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故久別離終有見,幽冥相隔會難期
齊天一行下得坡來,取道進發,為了兼顧柳青青與關雎雎,眾人走走停停,到得杭州府時天色已晚。江南之地,自古富饒,雖已入夜,大街上仍然川流不息,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
眾人循着劉柱中所說,直行三條街道,左轉進去,依言行了里許,只見一棟宅子坐落在路邊。宅前立着一根旗杆,上面掛着一面藍色鏢旗,用黃色絲線綉着一隻飛虎圖騰,在夜風中獵獵舞動,似欲破旗而出。
大門虛掩,門上懸着一方匾額,左起寫着“中原鏢局”四個朱紅小楷,正中則是“杭州分局”四個燙金大字,筆劃中正平穩,雖非名家的手筆,卻也頗見功力。
台階兩旁蹲着一對人頭高的貔貅,在暮色中望去面孔猙獰,彷彿等着擇人而噬。屋檐下面懸挂着一對大白燈籠,在晚風中飄蕩不停。
齊天走上前去,提起大門輔首上的銜環,敲了幾下,不見有人出來,他高聲喊道:“有人么?劉總鏢頭可在?”亦不見有人應聲。
韓風月臉色凝重:“小兄弟,待我進去瞧瞧。”取下油紙傘,倒提在手裏,敢情那不僅是一把雨具,也是一件武器。
齊天疾步跟上,對方孤身涉險,自己於情於理,都無置身事外之理。迎面是一個院子,地上鋪着方磚,兩邊陳列着十八般武器,顯是平時用來演練。
兩人張眼望去,只見廂房的門敞開着,裏面擺設着靈堂,寂靜無聲,夜風竄動,吹拂着裏面的燈火忽明忽暗,平添了幾分陰森。
鏢局外夜風吹拂,寒意襲人。關雎雎攏了攏衣襟,不安的道:“柳姐姐,齊公子他們不會出事吧?”後面抬棺的隨從道:“憑我家少爺的本領,別說小小一個‘杭州鏢局’,就是皇宮內院,那也任來任往。”
那人正吹噓着,忽聽裏面一聲悲呼。他臉色一變,抬着棺材,獨行不得,急聲喊道:“阿武,快跟上。”兩人齊步搶了進去。
關雎雎與柳青青緊隨在後,只見齊天與韓風月並肩站在門口,廳里設着靈堂,案桌上擺着靈牌,上面依稀寫着“白驚天大俠之靈位”一行大字。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三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一個大肚的中年婦人,近門一人仰天躺着,赫然正是劉柱中,眼睛兀自睜着。
齊天怒發如狂,衝進廳里,東奔西竄,嘶聲大喊:“是那個狗賊?你出來,給我出來。”
韓風月追身攥住:“小兄弟,你先冷靜一下。”齊天眼中淚水瑩瑩,搖晃着韓風月手臂,哀求道:“素聞韓爺博學多才,煩請施救一二?”
韓風月轉走到劉柱中身旁,蹲身搭過他寸關尺,一試脈搏全無,黯然道:“已經死去多時了。”突聽關雎雎驚呼道:“還沒死,還活着呢。”韓風月吃了一驚,正待複查,又聽她尖聲大叫:“你們看,她肚子在動。”
韓風月順着關雎雎所指望去,只見那婦人的肚皮,果在微微跳動。他急奔過去,依次把完脈搏,試過鼻息,再探心跳。齊天在一旁連聲追問:“韓爺,怎麼樣?還有救么?”
韓風月頹然搖了搖頭,突地腦中靈光一閃,猛一擊掌:“我知道了,定是肚子裏的孩子還活着。”齊天又驚又喜:“那我馬上去找穩婆。”
韓風月沉吟道:“人生地不熟的,只恐來不及了。”齊天搓手頓足的道:“這可如何是好?”韓風月眉峰深鎖,也是一籌莫展。對於女人的孕育,他一個大男人本就外內,何況還是死者。
關雎雎囁嚅道:“齊公子,我有一個想法,不知當不當說。”齊天有如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那管它當不當說,連聲催促:“關小姐快講。”
關雎雎遲疑道:“家父生前曾對岐黃之道頗有鑽研……”齊天頓時肅然起敬:“那小姐定然繩其祖武。”
關雎雎搖了搖頭,見他臉色流出失望之色,緊接着道:“記得我爹爹曾經說過,古代有位神醫,開顱破肚無所不能。”
齊天愣住道:“關小姐的意思是剖開肚子,把……把孩子接生出來?”關雎雎打了一個寒顫,連連擺手:“我只是想起一說,至於手術我可不敢。”
齊天殷殷地望着韓風月。韓風月苦笑道:“要是吟詩作對,韓某還能附庸風雅,這個小兄弟可算問道於盲。”
齊天猛一咬牙道:“那由我來。”韓風月也不多問,事已至此,除了死馬當作活馬來醫,並無別的選擇,吩咐左右道:“阿文快去打水。阿武把刀給我。”
阿文領命而去。阿武抽出腰間的佩刀,倒轉刀柄,恭恭敬敬地遞送過去。韓風月左手握住刀柄,右手食中兩指,夾住刀尖一拗。那柄百鍊的鋼刀,“綳”的一聲脆響,登時斷為兩截。
