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着
冬日的天向來暗得早。一番推杯問盞之後,外邊的天色也已黑了給個大半。大約,是包廂里空調的溫度調得太好,只覺得在這露天裏站着,着實冷了些。
夜風很大,便側了身,避在大廳外的雕花柱子後面。
柱子很粗,大約要三四個人合身才能抱得下,顯得氣派極了。
襯着不知什麼材質的鎏金色表面,非但用手摩挲起來極有質感,明眼人只需一眼,就能清清楚楚地察覺出一副富麗堂皇的氣派。
只是,一旁草坪上的霓光燈,把光熠熠地打在這金面上。亮澄澄的幾分富貴式樣,在細灑下來猶如煙塵的光中,愈發讓人感覺不到真實。
沈丹坐着李奢的車走了,把我一人獨留了下來。
這片區域顯得空曠,我是不能找到公車站的,更是不能打電話叫計程車,那般刻意。沈耽的盛情明顯擺在那兒,在一定程度上,我也算求他辦事了,無法決絕掉他的好意相送。
再者,沈丹走的時候,強調要求沈耽,把我安全送回。沈耽笑着滿口答應,容不得我在一旁推卻。
我望着腳下光影的一明一暗,回過神來,抬頭去望。車燈的光暈朝我的方向投過來,或者,並不是一圈一圈的暈色,卻好像極亮的光點,被無限地拉長了,針刺地似,射了過來。
我眯了眼,瞧了半天,才發覺是台暗紅色的邁巴赫。
真俗,一點也比不上陸歸之的那台黑色賓利,也只有富家子才會喜歡這樣晃眼又囂張的顏色。
沈耽正坐在車子裏,打着車燈,一下又一下,忽明忽暗。
大概是發現了我一直躲在柱子後面發獃,他朝我笑了一笑,卻沒了多餘的動作,出奇的安靜,只是略微地勾起了唇角,劃了一個很淺的弧度給我。
我看着沈耽的笑,一瞬間開起了小差。我離他,其實隔得並不遠,甚至可以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臉上淺淺泛起的酒窩,極淺極淺,淺得總又好像是一種幻覺。
他笑起來的樣子,本有幾分肖似沈丹。可沈丹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很深的酒窩。我原來還笑稱,定是有人用飛毛腿導彈在她臉上,炸出了兩個深不可測的彈坑。
而這般的發獃,卻並不因為他那,早已消失的酒窩。
我覺得,我定是看花了眼。沈耽臉上,根本不似有什麼酒窩存在過的痕迹。他只是十分安然地坐着。就好像是陸歸之,無論在什麼時候,人都是端端正正的,就連坐在狹窄的駕駛座上,都是那般,挺拔。
對,就是挺拔,就是這樣的一個詞。
沈耽生得和陸歸之一般無二,人高馬大的。一樣,個子都很高。一樣,肩膀都很寬。一樣,樣子都很好。一樣……
一樣?我不自覺地任由目光,在沈耽臉上掃過。
他的臉隱在陰影的一側,像是被明暗分割成了兩半似的。
我的眼睛直視了車燈太久,太久。縱使閉上了眼,也不過是滿眼的迷濛。可是,我的腦子裏有一個影像一直,一直,很清楚。
我看見了陸歸之的眼睛,那雙眼睛。
一樣靜默的夜裏,直視我的那雙眼睛。一樣明晦不一的光影里,直視我的那個人的臉。
他的表情。
通通在這霎那間,和沈耽的臉重合起來。
遠遠地看着我,不言也不語。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想到他,為什麼,明明是兩個完全不同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長相,不同的背景。
可是我卻像是被夢魘死死壓住了,完全動彈不得,我只是覺着心還在“怦怦”地按着拍子跳,跳得都彷彿是麻木了。
我不想承認,我有多麼不想承認。
可是。
我仍還是想他了。
想得發瘋,想到又開始犯傻了。想到,把一個完全不相似的人,恍惚之間,認成了他。
我竟已經痴迷到這種地步了嗎?看誰,都像,看見了他。
那個潮濕甚至粘膩的吻,彷彿還扣在我嘴唇上,怎麼樣都掙脫不開。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只是這般,睜着眼睛,流了淚。
公車上吃得喉糖味道還未散去,一直允,一直允,口腔壁脹得發了酸,原本全是清涼的甜味。這刻,卻皆是苦澀,直嗆在喉嚨口,讓人難以呼吸。
他的嘴唇,就好像是沒有了理智,並不是親吻,只是完全地撕咬,壓迫的,痛苦的,像是我奪走了他最美最好的寶物,他只顧發瘋地報復,鋪天蓋地。
陸歸之也睜着眼睛,我終於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似乎是憤怒的,似乎是掙扎的,似乎是抗拒的,只是全然沒有一絲悔意。
一絲一毫也沒有。
他的眼睛像是夾雜着刀子,那種滔天的怒意,幾乎讓我以為他是在恨着我。恨着我。
那樣深。
就如同,我愛着他那樣,無法自拔。
我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弄濕了我的臉,也弄濕了他的。
車門大開着,冷風一陣陣往我臉上刮。可是,眼淚卻是那麼燙。
陸歸之就如同經受不住這種炙意,忽然愣住了。
我滿眼都是淚,可是我仍在他眼中看到了恍惚與遲疑。
我一把推開他,抖着手甩了他一巴掌,奪路而逃。
那一晚,我慌了,我確實慌了。
