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石頭（三）
()大樹爺爺嘆道：“楊戩自身都難保，你如何指望他？”
大樹爺爺講起楊戩的故事。
當年玉帝掌管欲界的妹妹瑤姬仙子嫁與凡人楊天佑為妻，生了三個孩子，楊戩是第二個。瑤姬觸犯天條與凡人成親的事被天庭知道，玉帝下令捉拿瑤姬一家。瑤姬被壓入桃山，楊戩的父兄當場慘死，楊氏一門五口，只余楊戩與妹妹楊蟬僥倖逃生。楊戩遭此巨變，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險中求勝，他是萬不會帶着個累贅的。
“既然如此，等俺學好本領再去找他好了，俺不會成為他的累贅的。”石頭道。
“石頭，楊戩因少年時遭逢滅門慘劇，為人難免有些偏激陰狠，這樣的人，法力自然是極高的，平素鋤強扶弱的事做了不少，凡間百姓的敬佩也是有的，但只可遠觀，親近卻免了。”
石頭想了想，還是沒覺得楊戩是壞人。“哦，那我學完本領順便幫他報了仇，這樣他就不會再偏激陰狠下去了。”
大樹爺爺已經懶得嘆氣了。
石頭收拾好行裝，帶着食物淡水，取一根竹竿做篙，選了個刮東風的日子，獨自登筏。這一走也不知多少天，一日忽覺水淺，便棄船上岸。所見皆是奇景，與山中大為不同。石頭穿人衣，學人語，尋找神仙。世人見他面貌行徑古怪，害怕相拒者有之，輕視嘲笑者有之，戲弄輕侮者有之，甚少以誠相待者。石頭生性高傲，又在山中長大，不懂絲毫人情世故，很是吃了些苦。
石頭尋不見修道之人，見一馬戲班會弄些把戲，不由大喜。
“你能變出火焰來？你是怎麼做到的，可以教俺嗎？”石頭難掩激動地問。
那人收了器具，見石頭形狀詭異，嚇了一跳，細細打量后，方道：“想讓我教你，你就要加入我們的馬戲班。”“什麼是馬戲班？”“你加入了就知道了。”
於是，石頭進了馬戲班。
“我們可不養光吃飯不幹活的主兒，你想留在這裏，就要幹活。”
於是，石頭成了馬戲班裏翻跟頭鑽火圈的小猴了。
馬戲班因為有了一隻會說人言的猴子而聲名大噪，財源廣進。但班主是個吝嗇的人，連猴子在內，幾乎所有馬戲班的動物都吃不飽。那些狗還可以趁上街賣藝的時機打打牙祭，大象老虎獅子之類的猛獸就餓苦了。石頭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給其它動物。
“謝謝。謝謝。”動物們說道，“你不吃東西沒問題嗎？”“你怎麼會說人話的？”“班主明天又讓你鑽火圈，你記得事先把毛弄濕啦，要不然又會燒到了，上次燒焦的地方還沒好呢，你聽沒聽見啊？”“你在籠子裏怎麼出來的？既然可以出來為什麼不跑啊？”
動物們總是有很多問題。
每當這時，石頭就會告訴他們：“我要學長生之術，所以不跑啊。”
他們就會用同情憐憫的眼光看着石頭：“挺好的一隻猴子，怎麼就是個傻的呢？”
一次表演結束后，猴子手舉托盤，跪在地上，用膝蓋當腳，繞着人群走三圈收錢。石頭走到最後一圈的時候餓得頭昏眼花，走得慢了點，班主一鞭子抽過來，破口大罵：“死猴子，我給你吃，給你穿，你個廢物，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石頭怒視飛過來的鞭子，一把抓住了鞭梢。
班主大怒，招呼整個馬戲班的人過來打石頭。石頭奮起反抗，拼了命，全是與敵同歸於盡的招式。不管有多少人在打自己，只認準一個人，往死里打，連咬帶撓，對付趴下一個，再揍下一個。揍別人一拳，自己最少會受十拳，但石頭不在乎。那些人沒有見過這麼打架的，都被震住了。二十多人，被一隻瘦弱的猴子，嚇得不敢上前。
石頭哈哈大笑，伸出小拇指對着周圍的人比了比。
這個舉動無疑激怒了人們，他們又上來了，這次有人提了木棍，有人拿了刀。石頭還是之前的辦法，木棍來了，躲也不躲，只顧着揍眼前的人。“喀”一聲，石頭的腿骨骨折了，卻連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繼續揍人。身後有人照着石頭砍了一刀，石頭用手去擋刀，鮮血飛濺的同時，自己另一隻手也掐住了敵人的喉嚨。
