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石頭（完）

()石頭繼續尋仙訪道，跨野林，游城郊，穿州過府，跋山涉水，不覺四五年又過。ＷＷＷ.ＮＩＵＢＢ.ＮＥＴ這一日來到西牛賀州的靈台方寸山。在山中遇一打柴人，打柴人說山中住一神仙，名為須菩提祖師，乃是如來座下弟子，因悟不出如來的佛經真諦，崇尚道法自然，便在山中潛心修鍊，廣收門徒。

石頭聽了大喜，向打柴人說的地方行去。靈台方寸山風景秀麗，林木幽深，讓石頭想起花果山來，於是脫了鞋，扯了上衣，發足狂奔。軟綿綿的小草輕輕親吻石頭的腳心，草葉上還帶着露水，石頭邊跑變嘯，似乎又回到花果山無憂無慮的日子了。腳下一沒留神，踢翻了什麼東西。那東西骨碌碌地一路滾下去，石頭想着把它撿起放回原處，便一路追下去。

追上后才看清，原來是一個尿壺。

石頭撿起尿壺，自言自語：“糟了，俺忘記它原來在什麼地方了。”舉目四望，打柴人說須菩提祖師居住的斜月三星洞便在此處，可自己並沒有看到。想來神仙都講究個緣法，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人發現住處的。石頭有了尿意，左右無人，解開褲子，剛要向尿壺裏撒尿，那尿壺“嗖”地一下跳開，大叫：“你幹什麼！”

石頭嚇了一跳：“連尿壺都能成仙？”系好褲子，“果然是神仙住的地方。”

“世間萬物皆有靈氣。”尿壺聽石頭這麼說可不樂意了，“憑什麼就瞧不起我們尿壺？”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石頭，“哼”了一聲，“我看你的悟性都不如我呢。”

“我問你。”尿壺變出兩隻手來，叉腰說，“你來這裏幹什麼？”

“求見須菩提祖師。”

“什麼？須菩提？”

“你知道？”

“那是一種果子嗎？”尿壺伸手撓着壺口道，“是不是有點酸，好像有種野果叫什麼提子，還是提什麼……”

石頭不理他，逕自向前走。

尿壺“嗖”地一下蹦過來，攔住去路：“須菩提沒有，尿壺倒是有一個，你不許走，留在這陪我玩！”

“你教我法術，俺就陪你玩。”

尿壺定住，又變回普通的尿壺了。

石頭“撲通”一聲直挺挺跪下，“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

“須菩提祖師在上，弟子給您見禮！求須菩提祖師收俺為徒！”

那隻尿壺沒動靜。

石頭髮了狠，又“咚咚咚”地磕頭。尿壺始終沒有絲毫反應。

石頭耐心耗盡，站起身，一把扯下腰帶，解開褲子。尿壺大怒：“幹什麼幹什麼！居然還敢來！”

“你不裝啞巴了？你若是普通的尿壺，俺可要往裏撒尿了！”

“你你你……”尿壺生氣了，“你就這麼肯定我是須菩提？”

“你要不是須菩提，怎會在這裏玩耍，你要不是須菩提，怎會剛好被俺踢到，從來沒聽說尿壺可以成仙的，你要變也變個沒破綻的好不好！”石頭指着尿壺大叫，“你要不是須菩提，俺把腦袋砍下來給你當尿壺！”

“你你你，太野蠻了，世風日下啊。千百年來，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麼跟我說話，我倒要知道知道你姓什麼！”

“俺無性，人若罵俺，俺也不惱，若打俺，俺也不嗔，只是賠個禮罷了，一生無性。”①

“不是這個性，你父母原來姓什麼？”尿壺心說你這還叫無性呢，你脾氣多暴烈呀，一看就不好惹。

“俺也無父母。”

尿壺嗤笑：“騙鬼呢，難不成你是樹上生的？”

“是石頭生的。花果山的同伴們就叫俺石頭。”

“石頭多難聽呀，你什麼審美啊？這名一看就不是主角名啊！故事啊傳說啊那裏面的主角名，都一個頂一個的響亮，我給你取一個。”尿壺來了興緻，“看你的樣子是個猢猻，猢字去了獸旁念胡，那就姓胡。胡，古月，古是老的意思，月是陰的意思，老陰不能化育，還是不要姓胡了，免得你自己功能不行斷子絕孫的時候賴我。還是姓孫……”

石頭捏着拳頭：“好好起名！不要玩了！”

“喂喂喂，你沖我揮什麼拳頭？”尿壺變出兩條腿，跳起來叫道：“你威脅我啊？那你就叫悟空好了！悟來悟去求大道，鏡花水月終成空！到頭來，你什麼都得不到，什麼都是一場空！你敢不敢叫孫悟空？”

