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狗娃
順天府正陽門內棋盤街東側槐樹衚衕。
相較於店鋪林立、熙熙攘攘人流不斷的棋盤街與外城正陽門大街,位於棋盤街東側的槐樹衚衕安靜得有點兒過份,除了上值下值那會兒,其餘時辰衚衕里只有偶爾幾個身穿玄色棉衣的下人進出,少見拎着柳條籃子穿街而過的街坊和挑着擔子沿街叫賣的貨郎、小販。
街坊們不是不想抄近路來去棋盤街,問題在於崇禎爺登基那年衚衕里搬來了一戶周姓人家。
家主周奎是蘇州府人士,發跡前靠在正陽門大街擺地攤給人看相算命謀生,家境潦倒之極,這周奎有三個女兒,二女兒端莊賢淑、性情溫婉,膚如凝脂、堪稱國色,那年被懿安皇后親自挑選為信王妃。
信王登基,周家二姑娘封皇后,神棍周奎搖身一變成了嘉定伯爺,嘉定伯自然不會住在魚龍混雜的外城貧民窟。
周家入住前,順天府府衙在衚衕口修了一間值房,整天有一隊小旗值守,身穿飛魚服腰懸綉春刀的錦衣衛北鎮撫司小旗。
別地駐守的錦衣校尉都有幫閑負責掃街面收茶水錢,可槐樹衚衕附近這些小街,非權貴不能入住,有錢的商人即便在附近買了宅院也不敢露面招惹眾怒。
一個個都是惹不起的豪門權貴,你讓底層的錦衣校尉去向誰刮油水,街口那幽怨的眼神讓抄近路的街坊們敬而遠之,寧願多走幾步路從別的衚衕穿行。
這一天,周家二管事捧着紫金暖手爐沿着衚衕往西走,來到打西一戶牆面斑駁、門漆脫落,似乎好多年沒修整過的人家,上了台階正想抬手扣門上的銅環,卻聽得裏面隱隱傳來一陣哭喊聲。
周家二管事一愣,本能地靠上前從門縫裏看了幾眼,對門是一面同樣牆面斑駁的照壁,二管事無奈側身支起耳朵傾聽,院子進深大,隔的有點兒遠聽不清裏面在說些什麼。
“大少爺。你不能賣宅子啊,老爺臨終前有交代的,要大少爺考舉人、進士。”
院裏大堂下一個十二三歲、梳着雙丫髻身穿半舊青色棉衣的丫鬟舉着一把掃落葉的大掃帚抽泣着說,在她對面,是一位頭戴文士軟帽、身穿青色生員服飾的十五六歲少年郎,少年郎長得眉清目秀、身材挺拔,可是,蓬勃少年郎如今看上去卻是一臉的頹喪模樣。
“雙兒。別攔着少爺,我這麼做是有原因的,是為了大家好。”
生員模樣的少年一手拿着房契一手抓住掃帚解釋着,在少年身後的堂屋裏,一位三十多歲的少婦正緊緊抱着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抽泣,小丫頭感受到了大人凄慘的心境,正哇哇哇哭個不停。
“大少爺。雙兒和姨娘會日夜做針線供你參加鄉試,如今大少爺是稟生,府學每月會發八斗稟米,只要熬到大少爺中舉,咱們劉家就能再次進身官宦世家,求求你不要賣宅子,咱們能熬過去的。”
“雙兒。你不明白,現在讀書沒有作用的。”少年稟生嘆口氣搖搖頭說道。
“狗娃。你要是敢賣宅子我們就到老爺太太墓前去哭訴。”雙兒一聽更急了。
“雙兒。我已經是稟生啦,街坊鄰居都開始稱呼三元公,哪還能再叫狗娃嘛。”少年書生老臉一紅提醒對方。
雙兒瞪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毫不示弱道:“這是老太爺那會兒就交代下來的,要婢子們在家裏稱呼少爺狗娃,一輩子稱呼。”
劉家四代單傳,老太爺一鳴先生真是煞費苦心,他也不想想,哪天寶貝孫兒劉亘金榜題名,回到家奴婢們依舊狗娃長狗娃短的,叫劉進士情何以堪。
周家二管事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只得拍門進去問個明白,院內的劉亘聽得有人來訪無奈把房契塞進懷裏,讓雙兒丫頭去開側門迎客。
劉亘是劉家的當家人、字本源,劉三元是順天府街坊們給他取的尊稱,說起這劉家,故事可就長咯。
劉氏,漢宗室也,西漢末從中原避居豫章,后再次移居贛南上猶縣。
