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為情愛
春往暑來,天兒漸漸熱了,太陽也毒。青衣在一旁為我撐着傘,走向念雪亭。
站在台階前,軒哥哥的側影映入眼前,他坐在亭中,背對着莫未湖。偉岸的身形,一席藏藍長衣,左手執書,右手端起茶嗔一口。微風習習,軒哥哥鬢角的几絲碎發飄然而動。
若他不是凌軒,我不是葉環,就這樣簡簡單單,多好。
“來了。”依舊低頭看書。
“軒哥哥久等了。”我坐在了他對面,環視亭子四周,“孫姨沒來?”
孫姨是軒哥哥的乳母,自打他的母親宜妃離世后,他們兄妹倆就一直由孫姨照看。特別是妹妹病逝后,孫姨更是成為軒哥哥唯一的“親人”,是以整個王府上下對孫姨分外敬重。
軒哥哥端到嘴邊的茶杯,又緩緩放在了桌上,“孫姨這兩日身體不適。用完早膳你也跟着過去看看吧。”
這幾天一直忙着修習軒哥哥新教的劍法,沒得空去看望孫姨,想不到竟然病倒了。
“珝如本就該去看望的,何況孫姨病了呢。我們趕緊吃吧。”話說完,我立即拿起碗筷,猛勁兒扒拉着吃。
“慢點吃,小心噎着。”軒哥哥看着我的吃相,竟忍不住笑了,連眼睛裏都泛着笑意。
我趕緊低下了頭——原本以為,經歷這麼多事,我的性子已磨得寵辱不驚了,未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身上依舊有葉環的影子。
可我再也不是葉環了,葉環有最疼她的爹娘,可以任性,可以莽撞,可以無憂無慮……而如今的我,有着太多的牽絆,怎麼也不能無所顧忌的言行了。
“怎麼又發獃,方才不是急着探望孫姨嗎?”
“哦……這就吃。”我悄悄瞄了眼軒哥哥,見他正在專心用膳,抬手摸了摸臉頰,有些燙。
孫姨倚在床圍子上,身後墊了個萬字流水文樣式的香枕,紫蘇正在伺候她吃湯藥。許是聽到聲音,紫蘇回了下頭,看到是軒哥哥,便趕忙請安。
軒哥哥一揮手,道:“免了。你先下去吧,這裏有我就好。”
“是,殿下。”說罷將湯藥擱在了桌上。
軒哥哥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大概猜到他的意思,走到床邊,道:“孫姨,珝如的香包在來的路上掉落,想出去尋一下,過會兒再來看您。請您見諒。”
“又不是外人,有何見諒不見諒的,別學那些個丫頭。有事就去吧。”
我笑着回:“是,下次不會了。”言罷轉身出了房門,一路疾走。待我趕上紫蘇,她已行至柳葉橋中央。
“紫蘇姐姐請留步。”紫蘇聞訊停住,眉頭微皺一下,轉瞬又舒展開來,笑盈盈地看向我,“珝如姑娘,有事嗎?”
我走到她旁邊,道:“軒……殿下他托我問紫蘇姐姐一些事。”我竟差點說漏嘴。
紫蘇比我先來府中,行事也樣樣較我強,軒哥哥卻待我比待她好上百倍。這件事,我有些羞愧,換做是我,心中多少有些怨氣,可紫蘇從未計較過,只本分的做事,讓我越發敬佩她的氣度,總感覺虧欠了她。因此,我也不好在她面前叫“軒哥哥”。
她依舊和善的笑着,“既是殿下吩咐的,姑娘只管問就是,紫蘇定是知無不言。”
“殿下想知道孫姨近日的狀況,病情可有好轉?”
