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見(六)

如初見(六)

春天的白天已經開始慢慢變長。由冬季轉到夏季的過度季節,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無邊的風吹在人的身上,像是情人的手,溫柔繾綣地愛撫。

天黑的時候,杜若去柴房看宋培雲。他因為打了二牛的關係被宋海華關在柴房。也因為此,沈晚晴與宋海華大吵了一架,如今,那主屋中,還不時可以聽到碗碟破碎時叮叮咣咣的聲響。

打開柴房的門,就看到宋培雲一臉輕鬆地斜靠在身後的柴禾堆上。看到杜若進來,便對着杜若嘻嘻地笑。

“你還沒吃飯吧。這是我剛烙的餅,還熱乎着。”杜若伸手拿出揣在懷中用紙包着的烙餅,遞到宋培雲手中。

“你也吃些。”宋培雲伸手解開外層的紙,陣陣的熱氣從那餅上冒出。他伸了手過去,遞到杜若臉前。杜若笑着搖了搖頭。

“我吃過了。”她頓了頓,看着宋培雲,眼中閃過擔憂,“爹和娘還在房裏吵,我怕他們……”

“有什麼怕的!”宋培雲嘴裏大口地咀嚼着食物,料想定是太久沒有吃飯的緣故。他抬眼看着杜若,露出一種鄙夷的神色,“女人家就是小膽。二牛那傢伙,就是該打。爹竟然還幫着二牛和他娘說話,真是……”

他接下來的話沒有說下去。杜若料想後面那話也是極不好的,便也不再問。

柴房正中。屋樑上吊著的一盞小小的油燈向上竄着細小的火焰。照着着本就背陰的柴房,昏昏沉沉。

黑暗席捲而來。接踵而至的是一**大的明月,像圓盤似的,掛在高空,放着燦燦銀輝。

宋培雲走到柴房中的水缸旁,拿了缸里的水瓢,舀出一碗水來。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一時間,神清氣爽。

“飽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走到杜若身旁,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

他還穿着下午打架時穿的那件褂子。粗布的褂子上有些微微的臟,帶着凌亂的褶皺,橫在人的眼前。

杜若在他靠近自己的時候聞到一股淡淡的汗味。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爹娘那裏,你準備怎麼辦?”杜若抬眼問他。

宋培雲沒有說話,他只把自己的頭往杜若身上靠了靠。杜若感覺到了,剛想喊他起來,便聽到他的聲音幽幽地傳來。

“杜若,你覺得爹這個人怎麼樣?”

杜若一怔,回過頭去看了看身邊閉着眼睛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宋培雲,心中泛起一股小小的柔軟。

“爹是個好人。”她說得言簡意賅。可是宋培雲卻沒有滿意她這個籠統的說法。

“你不覺得,爹有的時候辦事畏畏縮縮嗎?”他問,兩條秀氣的眉皺在一起。“我有的時候,覺得娘說得挺對的。爹這一輩子,真的很沒出息。”

杜若嘆了一口氣:“培雲,你知道,爹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們這一大家子。”

“可是,你難道不覺得嗎?他一輩子窩在這個小小的平青鎮,除開教書還是教書。這樣的人,活該被人欺負!”他坐起身子,一臉認真地說。

“培雲,你怎麼能這樣說爹!”杜若有些不滿。

其實,在她的心中,她還是很尊敬宋海華這個人的。雖然他只是個教書先生,可是他待人彬彬有禮,謙虛和氣,甚至於很少對人動怒。所以,平青鎮的人,都很喜歡他。

“我難道說得不對嗎?”宋培雲瞪了眼睛,“‘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爹就是太軟弱了!”他頓了頓,“看了一眼窗外高懸的月亮,“我不想這樣活。起碼,不要活得像爹一樣!”他的眼中透出一絲亮光,好像是在期待什麼,又好像不是。

杜若看着面前她有些陌生的宋培雲。這樣的他,她是從未見過的。

“杜若,等我從東北回來,我們就結婚好不好?”宋培雲突然一臉認真地瞅着杜若說。

杜若沒想到他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臉上頓時騰起兩片紅暈。

“舅舅在東北如今是一方的軍閥割據,他沒有兒子,若是我去了,那最高的位子自然少不了我。”他頓了頓,嘴上彎起一股笑意,“我說過我不會像爹一樣一輩子困在這裏,自然是說到做到!可是,若是我有了本事回來接你,你會跟我走嗎?”

杜若不好意思地低着頭,不敢看宋培雲晶亮的眼睛。可是,心中,卻像是被人抓了一下一樣,說不出的滋味。

“若是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會等我了!”宋培雲呵呵地笑,全然沒有了從前的頑劣。