元末劉家祖上參加了湖北紅巾軍徐壽輝天完政權的漢軍,陳友諒誘殺徐壽輝之後整編漢軍野戰部隊,已經升任什長的劉家祖上跟隨方面軍翼帥歸於漢軍江西行省丞相胡美麾下,陳友諒第一次鄱陽湖兵敗之後,據守南昌頑強抵抗近半年的胡美孤掌難鳴,最後選擇向明軍投誠。
胡美保留了帶領基幹部隊的權力,作為雜牌的劉家祖上隨同領軍翼帥被整編併入明軍嫡系野戰大軍,隸屬徐達將軍麾下。
託庇於睿智的中山王門下,劉家逃過了洪武朝的歷次血腥大案,洪武二十三年的李善長案,豫章侯、女兒被封貴妃的胡美被賜自盡,征戰一生僅僅留下全屍不得善終,大江上游的漢軍系將領被朱元璋剪除大半,劉家因非其嫡系奇迹般逃過一劫。
到成祖爺靖難那會兒,劉家已經是世襲的正四品京衛指揮僉事,成祖爺定都順天府,劉家隨同一半應天府京衛移籍北上。
成祖爺在檢閱京衛時偶爾與負責衛戍的小劉指揮僉事相遇並交談,得知劉指揮僉事乃漢劉後裔,喜好臉面的成祖爺當即龍顏甚喜,慰勉有加,檢閱完畢劉指揮僉事因功升任從三品指揮同知,負責皇宮衛戍。
英宗朝土木堡之變,隨大軍出征的劉家遭受牽連被都督府連降五級,成了毫不起眼的世襲從六品鎮撫。
憲宗朝,劉家開始讀書參加科考,奈何文曲星不眷顧一直成績平平,僅僅偶爾有人考中秀才、舉人。
大明萬曆三十八年的庚戌科會試,劉亘的爺爺一鳴先生鴻運高照二甲及第、賜進士出身。
這對劉家來說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殿試時意外發生的一幕讓一鳴先生一點兒高中的喜悅都沒有。
他殿試交卷時首輔大人為了讓深居的萬曆爺寬心,特意指出這個劉浩是漢劉後裔,漢高祖的後代,很少與外臣交談的萬曆爺一聽果然來了興趣,破天荒與劉浩談了一會,當聽到劉家祖上與成祖也有淵源時,萬曆爺不知怎麼的念了一句詞。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劉愛卿。就去工部為大明朝營建房屋、路橋吧。”萬曆爺輕飄飄一句話,把劉浩的仕途給堵上了。
按例,殿試過後二甲進士、三甲同進士還會參加一場俗稱點翰林的入學考試,考中者晉陞翰林院庶吉士,大明自憲宗朝以來,有非翰林不得入閣的潛規則。
這事換成其他新晉進士,科道言官一定會跳出來上書勸阻,可劉浩擔著一個漢室後裔的敏感身份,如今朝廷南部北部都有不穩跡象,誰也摸不清萬曆爺的心思,搞出點名堂就是牽連抄家殺頭的罪過。
一時間,劉浩劉一鳴的大名在順天府廣為流傳、家喻戶曉。
本着把牢底坐穿的心態,一鳴先生在工部衙門從主事做起,兢兢業業干到天啟三年,閹黨勢大后被打入刑部大牢,親屬費盡家財才把一鳴先生營救出獄;崇禎二年,一鳴先生被招入朝,這次一直做到崇禎十年,貴為工部左侍郎的一鳴先生受黨爭牽連,被逼隱退,次年鬱鬱而終。
如今是崇禎十五年十二月,這老劉家如今的事得從一個多月前說起。
劉亘早年喪母,父親劉照是個屢戰屢敗的老童生,最後不得已劉浩出錢給兒子捐了個監生的名頭,再花錢恩萌從七品中書舍人的頭銜。
中書舍人屬內閣中書科,掌書寫誥敕、制詔、銀冊、鐵券等,按說也是有頭有臉的官職,可是恩萌的角色,既不用上值也沒俸祿,純粹點綴自個臉面。
說來奇怪,老子讀書不行可這個劉亘從小就有神童的名頭,這年的十月,劉亘院試再次取得案首,成為順天府人人敬仰的小三元。
在北地,順天府書院的水平遠遠高於其他地區,由於南榜北榜的緣故,自成祖爺遷都順天府,還沒有一位順天府小三元考不中進士的,舉人,簡直信手拈來。
這樣的含金量,你說劉照歡喜不歡喜,簡直是欣喜若狂。
附近街區衚衕凡是與劉家有一丁點兒關係的人家,紛紛提着禮品禮金前來祝賀,衚衕里出了名吝嗇的神棍周奎,院試放榜那天竟然親自登門拜訪,破天荒送上八十兩銀子。
周奎有個剛剛及妍的孫女,長相秀氣性情嫻靜,據說很得皇後娘娘的喜愛,要說這兩年上門提親的豪門權貴多的是,可那些人家,都給不了嘉定伯最需要的書香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