她轉身望向莫未湖,道:“自從換了殿下親自調製的安神香枕,孫姨睡得甚是安穩,這兩日氣色不錯,吃得較之前也多。加上喝着滋補的湯藥,想來身子已無大礙。”又回頭看着我說:“還有,孫姨常在我耳旁念叨你,有空就多看望看望她老人家。”
“姐姐放心,珝如會的。叨擾了,告辭。”言罷輕頷下首,行了個禮。她微微點頭默許。
軒哥哥剛喂孫姨吃完葯,正將碗放回桌上。“找到了嗎?”孫姨見我回來,關切的問。
“孫姨放心,找到了,就在海棠園的石子兒路旁。”說著我已來到床沿,坐在了一邊的黃梨木坐墩上。
孫姨拉着我的手,緩緩道:“香囊避穢化濁,需日日不離身,萬不可以丟掉,下次可要仔細些。你這一丟,得虧是找着了,要是被哪個不知輕重的丫頭小斯拾去,可就不好找。”老人家總是愛絮叨,但看孫姨一本正經的樣子,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只連連答應“是是是”。
趁着孫姨歇口氣的功夫,我立即捉住機會,道:“孫姨若有何想吃的,珝如可以跟劉師傅學,親手做給您吃。”
孫姨白了我一眼,“你呀你呀,還跟個孩子一樣。”
“不過這樣好啊,有個人陪我聊聊家常,熱鬧熱鬧。不像邊上那幾個,成天唯唯諾諾,看着就沒勁頭。”
“看來孫姨是不需要軒兒了。”軒哥哥輕嘆一口氣,做出一副失望的神情,“那我只好去忙公務了,你們就在這兒好好聊。”
孫姨滿面笑容道:“瞧你說的,我巴不得你兩個都在呢。知道你公務纏身,只管去忙便是,有珝如陪我就好。”
軒哥哥拱手作揖,“那軒兒先告退了。”
“我去送送軒哥哥。”
孫姨點頭默許,眼中泛着笑。
待我隨軒哥哥走出月洞門,便將紫蘇姐姐的話轉告給他。軒哥哥聽后眉頭舒展,道:“如此我便放心了。你回去陪孫姨吧。”我點頭答應,目送他離去方回。
自打進了房間,孫姨就一直盯着我看,眼睛笑的眯成縫兒,弄得我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了,只得低頭捏弄着手指。
“孫……孫姨?”我有些心虛,不知孫姨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你可是中意軒兒?”
“啊……我……我……”我一時驚訝,說不出話來。孫姨竟然問我、問我是否中意軒哥哥?她老人家可真是的,好歹我也是未出閣的姑娘家,怎麼問這種問題呢。
“別拿我當外人。知道你害羞,這兒沒旁人,你只管說,我不告訴任何人。”孫姨依舊笑靨迎面。
我該如何作答?軒哥哥是皇子,而我是罪臣之女,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整個王府都要遭殃。況且,軒哥哥志存高遠,我的身份終歸是他的絆腳石,即使有意又能怎樣?
我理了理情緒,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珝如只當殿下為哥哥,並無‘中意’之說。”
孫姨原本的笑容僵了一瞬,靜默過後,她輕嘆口氣,道:“我見你事事為軒兒操心,看他的目光也脈脈含情,還以為……軒兒能有你這樣的妹妹,也是不錯的。”
因着這一出,同孫姨的談話便失去了滋味,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孫姨以睏乏為由,結束了這百無聊賴的說道。
走出房門,我抬頭望向天空。湛藍的天,太陽依舊光芒萬丈,旁邊只偶爾飄過幾片雲。
回秦艽苑路上想了許多,卻終究是逃不開那一個問題——我是否屬意他。
回到屋中,我便閉了門,知會青衣不要打攪我。
因覺得四肢無力,頭昏腦漲,我便和衣躺在床上,閉了眼。迷迷糊糊中,不由得記起往事,一樁樁,一件件,那樣的清晰。
在殺手的刀落下、我緊閉雙眼等待死亡來臨的關頭,一人不知何時閃到我們之間,硬是徒手抓住了刀刃,鮮血一滴一滴落在我前額。我詫異地睜開眼時,他已拔出劍同殺手決鬥,不多會兒,那黑衣殺手便逃跑了。
他走近來,身着蔵黑色衣袍,右手握着的劍上還沾有血跡。他的左手仍在滴血,卻毫不在乎,眸中充斥着溫柔和憐愛,好似我們相識一般。而後拿未受傷的右手拂去我額上之血,同時還安慰我,“別怕,哥哥會保護你,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驀然冒出個這樣的人,我既猶疑又害怕,掙扎着要逃走,忽覺腦後被什麼砸到,之後便慢慢失去了意識。
待再次醒來,我發現自己已躺在軟踏踏的床上。掀了掀被褥,透過青色雕花帳子,我看到外面站着兩個婢女,正嘀嘀咕咕地小聲議論着什麼。
這是哪裏?我是如何到這兒的?對了,爹爹娘親呢?我趕緊下床尋找,腦海忽的中閃過爹爹娘親倒在地上的畫面,緊接着是聲嘶力竭的喊殺聲、殷紅的鮮血……
“不!不!不!”我雙手抱頭,急欲衝出門,卻被兩個婢女生生攔下,一人一隻胳膊架回床上。
“小羽,快去找殿下!”其中一個喊道。另一個慌忙道“好好好……我這就去”,便疾走而去。
殿下?那不就是皇帝的兒子?事情竟愈發亂了,我是在做夢嗎?要不怎會這麼不着邊際!
