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下的日子 三
村莊背靠的鹿原北坡。遍佈原坡的大大小小的溝梁奇形怪狀。在一條陰溝里該是最後一坨尚未化釋的殘雪下,有三兩株露頭的綠色,淡淡的綠,嫩嫩的黃,那是茵陳,長高了就是蒿草,或卑稱臭篙子。
嫩黃淡綠的茵陳,不在乎那坨既殘又臟經年未化的雪,宣示了春天的氣象。
桃花開了,原坡上和河川里,這兒那兒浮起一片一片粉紅的似乎流動的雲。
杏花接着開了,那兒這兒又變幻出似走似住的粉白的雲。泡桐花開了,無論大村小庄都被驟然暴出的紫紅的花帳籠罩起來了。
洋槐花開的時候,首先聞到的是一種令人總也忍不住深呼吸的香味,然後驚異庄前屋后和坡坎上已經敷了一層白雪似的脂粉。
小麥揚花時節,原坡和河川鋪天蓋地的青蔥蔥的麥子,把來自土地最誘人的香味,釋放到整個鄉下的田野和村莊,灌進庄稼院的圍牆和窗戶。
椿樹的花兒在龐大的樹冠和濃密的枝葉里,只能看到綉成一團一串的粉黃,毫不起眼,幾乎沒有任何觀賞價值,然而香味卻令人久久難以忘懷。
中國槐大約是鄉村樹族中最晚開花的一家,時令已進入伏天,燥熱難耐的熱浪里,聞一縷中國槐花的香氣,頓然會使焦躁的心緒沉靜下來。
從農曆二月二龍抬頭迎春花開伊始,直到大雪漫地,村莊、原坡和河川里的花兒便接連開放,各種奇異的香味便一波迭過一波。
且不說那些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草和野花,以及秋來整個原坡都覆蓋著的金黃燦亮的野菊。
五月是最好的時月,這當然是指景緻。整個河川和原坡都被麥子的深綠裝扮起來,幾乎看不到巴掌大一塊裸露的土地。
一夜之間,那令人沉迷的綠野變成滿眼金黃,如同一隻魔掌在翻手之瞬間創造出來神奇。
一年裏最紅火最繁忙的麥收開始了,把從去年秋末以來的緩慢悠閑的鄉村節奏驟然改變了。
紅苕是秋收的最後一科莊稼,通常是待頭一場濃霜降至,苕葉變黑之後才開挖。
濕漉漉的新鮮泥土的壠畦里,排列着一行行剛剛出土的紅艷艷的紅苕,常常使我的心發生悸動。
被文人們稱為弱柳的葉子,居然在這河川里最後卸下盛妝,居然是最耐得霜冷的樹。
柳葉由綠變青,由青漸變淺黃,直到幾番濃霜擊打,通身變成燦燦金黃,張揚在河堤上河灣里,或一片或一株,令人欽佩生命的頑強和生命的尊嚴。
小雪從灰濛濛的天空飄下來時,我在鄉間感覺不到嚴冬的來臨,卻體味到一縷聖潔的溫柔,本能地仰起臉來,讓雪片在臉頰上在鼻樑上在眼窩裏飄落、融化,周圍是霧靄迷茫的素凈的田野。
直到某一日大雪降至,原坡和河川都變成一抹銀白的時候,我抑制不住某種神秘的誘惑,在黎明的淺淡光色里走出門去,在連一隻獸蹄鳥爪的痕迹也難覓蹤的雪野里,踏出一行腳印,聽腳下的好雪發出錚錚錚的脆響。
我常常在上述這些情景里,由衷地詠嘆,我原下的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