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時(一)

若有時(一)

天邊的星星一閃一閃地眨着明亮的眼。俯視着世間眾人。浮浮沉沉,忙忙碌碌。渺小的如同蜉蝣。

空氣中的花香大了。院子裏的那株桃花,開在春天最初,卻盛在春天的末尾。

杜若洗完碗坐在院子裏,看着天上的星星發獃。

鼻端,是青草與桃花的清香。淡雅的味道,但是卻芳香馥郁。她深深吸了一口。頓時感到脾肺之間滿蘊着桃花的香甜。

不遠處盆栽的蝴蝶蘭被星光蒙上了淡淡的熒光,漾在空氣中,像是發光的蝶。

她抬頭看了一眼四周的景色,風景宜人。

這是他走後的半個月間的變化。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鬱鬱蔥蔥,枝繁葉茂起來。

其實,宋培雲走後,杜若直到這時,還是極其不習慣的。他們在一起十六年,這十六年的感情,不是一個輕易說出的“走”字就能沖淡的了的。

杜若嘆了口氣,然後從頸間掏出自己貼身掛着的佛珠。看了看。佛珠錚亮的表層像鍍了一層銀似的發出淡淡的光亮。很好看。

這是宋培雲留下來的信物。他說過讓她等他回來。可是,這份等待上,卻沒有如以往戲詞中唱着的期限。

等。是個很漫長而遙遠的詞。漫漫無期,杳杳千年。

掌心中,是那墨玉的佛珠傳出的淡淡的體溫。暖融融的,像是那日他牽着她的手。

少年心事,亦不過如此。

小院的主屋中閃着細細的光。是曖昧的橘紅色。散在屋中,卻一直綿延向外,波光瀲灧。

龐媽從主屋中走出來,有些發福的身子,扭在空氣中,倒是別有一般光景。

她最近時常會來看沈晚晴,趁着宋海華不在的時候,躲在屋中與沈晚晴說悄悄話。

沈晚晴微皺着眉頭走出屋子。看見坐在院中的杜若,兀自愣了愣。

“哎,杜若。”龐媽走過去拉住杜若的手,“你這孩子,怎麼坐到院子裏了?這剛下過雨的天最容易着涼!”

杜若露出一個客氣的笑。笑得燦爛,可是卻沒有進到人心。

“嬸子,你家豆子不是常常哭着找媽嗎,你這麼晚回去,豆子一定急得團團轉。”杜若站起身子。

豆子是龐媽的過繼來的兒子。龐媽少年守寡,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

“哎。你瞅我這記性,倒是把我家豆子給忘了!”龐媽一拍腿說,然後她又突然想起了什麼,這才扭過臉看着沈晚晴,“培雲娘,你好好想想我說的在不在理。培雲他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回來,這明擺着的大姑娘放着,好好的年華,你倒是真的想給她蹉跎了?”她說得一臉認真。

沈晚晴皺着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好半晌,這才抬起頭來。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別讓豆子等急了。”她頓了頓,“我若是想好了,找你是自然的。這件事情我還要跟我家那老古董說說,他若是不同意,我也是沒辦法的。”

龐媽嘆了一口氣出來,甩了甩頭,走出院門。那樣子,好像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杜若眨着眼睛看着兩人。不知怎麼的,她總是感覺,他們口中說得那人,是自己來着。

這時候,宋海華恰巧從院門外走進來,看見沈晚晴,只是呵呵地笑。

“你幹什麼去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沈晚晴有些不滿地問,“兒子一走,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鬆了,想什麼也不管?!”

宋海華搖搖晃晃地站在沈晚晴面前,一臉的笑意。只是,他的臉不自然地紅着,滿身,似乎還沾染着淡淡的酒味。

“娘,爹喝醉了。”杜若小聲地說,然後過去攙扶起搖搖欲墜的宋海華。

宋海華看見杜若走過來,拍掉杜若想去拉他的手,一臉的嬉皮:“我沒醉,你看,培雲他娘,我這不是好好的!”他說著朝沈晚晴吐了吐舌頭,然後看向天空,高聲地喊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你這人!”沈晚晴不滿地說,然後轉身進了屋子,“反了反了,你愛怎麼就怎麼樣吧。就當我是死了!”她氣氣地說,然後留下宋海華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望着天上的星星,傻呵呵地笑。

因了剛下雨的關係,空氣中滿溢着蓬鬆的泥土的味道,帶着植物清新的香氣,倒是好聞。只不過,這好聞的氣味沒有多久,便被一陣惡臭給衝散了。

宋海華吐了。而且是大吐特吐。

滿院的酒臭散在空氣里,着實令人作嘔。

杜若皺了皺眉頭,把宋海華扶進屋子,一個人走到外面清理那地上的一灘穢物。

扶宋海華進屋的時候,沈晚晴給了他們一個白眼,然後逕自進了裏屋,不再搭理他們。杜若也當沒看見似的,扶了宋海華坐到椅子上,然後出了門去。出門的時候,宋海華的聲音自門裏響起。

“我真的真的就這般沒用,連一個半大的孩子都教不好?呵呵,還是你們不懂啊,現在的新思潮,有什麼是真的?祖宗留下的文化,才是真!”

