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老馬識途傳密信,少年解事有疏知
韓風月道:“孩子是齊兄弟接生下來,就相當孩子的再生父母,人家要沒意見,韓某自無異議。”
齊天笑道:“照韓爺所說,在下可得認作乾爹,方才名副其實。”他這一笑,便如所有的春光全都照射在他臉上,所有的春花全部綻放在他臉上。兩種截然不同的美,在他略顯稚嫩的臉上,結合、交融、盪開,當真神采奕奕,說不出的年少飛揚。
齊天道:“既然當了義父,可不能虛有其名。韓爺見多識廣,還請幫忙瞧瞧,可有兇手留下的線索。”
韓風月道:“齊兄弟就是不說,既讓韓某撞上,也不能任由劉總鏢頭一家沉冤不白。煩老兩位姑娘帶着孩子到偏房迴避一下。”待得柳青青與關雎雎抱着孩子離開,將劉柱中屍身上的衣服褪盡,除了舊的疤痕,並無新傷,全身按摸一遍,也不見骨骼斷裂。
韓風月摘下自己束髮的金簪,扭開簪頭,裏頭竟是空的。他抽出一根纖細的銀針,足有七寸來長,先後在劉柱中咽喉與胃部扎過。針身明光爍亮,亦無中毒的跡象。
韓風月沉吟道:“看來要想知道劉總鏢頭的死因,只剩解剖一途了。”不禁一陣猶疑。自己既非死者親屬,也不是衙門公差,於公於私都無有是理。
突然一陣“蹄噠”的聲響由遠及近,一匹黃膘大馬風馳電掣的奔進院子。齊天放眼望去,訝然道:“好像是劉總鏢頭的坐騎?”他出得廳去,那馬單眼獨耳,也不畏生,反而近前用頸蹭着他的胳膊,顯得甚是親熱。
齊天翻轉馬鐙,底部烙着“中原鏢局”“杭州分局”兩排八個小字,果是劉柱中日間被那二公子騎去的坐騎。想是老馬識途,半道溜了回來。
鞍上綁着一個皮革佩囊,本來別人的私物,窺探多有不便。可主人既已慘遭橫禍,身後的遺物都是線索。齊天解下皮囊,裏面三張銀票,合計一百二十兩,還有兩封書信。
他拆開其中一封,只見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的寫着:母親大人膝下:不肖子柱中跪別。月前受天目山“破月山莊”委託,護送一批文定前往魯東“射日山莊”下聘,孰料行至中途,遭人攔截。按說孩兒職責所在,即或技不如人,也當視死如歸。奈何對方出示的竟是‘武林令’,前者總局白驚天總鏢頭押運‘武林道’巨資失聯,人家要以鏢抵債,孩兒身為其中一員,可謂責無旁貸;而文定之失,亦非孩兒力所能償。孩兒唯恐禍及池魚,是以歸隱為名,盡遣裡外,此次出門,假託訪友,實則暗赴請罪之約。惟願求得對方開恩,饒恕孩兒滿門,至於孩兒,死雖有憾,卻不足惜。囊中還有些許余銀,母親大人可添作家用,老黃性靈,當該識得歸途,家下若難飼養,不妨擇一良主,贈與善待。見信后還望務以孩兒為念,雲英賢淑,自會侍奉母親大人天年,只是可憐我那遺腹的孩兒也!然人各有命,傷之不盡……嗚呼哀哉!
另一封信上注着“愛妻雲英閱”,拆展開來,滿紙儘是纏綿眷戀,並無別的線索。齊天拿着書信,折回廂房,一言不發的遞了過去。
韓風月接過覽讀,眉峰越鎖越深,喃喃的道:“這不可能。”齊天怒道:“白紙黑字,韓爺還想抵賴?”
韓風月道:“小兄弟稍安勿躁。劉總鏢頭生前的遺書,想來不會有虛。可真假與否?令從何來?是誰所執?有何企圖?這中間大有商榷的餘地。”
齊天冷笑道:“落井下石的事,在下也屢見不鮮,可敢作不敢當,還要自欺欺人的,今日算是大開眼界。”
韓風月也不以為忤:“此事也許是‘武林道’的人所為,可‘武林道’的人並不代表着‘武林道’。”齊天道:“現在死無對證,隨便韓爺信口開河了。”
韓風月也怒道:“什麼信口開河?‘武林令’本由我們五位護道者輪流掌管。”齊天聽他鄭重其事,不由半信半疑:“那韓爺真不知情?”