最終石頭勝了。
這樣的石頭是不可能不勝的。
這第一場戰鬥似乎奠定了他以後的戰鬥基調：可以死，不可以敗。
石頭在滿地哼哼呀呀呼痛的人當中爬起來，摸了把臉上的血，慢慢地站直了，像一把出鞘的劍，筆直而鋒利。環顧四周，街上看熱鬧的都被他嚇跑了。石頭眼框淌血，血擦凈了，沒一會功夫又流下來，索性不擦。向關動物的籠子走去，被他打倒在地的人畏畏縮縮地給他讓路。石頭從地上撿起一把刀，對準籠子的鎖一劈，口中大喝“開！”，籠子被劈開，馬戲班的動物跑了出來。
石頭收拾一下行李，拿了刀，拜別了馬戲班的動物們，一個人重新上路了。
倏忽四五年光陰掠過。石頭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依然未尋訪到修道之人。
這一日到了西海邊，不知為何越來越熱，抬頭看時，天上竟有十個太陽。石頭受不住這灼人的熱，躲進石洞。由同在洞中的人們交談中得知這異象是楊戩引起。原來今日，楊戩用神斧劈開了桃山想要救母，卻劈不開瑤姬身上由天規所化的鎖鏈。玉帝命十大金烏同時出現在天空，欲生生曬化瑤姬。
天空變成一片紅色，着了火一般，那火又好像燒在人的心裏，每個人都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不，不是喘吁吁，是氣息奄奄，體弱的凡人受不住十個太陽的灼烤，已經有人處於彌留之際。草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變黃，河水在瞬間乾枯，無數的生靈在陽光下灰飛煙滅。瑤姬是掌管欲界四重天的女神，法力高強，十大金烏連瑤姬都可以曬化，更何況凡間沒有絲毫法力的凡人。這一場驚天動地的浩劫，害死了多少凡人，不可計數。
石頭抬頭望天，被不尋常的紅光刺得眯了眯眼睛。他居然可以在一片刺目的火紅里分辨出十個太陽的具體位置，這份眼力可真是難得。
石頭想，如果我有法力，便可以阻止十大金烏了。
突然，天地間驀地起了一聲大喝：“舅舅，楊戩求你了！”
那人喊得聲嘶力竭，充滿了悲憤與凄涼。這是石頭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清越、冰冷的聲音，像水澆在頭上，清凌凌的舒爽。只是這聲音太過凄厲，好像澆在頭上的是冰水，冰得人直打哆嗦。
“楊戩錯了！”天地間一遍遍迴響着“楊戩錯了”、“錯了”……一些凡人耳中溢出鮮血，被震昏了。石頭睜大眼睛向天上望去，看不到楊戩的影子。
那樣驕傲的一個人，也會認錯的么？
“楊戩知錯了！楊戩願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求您放過母親！楊戩給您磕頭了！”
為了他的母親，他做什麼都肯么？
爹娘，到底是什麼呢？
終究還是無法體會啊……
天空下起雨來。一絲一絲連成線，飄飄洒洒地落下來。雨水在陽光下閃着詭異的紅光，落在乾裂的土地上，土地原本裂開的口子被紅色填滿，漸漸癒合了傷口。落在乾枯的小草上，黃色的葉子先染了紅，再變綠。灰黃的土地煥發生機，昏暗的天空有了片刻清明。人們揚起頭，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雨水。石頭心中奇怪，在十個太陽的照射下，什麼水都會化為煙雲蒸發不見，怎麼會有水落到地面呢？石頭接住雨水，似乎不是透明，而是紅色，嘗了嘗，果然不出所料，很咸。
這雨水竟是楊戩的血淚化成的嗎？
那個人，在哭么？
聽說掌管欲界的女神瑤姬把自己的天眼傳給了楊戩，因此楊戩才具有如此強大的法力。這眼淚，是從楊戩的神目中流出的嗎？
天地間一片血紅的光芒，看起來那麼可怖。迷濛的雨霧中，“轟隆隆”一聲巨響，閃電把巨大的紅幕劃開，雷電中傳出楊戩的怒吼：
“玉帝，你若殺我母親，楊戩發誓，必將你全家老小，趕盡殺絕，一個不留！”
隨後又沒了聲息。
石頭看不見天上的具體情形，只能從聲音中判斷事情的發展，心中不由得焦急起來。
良久，又傳來楊戩撕心裂肺的呼喊：“娘……啊……”