“有何不敢！須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人求大道，卻不明白道法只存在於我們心中，何必去尋？心歡喜時便萬物歡喜，心即是世界，世上道法萬千，但千變萬化不離其宗，心不為刑役，一法通則萬法通。若拘泥於‘得到’，只怕法為心累，永不能得大道，若是放下雜念，心自為空，必會事半功倍。說來說去，所有的道法，學到最後，總是一個‘空’字罷了！因為鴻蒙初辟時，世間的一切，正是‘空’啊！”

尿壺聽了這番話，呆住了。

“你又怎麼了？”石頭用腳碰了碰他。

尿壺滴溜溜旋轉起來，越轉越大，形體愈發虛無，變成一團白霧。驀地白霧散去，一人現了出來。年紀並不是很大，以凡人的年齡計算，約在四十許，生得劍眉星目，仙風道骨，一身青衣，在山野間飄渺出塵。正是一直不肯承認自己身份的須菩提。

“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冥須悟空。”①須菩提神色迷茫，“這是有人教你的，還是你自己想的？”須菩提心說，我修道千萬年，竟比不上一個不會絲毫法術的小猴子么？這個認知讓他震驚而又迷茫。

“自己想的，俺在花果山無事時便想這些，俺想找到跳脫規則的方法，花果山沒人能教俺。”石頭跪下，嚴肅地道，“師父，你肯收俺為徒嗎？”

“你這樣的悟性，還用人教么？早晚會得道的，早晚。”

“俺想早一點，俺學好了法術，才有資格去找一個人，以平等的身份跟他相交。”

“你想學什麼？”須菩提問。

石頭卻又笑了：“其實我想學的，我怕你教不了我。”

須菩提倒吸一口涼氣：這麼傲的猴子！

“那你倒說說看。”

石頭抬頭看天：“俺有一個夢，俺想飛起時，那天也讓開路，入海時，水也分成兩邊，眾仙諸神，見俺也稱兄弟，無憂無慮，天下再無可拘俺之物，再無可管俺之人，再無俺到不了之處，再無俺做不成之事，再無……”②

“打住！”須菩提趕緊道，“你給我簡略點，一句話概括，別用排比。”

“簡單說，只要教到俺能戰勝楊戩就行了。”

“啊呀個呸！你快走，快走！原來是要當天下第一啊，這我可教不了你，我要是能教，還在這變尿壺玩？”

須菩提要走，石頭一把拽住。須菩提拿出木棒在他頭上狠狠敲了三下，背轉身子，負手而走。

石頭跪下大喊：“師父，你不收俺，俺只好長跪不起了！”

卻不想這一跪，就跪了六天。須菩提本是存了遁世的想法，逃來靈台方寸山。他若想躲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被人找到的。須菩提是如來最小的弟子，少時頑劣，闖了很多禍，生平最擅長的便是逃跑，他自創的“筋斗雲”之術，一個跟頭可以翻出十萬八千里。三界內，還沒有人能把他揪出來。石頭此時還不知須菩提的來歷，但也知道一個仙人若是不想見他，他除了跪下求情之外，別無他法。

開始很餓，石頭執念一起，心想若是學不成法術，便餓死也無妨。後來許是餓過勁了，竟不覺得胃痛了。第五天石頭還精神奕奕的沒餓死沒渴死，才明白須菩提說“遲早會得道”是什麼意思。集天地造化，吸日月精華而生的石猴，身體必然不同於一般凡胎。

第七天太陽移到正南的時候，一個光頭和尚唱着歌走上山，見到石頭，饒有興趣地問：“又一個來拜師的？”

“你是誰？”

和尚答：“金蟬子。”

“不像主角名啊。”

金蟬子大笑：“你見過須菩提了？”

石頭點頭。

“把具體情形說說，也許我能幫你。”

石頭說了。金蟬子嘆道：“可惜可惜，他最後用木棒打你那三下，是說當天晚上三更時分他會在斜月三星洞等你，轉身負手而走，意思是讓你從後門進去，他會給你留門的。可惜今天都是第七天了，他是個沒耐性又講究緣分的人，必不會等你這麼久。”

石頭着急了：“那怎麼辦？”

金蟬子笑得像一隻狐狸：“你既然認為萬法皆是同宗同源，殊途同歸，那不如跟了我，我算出你我有師徒之緣。”

未等石頭回答，旁邊傳來大叫聲：“師兄，這個徒弟你若搶去，我便再不理你了！”一人轉瞬即至，正是須菩提，奔得急，鬍子都飄了起來。

金蟬子笑得愈發開懷。

須菩提忽然明白過來了：“你故意的！”

