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下的日子 四

原下的日子 四

漫長的夏天。

夜幕遲遲降下來。我在小院裏支開躺椅,一杯茶或一瓶啤酒,自然不可或缺一支煙。夜裏依然有不泯的天光,也許是繁密的星星散發的。白鹿原刀裁一樣的平頂的輪廓,恰如一張簡潔到只有深墨和淡墨的木刻畫。我索性關掉屋子裏所有的電燈,感受天光和地脈的親和,偶爾可以看到一縷鬼火飄飄忽忽掠過。

有細月或圓月的夜晚,那景象就迷人了。我坐在躺椅上,看圓圓的月亮浮到東原頭上,然後漸漸升高,平靜地一步一步向我面前移來,幻如一個輕搖蓮步的仙女,再一步一步向原坡的西部挪步,直到消失在西邊的屋脊背後。

某個晚上,瞅着月色下迷迷濛蒙的原坡,我卻替兩千年前的劉邦操起閑心來。他從鴻門宴上脫身以後,是抄哪條捷徑便道逃回我眼前這個原上的營壘的?“沛公軍灞上”,灞上即指灞陵原。漢文帝就葬在白鹿原北坡坡畔,距我的村子不過十六七里路。文帝陵史稱灞陵,分明是依着灞水而命名。這個地處長安東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漸漸被“灞陵原”“灞陵”“灞上”取代了。劉邦駐軍在這個原上,遙遙相對灞水北岸驪山腳下的鴻門,我的祖居的小村莊恰在當間。也許從那個千鈞一髮命懸一線的宴會逃跑出來,在風高月黑的那個恐怖之夜,劉邦慌不擇路翻過驪山涉過灞河,從我的村頭某家的豬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頂,才噓出一口氣來。無論這逃跑如何狼狽,並不影響他後來打造漢家天下。

大唐詩人王昌齡,原為西安城裏人,出道前隱居白鹿原上滋陽村,亦稱芷陽村。下原到灞河釣魚,提鐮在菜畦里割韭菜,與來訪的文朋詩友飲酒賦詩,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為敘事抒情的背景。我曾查閱資料企圖求證滋陽村村址,毫無蹤影。

我在讀到一本“歷代詩人詠灞橋”的詩集時,大為驚訝,除了人皆共知的“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所指的灞橋,灞河這條水,白鹿(或灞陵)這道原,竟有數以百計的詩聖詩王詩魁都留了絕唱和獨唱。

寵辱憂歡不到情,

任他朝市自營營。

獨尋秋景城東去,

白鹿原頭信馬行。

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絕。是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為題的詩作中的一首。是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記的一首。一目了然可知白詩人在長安官場被蠅營狗苟的齷齪惹煩了,鬧得膩了,倒胃口了,想嘔吐了。卻終於說不出口嘔不出喉,或許是不屑於說或吐,乾脆騎馬到白鹿原頭逛去。

還有什麼齷齪能淹沒臟污這個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斷定不會有。

我在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兩年。自己燒水沏茶。把夫人在城裏擀好切碎的麵條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爐。傍晚到灞河沙灘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覺睡到自來醒。當然,每有一個短篇小說或一篇散文寫成,那種愉悅,相信比白居易縱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這兩年的日子,是近八年以來寫作字數最多的年份,且不說優劣。

我愈加固執一點,在原下進入寫作,便進入我生命運動的最佳氣場。

2003年12月11日於二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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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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