石頭心裏一沉，恐怕是楊戩用生命守護的母親瑤姬，死了，楊戩為之生存的意義，失去了。生命是這樣脆弱，消逝得無聲無息。
天上掉下一個燃燒的火球，呼嘯着掉進了西海。
是太陽！太陽掉下來了！
地上的人呆若木雞地看着，忘了躲藏。
“轟……”又是一個太陽掉落，這次人們有了反應，開始歡呼。石頭也從驚愕中回過神來。
只見一道白光直衝霄漢，那是楊戩的劈天神斧發出的。閃電劃過，神斧的光芒有一瞬間的凝固，電光熄滅的時候，又一個太陽狠狠地砸到海里。海里炸開了巨大的水花，無數魚蝦被激飛到天上去。
“第三個了……”有人小聲數着。
“轟……”
“四！”人們大聲數着。
“五！”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計數的隊伍。
楊戩的喊聲令天地為之顫抖：“趕……盡……殺……絕！”
“轟……”
“六！”所有人一起大喊。
……
石頭一動不動地望着天空。天上那詭異的火焰已經熄滅，紅色漸弱，現出太陽的樣子來——只剩一個太陽了。
大家這才發現一個問題：玉帝可以不管凡間生靈的死活放出十個兒子放出十個太陽，那麼楊戩，是不是也會不管不顧地殺了所有太陽，讓人間從此永陷黑暗？
歡呼聲不知何時停止了，靜得落針可聞。
當楊戩化作一道白光直衝向最後一個太陽時，人們抑制不住地驚叫起來。說到底，神仙之間的戰鬥，無論誰勝誰負，受苦的永遠是凡人。
但楊戩在最後一刻停住了他的神斧，轉過身沖向凌霄寶殿。那唯一的太陽一直高高地掛在天上。
楊戩，終究不是玉帝。
傳說中陰狠無情的楊二郎終究不如他的舅舅狠，所以楊戩鬥不過玉帝，似乎是必然。
戰鬥結束得很快，突兀得一如它的開始。十個太陽只剩下一個，天空重新現出原本的湛藍。楊戩筋疲力盡，脫力后，渾身浴血地從天上直直掉進西海。
石頭看不見戰鬥的具體過程，但他看見了楊戩掉下海了。於是不假思索地跳下海，向著楊戩掉落的方向游去。
楊戩，楊戩你不要死，我還沒有跟你比試呢，我還沒有真正認識你呢，我們連一句話都沒說過，你就這麼死了？
石頭知道楊戩被十大金烏灼傷，落到海里泡着，海水裏的鹽侵入傷口中，時間越長越難救治。他用盡全力在海里搜索，多累也不肯上岸休息，偶爾浮出水面換氣，再次下潛。不知搜了多久，天漸漸黑了，石頭在海里什麼都看不見了，還是不肯放棄。向來只要他認準的事情，就沒有放棄的。
那個時候石頭年紀還小，還不明白有些事，並不是不放棄就可以做到的。
夜色漸深，月朗星稀，石頭不知道自己在海里遊了多久，只知道必須找到楊戩。海水冰冷，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石頭冒出水面換氣，甩了甩頭上的水珠，大口大口地呼吸。環顧四周，遠山現出個模糊的輪廓，黑黝黝的。偶然瞥見岸邊一個血人躺在山腳下。
會是他嗎？
石頭飛快地游過去，近了，更近了，看清了，飛鳳冠，蟠龍氅，銀盔銀甲，真的是楊戩！石頭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笑得那麼開心。
馬上就要游到楊戩身邊了，這時一位女子出現在楊戩身旁。石頭不由停住了。
那女子身穿粉紅衣裙，夜色中看不清面貌，頭上生的龍角閃着幽光。她繞着楊戩走了幾圈，伸手虛按，手中發出的白光照在楊戩身上。楊戩低低咳了一聲，嘴角湧出鮮血，呼吸由慢到快，漸至平穩，緊皺的眉略微鬆了些，外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女子在這時抬起頭來，石頭見她眉目靈動，容貌秀美，那份超然的氣度分明不是凡人所有。
是仙女嗎？石頭向著他們揮了揮手：“喂……”
女子全副心神都放在楊戩身上，並未注意到石頭。她口中念念有詞，帶着楊戩飛起，眨眼間消失不見了。
沒有法力，便是連相識都成奢望么？
與那個人相交，是要具有一定資格的……
石頭在海里隨着水波起起伏伏，從未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不會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