“退下吧。”來人未進門便下令,按着我的婢女聞言應了聲“是”鬆開手,走了出去。
我一看,堪堪不正是那救我的少年?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能阻止我找到爹娘,哪怕……是屍身。
“你要往哪裏去?”少年冷聲喝道,“你家人皆被殺死,葉府為皇上所封,你一個罪臣之女,走出這岐王府,必死無疑。我倒想知道,你要走去哪裏!”
“我爹不是罪臣!”
“爹娘已去,死又何妨!”
我哭喊着,心在流血,我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不懂為何要全家出走,不懂為何有人追殺……然爹娘的的確確不在了。
“罷了,這些並非你能理解的。我且問你,想不想為家人……報仇?”報仇,報仇,我記起娘親的囑咐——為葉家雪冤,找出幕後兇手。
我咬咬牙道,“當然想!”
“那就不要自尋死路,留條命今後復仇所用。自今日起,你便叫珝如,是我府上侍女,過往之事絕不允許再提。”少年決斷地說。
“為什麼幫我?你不是說我家是戴罪之身嗎?”若是皇上要捉拿我全家,他沒有理由護着我,而與他父親作對。
“因為你……你年紀小小,不該成為這場紛爭的犧牲者。況且我相信,葉大人是被陷害的。”
轉而,他溫柔的望着我說:“我姓凌名軒,以後你便喚我作‘哥哥’。我會護你周全,教你功夫,協你查出真相。”
“可你是皇子,我卻不是公主,不如喚你‘軒哥哥’。軒哥哥。”心裏雖有疑慮,但我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的眼中竟有些濕潤,忙應了聲“好妹妹”,又道:“你好生歇息着,我會讓人送來吃的。”轉身離去。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又顧不了那麼多,他能助我自是極好,若是棄我而去,不過一死罷了。
短短几日,由爹爹娘親的掌上明珠,淪落為無家可歸的丫鬟,彷彿一瞬之間,我就長大了。
五日後身子已無礙,我開始修習武功,卻萬未料到,並非教我一招半式,只是練習基本功和韌性——雙手各一隻木桶平舉,桶里盛水,撐上一炷香的時辰。
我從未吃過這等苦,不到半柱香時辰便無氣力。
“葉環,你忘了爹爹娘親的慘死嗎?不是要報仇的嗎?這點苦都吃不了,如何對得起爹爹娘親的在天之靈!”
不斷揭自己的傷疤,讓我支撐到一炷香結束。伴着木桶分量日漸增加,我渾身的酸痛也愈發嚴重。
終於熬完這段時日,我倒頭睡了兩天。
次日,在離水面近一丈高的迴音橋上,我着手練習平衡,從橋欄板一端到另一端。
望了眼橋下,一片汪洋,水上漂着一葉舟楫,一人立於舟上。
我顫巍巍爬上橋欄板,還未直起身子,便掉落下去,眼看着離橋漸遠。我伸出雙手,拚命地在空中亂抓,然而身子一如鉛塊般往下墜,瀕臨死亡的恐懼和絕望再次襲上心頭。
那一刻,我在心裏發誓,我的命運,絕對不能由別人掌控,我要主宰自己的人生。
被撈起時,我的身子已軟的同絲綢無兩樣。經過不斷的墜落,不斷的面對死亡,我的膽量和心性已非昨日,相較之下,後來的“筷子夾蜜蜂”、“飛檐走壁”輕快不少。
經過一年的痛苦磨練,我的基本功大有長進,甚至是脫胎換骨,冰玄師父卻依舊看不上我,礙於軒哥哥,她也只好答應教我,卻不認我為徒。
冰玄師父是風雨盟的盟主,一身男兒裝扮,氣場上也是絲毫不遜於男子,總是板着一副臉,冷冰冰的。紫蘇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歲數不過長我三年,功夫卻長我十年不止。
半年後,冰玄師父以盟中事物繁多為由,不再管我,軒哥哥只得親自教。
“軒哥哥,珝如是不是很笨?”我懊喪地低着頭,拿石子在地上亂畫。
軒哥哥笑着說:“不,你不笨。有的人一出生便坐擁一切,有的人,則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方能得到想要的東西。你起步晚,難免較他人差些,因此要付出更多。你懂嗎?”言罷,他輕嘆口氣,目光深邃幽怨,看着遠處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