完了,後文書我還沒來得及編,編也編不下去,明天一早我就奔保定走了。”
崔老道若有所悟,對光頭一挑大指:“罷了,您真是高人!”
光頭讓崔老道這麼一捧也聽高興,嘴岔子咧得老大,借酒勁兒掏心掏肺地對崔老道說:“道爺,咱不是高人,只是個粗人,從來沒有什麼高招兒。干咱這一行講究‘無風起浪’,這四個字掌握好了,沒有不賺錢的道理。”
崔老道不是平庸之輩,腦子轉得快,心知光頭要說真東西了,急忙豎起耳朵問道:“貧道我願聞其詳,還求您賜教,何為‘無風起浪’?”
光頭酒後吐真言:“咱撂地干買賣的,不比書館中的先生,到書館聽書的大多是識文斷字之人,不說有多大的學問吧,反正胸無點墨的苦大力肯定不會去,也去不起,所以那兒的先生們都是高談闊論、講古比今。咱可不一樣,聽咱這玩意兒的,都是一睜眼就該着一天飯錢的窮老百姓,聽的是個新鮮、圖的是個過癮,要給他們講什麼叫三氣周瑜、舌戰群儒,兩句話沒說完人家就不聽了,扭頭就得走,非得講街頭巷尾的奇聞逸事才留得住人。老百姓最愛聽什麼?最愛聽身邊的事兒,這裏頭太有講究了,說遠了不行,說近了也不行。往遠了說,你給他們講燕王掃北怎麼建立的天津衛,那跟現如今的窮老百姓有什麼關係?當然沒人愛聽;可往近了說,南門口哪家的媳婦兒偷人了,傳到本家耳朵里你可得挨揍,掙倆錢兒還不夠買膏藥呢!這個尺度不好把握。好比眼前這爆肚兒,哪兒都有爆肚兒,材料都一樣,怎麼就單上你這兒吃,就是因為火候兒拿捏的好,欠一分不脆、多一分牙磣,就講究個恰到好處。咱說書也一樣,得讓聽書的好似知道,至少聽說過這麼個事兒,可是知道的又不多,以為你能給說透了,卻聽不出你也是胡編亂造。再者甭管事兒大事兒小,必須夠得上一個奇字,無巧不成書那是套路,無奇不成書才高明,話到奇處字字絕,全指這個‘奇’字抓人。好比門口那個賣餛飩的,誰家的餛飩都是麵皮肉餡,怎麼就他家人多?別人鮮肉拌香油做餡兒都干不過他?就是因為人家有奇招兒絕活兒,面還是那個面,餡兒也還是那個餡兒,唯獨湯不一樣,用的是田雞腿兒調湯,哪兒都吃不出這個鮮味兒來。再者所謂評書,須是連評帶講,掰開揉碎添油加醋,為了聳人聽聞,必須有收有放,沒風捲起三尺浪,於無聲之處響驚雷,反正是怎麼邪乎怎麼來!”
正所謂“老龍常在沙灘卧,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崔老道本就是個吃貨,光頭用吃喝作比,當真讓崔老道受益匪淺、茅塞頓開。論嘴上的能耐,他倒不輸光頭,吃虧就吃在沒有新玩意兒,也是先入為主,翻來覆去就那一部《精忠岳飛傳》,說得都長了毛了,沒想過應該說別人沒說過的。這一下行了,回去編纂一個沒人聽過的好段子,何愁掙不來錢?
簡單地說吧,兩個人酒足飯飽,出了二葷鋪拱手辭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上有緣再見。崔老道喝得迷迷糊糊,別過那個大光頭,一路往前亂走。他是吃飽喝足了,家裏那幾張嘴裏可還沒着落,出來一整天空手而回,如何對得起一家老小?乾脆找個沒人的地方忍一宿,想出幾個出奇的段子,明天掙了錢再回去。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不知不覺行至一處,抬眼一看是城隍廟,崔老道微微點頭,自己跟自己說:“這個地方倒是冷清,沒人打擾正好想想段子,今天老道我就夜宿城隍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