齊天贊道:“好功力。”“雕蟲小技,讓小兄弟見笑了。”韓風月將斷刀還給阿武,端過油燈,將斷刃架在上面,就着燈焰炙烤。
齊天取過祭酒,走到那婦人的屍體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大嬸,得罪了。”脫下袍子蓋在她臉上,解開對方衣裳,露出高高隆起的肚子,含了口酒,噴在肚皮上面。
阿武咋舌道:“齊公子,這樣成么?”齊天道:“那也沒有別的辦法,但願劉總鏢頭英靈不遠,保佑肚裏的孩子撐過一劫。”從韓風月手裏接過斷刃,深吸口氣,寧定一下心神,慢慢往屍體肚皮上劃去。
關雎雎一頭扎進柳青青懷裏。二女緊閉着眼,相擁而抱,兩顆心比賽似的你來我往,“砰砰”的跳個不停。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哇哇”兩聲清脆的啼哭,劃破這寂寂的夜空。
關雎雎與柳青青又驚又喜,偷偷睜開一條眼縫望去,只見齊天滿頭大汗,雙手血淋淋的一手捧着一個嬰兒,俱都手舞腳蹈,哭聲洪亮,精神頗是旺盛。
兩人歡欣鼓舞的圍上前去。關雎雎歡呼道:“是雙胞胎,都是男孩。”目光觸及一個嬰兒的男性物證,霎時耳紅面赤。
柳青青愛憐橫溢的道:“快給孩子包上,可別著涼了。”待要脫下自己外套,隨即想到一個女子在人前寬衣解帶的成何體統,只得打住。
阿文飛快地脫下上衣,光着膀子道:“少爺,我這有。”阿武剛燒了一盆熱水過來,連忙放水臉盆道:“少爺,我這也有。”跟着將上衣剝落。
韓風月將水調溫,幫手給一雙嬰兒洗浴乾淨,用衣服包裹好,眼見啼哭不止,皺眉說道:“孩子是不是餓了?”
阿武提起那壺剩餘的祭酒道:“少爺,要不喂點酒喝?”阿文在旁敲了一記頭栗:“你虎啊?那有給小孩喂酒的。”
阿武摸着腦殼,咕噥道:“我這不是大姑娘坐花轎頭,說得你當過爹似的。”阿文訕訕的道:“這個遲早會的,你就等着當叔吧。”
韓風月喝道:“都幾時了還鬧?快去找件衣服穿上,順便給孩子找點吃的來。”兩人相互扮了一個鬼臉,飛奔而去。
柳青青接過一個孩子,左手橫抱在胸前,右手輕輕拍打着自己的左臂,低聲哼唱:“寶寶乖,寶寶不哭。”嬰兒依舊不依不饒,另一個較勁似的,也啼苦不止。
關雎雎道:“我去找點吃的。”眼見案桌上面擺着一杯祭茶,她走去端了過來,用食指蘸了點茶水,送到柳青青抱着的嬰兒唇邊。
那孩子立即止住哭聲,張口含住,“吧嗒”“吧嗒”的甚是歡暢。齊天依樣畫葫蘆,也蘸了一點茶水,餵給另一個孩子吮吸。
眾人俱都喜不自勝,一陣忙乎下來,雖然廂房中猶自卧着三具屍首,可兩個新的生命的到來,多少沖淡了一絲逝者的哀傷。
關雎雎從齊天手裏抱過另一個孩子,一邊喂着茶水,一邊打量道:“齊公子,那個是哥哥?”齊天叫苦道:“接生的時候,還記着先後,這會轉上幾手,可分不清了。”
韓風月瞧瞧這個,望望那個,別說記不得大小,兩人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就是差別也辨認不出,苦笑道:“要不青青姑娘年長,就以她抱着的為大?”
眾人雖然哭笑不得,然而除此之外,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畢竟孩子長大以後,總要有個長幼之序。
齊天道:“大夥幫忙找找,孩子身上可有記號,免得將來混淆不清,埋怨我們當初辦事不力。”眾人莞爾而笑,一齊在關雎雎抱着的孩子足心,找着一處蠶豆大小的胎記。
齊天洗凈手上的血漬,踱向劉柱中屍體,待要檢查死因,近前一看,不由一聲驚呼。柳青青與關雎雎心有餘悸急奔過去。
齊天指着劉柱中的眼睛道:“你們看。”眾人順指望去,只見劉柱中死不瞑目的雙眼,竟是不知幾時閉上了。
韓風月又驚又奇:“定是劉總鏢頭英靈不遠,得知有后,亡靈告慰,雖說讀書人不語怪力亂神,今日一見,鬼神之說,倒也全非子虛烏有。”
柳青青聽他說到“有后”,心念一動,插口道:“齊公子,韓三爺,妾身有個想法,不知當說與否?”韓風月道:“柳姑娘請說。”
柳青青臉色一黯道:“這兩個可憐的孩子,還沒出生就父母雙亡,我想徵得你們的同意,抱養一個過繼給白大哥,一來接續他家的香火,二來也好有個照應。”
齊天想起竹林酒肆中,白驚天與柳青青訣別時的話語,冥冥中或許真有天意。只是前路漫漫,再遠的江湖道,亦也再難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