我以為陸歸之他會是天底下,最溫柔的好哥哥。我以為,陸歸之一輩子,也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情。我以為,他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我以為,我以為,我一直以為。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發現我的以為統統都是錯的。
那,我該怎麼辦。
(2)
沈丹正陪着我,在購物街上挑選衣服。
我的衣物箱子,仍留在了陸歸之家裏。我不願意去取,只好重新破費購置。
沈丹一手隨意地勾着包裝的紙袋,一手扯了一件淺色的套裙,往我身上比劃。我難得好心情的任她擺弄,由於李奢的幫忙,房子的事情安排地出奇地快。有了搬家公司的幫忙,新租住的地方也就在短短几天內,佈置得差不多了。
我拿着沈耽給的地址,找到了那間正在出租的房子。屋主的母親是一個五十上下的女主婦,出奇地和氣,讓我叫她陳阿姨。我向她打聽了租房的條件,她樂呵呵地告訴我,兒子是李氏的人員,這次被外派到英國去,一去就恐怕少不了三四年。兒子不放心自己的老母親,她自己孤身一人,老伴也去得早,便乾脆下了決心和兒子一起,遠渡重洋。
這房子,就這麼空了出來。走得急,一直也沒找着個,能滿足一次付清租款條件的租戶。恰巧我來了,攀的又是李奢這層關係,自然也是放心愿意。
房子寬敞朝陽,房租卻收得不高,預收了兩年期,簽好合同后,賓主皆歡。只是這阿姨的兒子已先一步去了英國,只好由她這個代理人先簽了字。由於走得是朋友關係,我也沒有多疑其他。再者,這房子的條件確實不錯,我私心相當滿意,動用了前些年的存款,事情也就這麼辦妥了。
對我來說,令人驚奇的好事還有另外一件。
老屋的拆遷工程在前幾天,突然暫緩了下來。聽街頭巷尾的意思,好像是有人將事情鬧到上一級政府里去了,爭執一直停留在賠償款的問題上,雙方都不曾讓步半分。
事情到了最後,卻竟然以換房的方式抵償了結。只不過新房更偏僻了,嚴格的說,根本已經出了這座城,落在周邊的郊區里。那裏本是要新建一家鋼鐵工廠,後來
城市重新規劃,中止了下來。只是,空建了一些簡易的職工住宅,一直荒在了那裏。
老屋現居的,大多都是兒女成家立業了的孤寡老人。即使賠償款下來了,買新建的商品房,也完全是杯水車薪。換房的消息一下來,大家才都鬆了一口氣。我也是輕鬆萬分,算是有了落腳的地方。可心裏隱約奇怪,最後一批拆遷房了,早不早,晚不晚,就有這等好事?
自上次從家裏倉惶逃走後,我又回去了一次。我料理好換房手續后,清理了自己的剩餘物品,一起帶回了租住的房子裏。我小心翼翼地詢問母親,是否願意和我一起暫居租住房裏。我對她說,那裏房子大,交通也便捷,更重要的是,方便我照顧她。
母親的反應頗有些不冷不熱。到最後,我只好給她留下了一把鑰匙,告訴了她地址,告訴她隨時可以來找我,我會一直在那裏等着她。
幾天後,送母親到換房的地方,我放下了物品箱子后,到下的小商鋪買回了一些必需日用品。上的時候,卻發現,母親一動不動地倚在門框上,一如我下之前的樣子。
我輕嘆了口氣,微不可聞。湊身上前去,只把頭依賴地靠在她的肩上,也不說話。
母親看到我手中提得滿滿的,一直沒放下的東西。聲音顯得幽幽靜靜,她說:“池子,前些天,你爸來找過我了。”
我猛地一下要抬起頭,抬起的剎那,竟想不出,我要對着母親的臉,說些什麼。我躊躇了,我怕問出可怕的結果來,無路可退之下,霍地停在了當頭,只是僵住了脖子。
母親並沒有再解釋下去,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反應,卻只用手輕微地一撥,把我抬起,離開她肩膀幾寸的頭,輕輕地按回了自己的肩頭。
我們誰也沒有看着誰。
一時,只是靜默。
聲音仍是輕輕的,在不大的角落裏擴散了開來。“池子,媽累了,想好好歇歇。這鄉下倒是顯得空曠安靜,興許能……已經多少年了,算了,再也這樣折騰不下去了。池子,回去,回你該去得地方。”
我到底還是沒能知道,自己不在家的那幾天,母親和父親的再次相遇,意味着什麼。我坐在回城的公交車上發獃,始終沒有想清楚母親那句話。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我總是喜歡在公交車上這般出神,站着也好,坐着也好。這似乎已成了一種習慣。或者,並不可以單純說成習慣。
或者,是一種喜好。
恣意地放縱思緒,紛飛,就如同車窗外正在飄散的雪花,隨意,美麗。可以任意的像個孩子,不背負任何重量。
我並不知道母親如今,會如何看待父親,又如何看待她自己。我只是有一種淡淡的感覺,在我心裏,有些東西傾圮坍塌,好像很輕易。
如果這樣,我可不可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自私地消滅掉痕迹。就像風過無痕,就像水靜無波。
這麼多年的過往,這麼多年的執着。
原來,都有如此泰然的一天。
又下雪了,今年冬天真的是恨冷啊,
那麼,我想。這一次,是不是,我真的該放開他了。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