韓風月道:“不瞞小兄弟,我們也有考慮過被白大俠監守自盜的失鏢,是否由其分局代還。可經摸底后,估算能拿出的賠償十不足一,所以一致決定先找到白大俠,查清原委再行定奪。”
齊天道:“韓爺也說‘武林令’由多人掌管,您大公至正,並不代表別人不以權謀私。”韓風月道:“所以我才說不可能,因為此令今年恰好輪由我管。”
齊天問道:“那令牌可在韓爺身上?”韓風月道:“江湖險惡,以防萬一,如此重要的信物,自是不能隨身攜帶。”齊天凝思道:“如此說來,若非有人偽造信物,籍以謀私;就是有人盜竊,嫁禍韓爺你了。”
韓風月道:“韓某此生行事,自問以和為貴,處事不偏,別說與會中的弟兄無有私怨,就是江湖上也鮮有私仇。”齊天道:“韓爺處事不偏,固然難能可貴,可也許正是禍端所在。”
韓風月愕然道:“小兄弟此話怎講?”齊天道:“人生在世,哪怕超然物外,也很難獨善其身。有時我們站隊,也行會得罪一方,可不站隊,可能兩方都得罪了。”韓風月嘆道:“看不出小兄弟年紀輕輕,世事竟然如此洞明,倒讓韓某受教了!”
齊天道:“多謝韓爺抬愛,我這是照本宣科,搬了祖母大人的遺訓。”他頓了頓,斂容說道:“不過以‘奇門三庄’的底蘊,那批聘禮就不價值連城,也當價值不菲。劉總鏢頭護鏢不利,又拿不出賠償,那二公子縱然饒過劉總鏢頭,料來很難就此甘休。屆時追查下去,發現丟失的聘禮被人要去以鏢抵債,而出示的‘武林令’今年恰由韓爺掌管。這背後的主謀,如果不是‘武林道’所為,多半要落到韓爺您身上了。”
韓風月隨即想到:“自己的嫌疑能否洗刷還是其次,如果因此與‘奇門三庄’結下深仇,加上‘黃泉閣’的背腹受敵,那勝負之數只恐十不足一。”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這當中的關聯,以他的聰明才智,原也不難猜想,只是他秉承君子之道,以誠待人,遇事極少揣度人心。
突然一陣高呼聲,遙遙從院外傳來:“少爺,奶媽來了。”齊天喜道:“先給孩子喂吃要緊。”說話聲中,阿文和阿武兩兄弟,半扶半挾着一個中年婦女,穿過院子走了進來。
那中年婦人蓬鬆着頭,臉上猶自掛着淚痕,原本戰戰兢兢的不勝惶恐,待得瞧見廳里的死屍,‘啊’的一聲驚呼,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韓風月陰沉着臉:“這是怎麼回事?”阿武期期艾艾的道:“回……回少爺:我……我和阿……”
阿文搶着道:“我和阿武走到半道,恰好這位大嫂沒有關門,在院裏給小孩餵奶。於是我倆花了五兩銀子,將大嫂請了過來。”說著抬肘撞了阿武一下。
阿武心領神會的道:“對,對。大嫂當場喜極而泣,眼淚一……一路上都停不下來。”韓風月心知肚明,這當中的“請”字怕是大有文章,只是事即辦成,又無傷大雅,卻也不須深究。
阿文阿武挾着那婦人,跟着韓風月與齊天,循着嬰兒的哭聲找尋過去。廂房中一燈如豆,地上翻箱倒櫃的一片狼藉。
齊天不由皺了皺眉。關雎雎遠遠瞧見,解釋說道:“我和柳姐姐進來的時候,這裏就是這個樣子,好像有人在找尋什麼。”
齊天彎腰拾起腳下的一角碎銀,向阿武道:“這位大哥,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打家劫舍,殺人滅口,卻不為錢財,你說為何?”
韓風月知他意在提醒自己,接口道:“齊兄弟,作為孩子的義父,如果你不反對,我想將劉總鏢頭的屍體解剖開來。”他話雖是問詢齊天,卻不待人家應答,逕自去了,顯然早已打定主意。
阿文阿武連忙放下那中年婦人,尾隨而去。齊天待要跟去一探究竟,怕人見疑自己監視之嫌,只得作罷,過去在那中年婦人的人中一掐。
那中年婦人“嚶”的一聲,悠悠醒轉過來。她遭人挾持,雖然得獲重酬,總是驚魂難定。陡見死人之後,更是魂飛魄散,然而醒轉過來,聽見嬰兒的啼哭,不覺激發了她母親的天性。
那婦人振作精神說道:“孩子哭的這麼凶,可是餓着了?快抱給我喂。”柳青青喜道:“多謝大姐。”先將孩子抱送過去。
那中年婦人張手接過,咧嘴一笑:“不用客氣。”她這一笑,雖然相貌平平,可是別有一股閃亮的光輝,洋溢着人性的溫暖。
齊天雖然少不更事,然而人家母乳嬰兒,也知少兒不宜。他借故走了出去,外面庭院寂寂,夜色如墨,不出意料的話,看來又有一場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