在他身上,杜若突然看到一種突然沒有的東西。那東西像金子,閃着璀璨的光,亮閃閃的,讓人不敢逼視。好似眼前的這個少年,一下子長大了一般。

一個禮拜后。

宋培雲提着個大布包坐在進城的汽車上。太陽的光此刻正打在他的臉上,讓他像個沾了金光的天神。

杜若與宋氏夫妻站在並不寬敞的小道上與宋培雲告別。他們的臉上都沾着淚水。尤其是沈晚晴,她哭得像是決堤的洪。

平青鎮距離省城並不太遠。坐着送貨的汽車,不出兩個時辰便能到。宋培雲正是搭這樣的順風車,準備先到省城,然後再坐北上的火車去東北。

駕車的那人是崔府的司機老張。崔府在省城的生意做得很大,但是原料生產卻是在平青鎮附近的鄉下。這次他回來拉貨,正好碰到要去省城的宋培雲,便順風載他一程。

崔家與宋家的先人也算是世交,只是一方先沒落了,另一方自然也沒有了從前那般親近。這次老張答應載宋培雲去省城,宋氏父妻已經是感激涕零。

此刻,他們正站在出鎮的路上,對着宋培雲說著最後告別的話。

“培雲,到了東北,可不要再像從前那般的調皮。你舅舅雖是軍閥,可是也不能時時護着你!”沈晚晴抹了一把眼淚。

“哎呀娘,你都說了幾遍了?!你看,我這耳朵都生繭子了!”宋培雲指着自己的耳朵,笑着說。

其實,他的心裏也是難過的。可是在自己父母面前,他總不想表現的那麼軟弱。正如那日在柴房中,他對杜若說的,他以後要變成一個堅強的人。

“是啊,培雲他娘。”宋海華在一旁勸慰道,“是你讓培雲上東北找他舅舅去,怎麼現在,你突然變得不舍起來!”他搖了搖頭,看着眼前即將遠行的兒子,眼中也有多少氤氳的水汽。襯人不注意,他偷偷背過身子揩去一把眼淚。但是卻也抵不住鼻子又一陣發酸。只好抬着頭說道:“‘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今日是去學本事,爹也想看到你學成歸來那一天!”他眼光瞥向宋培雲,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裏帶着些許顫抖。

宋培雲有些動容,但他強忍住將要向外噴涌的淚水,笑嘻嘻地對着沈晚晴說:“娘,爹他又吟詩了!”

沈晚晴扭過頭去瞪了宋海華一眼,這才回過身子看向宋培雲。

“培雲,路上小心些,到了那兒,給家裏拍份電報。別讓我們擔心!”

宋培雲一笑:“我知道。”然後他轉過臉去,看見默默擦着眼淚的杜若,朝她招了招手

“來!”他說。

杜若看了宋氏夫妻的臉色,見他們除了悲慟,倒沒有太多表情,便大着膽子走過去。

“這個給你。”宋培雲拉住杜若的手,將一個滾圓的珠子放在杜若手裏。杜若認得那珠子,那是宋培雲小的時候生病,沈晚晴從廟裏求來的佛珠。這些年來,它一直掛在宋培雲的脖子上。沈晚晴說過,那珠子能保人平安。

“我不能要。”杜若將那珠子退回去。抬起頭便看到宋培雲有些不悅的臉。

“你說過要等我的,現在這便是信物。你要反悔也不成了!”說著將杜若遞到他面前的手放在掌心握了握。

肌膚相接時,一股溫暖的感覺像是由心生。莫名地情愫冗雜地生了出來。

杜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烏黑的短髮被春風吹得有些凌亂。一張秀氣的臉上洋溢着脈脈溫情。他看着她,一臉認真。

“記住等我。”他對她說。握在他掌心的她的手,又被他緊了緊。

這時。坐在駕駛座上的老張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我說宋先生宋太太,咱們車上這些貨還要及時送到,你們這樣啰啰嗦嗦,我何時才能趕到省城呢?!”

宋海華與沈晚晴皆是一怔。然後同時看向宋培雲,一臉的不舍。

宋培雲這時才放開杜若的手,對她意味深長地一笑,然後扭過頭對老張說:“張叔,平時你照應我們的時候也不少,如今再耽誤你的工作那也是說不過去。”他頓了頓,然後將頭伸出車窗外,說:“爹,娘,我走了。以後等我功成名就的時候自然便會回來,你們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一行熱淚再也忍不住從他的臉頰上滑落,他抱緊了身上的布包,小聲抽噎起來。

畢竟,他還是個十六歲的孩子的。

宋氏夫妻皆自哭了起來。杜若的眼淚也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地往下墜。她從不知道,人,竟是可以有這麼多眼淚的。

汽車慢慢地發動。在這個小鎮的出口,像是鎮上麵粉廠中的嗡鳴。一下一下地打在人的心上。

人,哭着。離別的眼淚,帶着最真摯的感情,一同埋在了那個草長鶯飛的季節。然而,命運的開啟,卻在那時的流年中,滑下了深深的刻痕。不癢不疼,卻在心中,再也揮之不去。

宋培雲坐在車中,嗚嗚地哭,好似方才的偽裝,頃刻間完全崩潰、瓦解了一般。

“宋培雲——”這時,一個小小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宋培雲忍住淚水,探出頭去。便看見二牛帶着幾個同齡的男孩兒,正追着自己所乘的汽車跑。

還有家中乖巧的小狗小灰,此刻,跟着眾人,也是拚命地跑。一條小小的舌頭,掛在嘴外,鮮紅透亮。

“二牛,我會回來的——”宋培雲將手放在嘴邊,彎成了喇叭狀,對着越來越遠的人們喊着。身後的男孩兒們聽到喊聲,也喊着回應。

“宋培雲,我還沒有打敗你,等你回來,我們接着打——”二牛喘着粗氣,飛一般地向前跑着。身後的男孩兒們看見汽車愈來愈遠,都拚命地揮着手。

“宋培雲,還有我們,你可不要忘了——”一邊一個大點的男孩兒學着宋培雲的樣子,彎起手掌,放在嘴邊,對着前面喊。

“我記着了,我等着和你們再見——再見——”

汽車遠遠地甩開眾人,然後在一個拐角,轉彎向東行去。留下一地飛起的塵灰,洋洋洒洒的,迷濛住,眾人眼。

杜若看着那遠去的汽車,突然泣不成聲。

風,吹起她的頭髮。兩條長長的大辮子,晃在胸前,像是青春路上兩道最深刻的疤。

她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佛珠,嘴邊輕輕地呢喃出一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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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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