“哈哈哈。”金蟬子對石頭道，“你看，我說什麼來着？我把他激出來了？”

須菩提氣得鬍子抖動着，指着金蟬子：“你你你……”

“我不是誑你的，我真想收他為徒。”金蟬子神色一整，“這樣的資質，這樣的出身，上哪找去？我與師父對佛法的看法不同，早就希望有人能傳我衣缽，將我的法門流傳下去。此人悟性極高，將來成就不在你我之下，正是合適人選。”

“你你你……”須菩提更氣了，“你還是誑我，我願意讓你誑。”

金蟬子對石頭說：“請你自己決定要拜誰為師。”

石頭左看看，右看看，最後面向金蟬子說：“你跟楊戩比如何？”

“楊戩肉身成聖，一身強橫武力非一般人能及，金蟬一直很佩服。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憑自身悟性修行出讓三界震顫的法力，我只見過楊戩一個。若是易地而處，金蟬的成就絕沒有楊戩高。單以悟性而論，恐怕三界內只有你可與他相比了。”

“簡略點，別用排比，就一句話！”石頭道，“你就告訴俺你倆打架誰能贏！”

“楊戩師從元始天尊座下弟子玉鼎真人，他修道，我師從如來，我修佛，我們方向不同，互有長短。單以武力而論，楊戩堪稱三界戰神，而我的武力並不足以冠絕三界，雖然我的法術剛好會克制他，但他因為肉身成聖，很佔優勢……”

石頭被繞暈了，求助般看向須菩提。須菩提就說了三個字：“師兄贏！”

石頭心裏比較了一下，金蟬子法力明顯高過須菩提，須菩提的性格明顯更對自己的胃口，還真是難選。

“最後一個問題。”石頭對金蟬子說，“你會變尿壺嗎？”

金蟬子一愣：“什麼尿壺？”

“就是會說話，會跑會跳，長胳膊長腿，人還可以往裏面撒尿的尿壺啊。”

“喂喂喂！”須菩提聽到最後一點不愛聽了。

“啊，這個，是玉石的還是木製的？有大小的要求嗎？我修的是佛法，平日裏看的是經文，有時也會四處走走看自然萬物的生長，從中領會生命的真意，尿壺這種死物，我雖見過，卻從未仔細研究。想不到竟是我的疏忽了。看來世間萬物自有它本身的價值，忽略它是我的不對……”

石頭再次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須菩提。須菩提說了三個字：“他不會！”

石頭對着須菩提跪下：“孫悟空拜見師父！”

這是他第一次自稱孫悟空。

“孫悟空”三個字一出口，須菩提激靈打了個冷顫，看向孫悟空的眼光已變得不可捉摸。良久，方才長嘆一聲，說道：“師兄真是好手段。我本不想收他，被師兄這麼一鬧，竟是收了。師兄平日裏經常念叨自己佛法不精，不配做人師父誤人子弟，今日一反常態說要收了這猴子，我關心則亂，居然信了。”

“你明明就想收他為徒。”金蟬子道，“為何要違背自己的本心呢？”

“難道師兄看不出他的命格？我怎麼敢收他做徒弟？萬一他將來惹了大麻煩，我還能躲在靈台方寸山逍遙自在么？”

金蟬子聽罷仰天長笑，大喝：“師尊為何取名如來？”

“如來者，乘真如之道而來，故曰如來……”須菩提神色一動，“如實而來？如實而來！我明白了。”

須菩提攙起孫悟空。

“從今以後，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你都不許說出我是你的師父，你能做到嗎，孫悟空？”

孫悟空點點頭，自此便隨須菩提修鍊法術，後來成為三界震顫的萬妖之王孫悟空，使齊天大聖的名字一直留在傳說中。

數百年後，孫悟空被壓五行山，金蟬子自毀法力重墮輪迴，二郎神來靈台方寸山找須菩提共商西遊大事。須菩提想起當年收徒的那一幕，感慨萬千。

神仙皆擅長術數，須菩提算命的功夫在三界內首屈一指，當年孫悟空是一隻不會法術的小猴子的時候，須菩提就算出了他有一天要干一番大事業，甚至算到了有朝一日二郎神與如來佛祖要正面對決。可惜他算出了西遊的起因，卻算不出西遊的結局。

西遊，似乎在孫悟空學法術的那一天，就已註定。命運的齒輪輕輕轉動，西遊棋局中與命運對抗的這些人，又會如何呢？

作者有話要說：①選自《西遊記》②選自《悟空傳》。

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