杜若身子怔了怔,沒有回頭,逕自地出了門。

外面的天倒是真的有些微薄的涼,一陣風吹過,沁人心脾的寒意油然而生。

整理過那些穢物,沈晚晴正好出門,看見杜若,先皺了眉頭。

“娘。”杜若輕喚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你爹他方才喝了些酒,他說得話,你可曾聽得?”她走到杜若身旁,看着她。

杜若在微涼風裏的身體,有些微的孱弱。看起來,倒是讓人有一種楚楚可憐之感。

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聽到。沈晚晴嘆出一口氣來,拉着杜若進了宋培雲的房間。

宋培雲走後,他的房間還像往日一般打掃着。乾乾淨淨的模樣,彷彿纖塵不染。

沈晚晴拉了杜若坐到床邊。杜若有些惶恐,並不知沈晚晴到底有何用意。但是她的心中,卻隱隱了升騰起了不安。

沈晚晴仰起頭環視了一圈屋子,然後看着杜若,緩緩地說:“培雲走時,他特意叮囑了我,要我好生照顧你。”她說話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杜若,見她正認真地聽自己說話,便一絲不苟地說下去,“娘知道,培雲那孩子,對你有情。可是,你倒是跟娘說說,你的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

杜若聽了這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兩頰上不自主地飛出兩片淺淺的紅暈。

“娘只是想聽聽你怎麼說。畢竟,男人的心,是最容易變的。”沈晚晴見杜若不說話,兀自地說出這一句來。

“娘?!”杜若抬起頭來。心下疑惑,為什麼沈晚晴會對自己說出這些。

“你與培雲自小一同長大。爹跟娘也是歡喜,畢竟,你是我宋家的童養媳。這親事也是內定的。可是……”她頓了頓,接着道,“可是如今,培雲去了東北。這一走,不覺一晃就是好多年。你的年紀也不小,若是娘耽誤了你……”

杜若突然知道沈晚晴要說什麼了,拉着沈晚晴的手,眼睛裏含着眼淚。

“娘,培雲說要我等他,我自是會等。我從小就是宋家的媳婦,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我等他,理所應當!”

“你這孩子!”沈晚晴臉上現出一絲不悅,“你可知道,這培雲出去長了見識,若是遇到了別的女兒,要不要你還在兩可。如今你這般苦等,苦的不是你自己,還有我與你爹,我們可不想背上個耽誤你青春的罪名!”

“娘,我不怕。我什麼都會做。”杜若流着眼淚,拉着沈晚晴的手,“求你,讓我繼續等培雲。他不是無情無義之人,他說過會接我一起去過好日子。”

“哎……”沈晚晴看着杜若哭成淚人的模樣,也是於心不忍。拍了拍她的肩膀,勸慰道:“娘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別把自己的一生完全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畢竟,女人的路,還得女人自己走。”她說著話,然後站起身子。

“你知道你爹為什麼今天會醉酒嗎?”她抬了眼看着杜若,“崔府的當家說你爹迂腐,請了省城的先生來教他們府上的小少爺。你知道,你爹的脾氣,他惹怒了崔府了大奶奶。”

杜若心下黯然。她自是知道,宋海華的脾氣雖好,可是若是與旁人論起自己的學問,他必是要與人爭出個你死我活。

“你知道,崔府在我們鎮上,就是法,就是權。如今又來了受過新思潮的先生,你爹的日子,恐怕以後不會好過了……”沈晚晴的眼中出現了少有的顧慮。這是從她的父親,那個將她許配給宋海華的老鄉紳死後,她第一次露出這樣的感情。

杜若蹙了蹙眉頭。不再說話,可是心中,卻是有了深深的計較。

“崔府的老爺最近得了不治之症。中醫西醫都看了,依舊沒有結果。看風水的說,只有崔老爺娶一房小,沖沖喜,那病才會好……”沈晚晴說著,那眼光卻像釘了釘似的看着面前的杜若。

杜若心中一驚,然後張着口,再也說不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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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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