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明達(中)
逾日後,這裏的氣氛大不相同了。有人臉色凝重,有人裝作不知,不管如何,
“你看這像什麼?”
張少聰翻開這被保存得嚴嚴實實的木簡。
莫超脫口而出,“札記。崔亮的小札,裏面會寫什麼?打開瞧瞧吧。”
張少聰卻說:“我們只不過是來查案的,看這札記怕是不方便。”
不方便,意思就是只有等令史、掌固等人全到場了,才能翻看。
莫超倒不拘泥於那些禮數,“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是次要的,眼下已經逾期了。”
他想趕緊了事,總不能一直拖着,到最後成了大齊最匪夷所思的懸案。
“逾期,唉,楊舍人他也不跟我們透風啊。”
與太子約定的日子,已過了兩天,太子不但不問,反而還回絕了審查。大理寺不干涉,刑部與御史台更是消息不通。
“大理正,我們還沒查明白,沒頭沒尾的,該怎麼向聖上交代啊?”
皇帝看着不問,實際上自有人向他稟告。
莫超仰頭望房頂,然後說:“崔亮謀反的舊案,已經定案,不能再翻出來。”
“可那郭顯、郭寶義等人陷害崔亮也是不爭的事實。”
莫超冷笑道:“哪裏不爭了?我們只臆想出郭氏陷害崔亮、澤王,尚未有證據表明他們謀害。就算真知道他們的做法,我們又能如何,牽連的人只會越來越多,這麼做肯定與上意相悖。”
皇帝要查清李順德案,為的是正綱紀,清禍害。而事關太後母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張少聰點點頭,“李順德之死系大理丞葉濱與大理正何繼開同謀,郭明達之死系畏罪自戕。”
莫超掂量掂量他的話,“郭明達死,是人盡皆知的事,滿城人十個裏有八個知道他是被人勒死後吊起來的。倘若我們為堵住悠悠眾口,搪塞說是他自裁,那麼就是授人以柄,落下無數口舌。”
楊素推門進來,笑盈盈地說:“兩位安好。”
“呦,我們的大紅人來了。”莫超朝他一拜。
楊素初升太子洗馬,這一來直接越過大理正莫超。
張少聰拱手拜道:“恭喜楊郎榮遷太子洗馬。”
別人都為逾期而煩惱,僅他一枝獨秀,能從那麼多人中脫穎而出。從舍人一躍成太子洗馬。
楊素謙虛地說:“別,我擔不起這個虛名。”
莫超笑道:“我倒是該謝謝楊賢弟,若非你替我作保,我怕是現在也同葉濱般入牢獄了。”
他所言不假,的確是因楊素心細發覺他處事穩妥向程光允舉薦,才有他今日的大理正一職。莫超朝他輕輕點頭,以謝這些日子來的恩德。
楊素則笑道:“莫正言重了。”
莫超喜歡聰明人,於是笑道:“楊賢弟是哪的人啊,哦,還沒問賢弟的表字,瞧我這語無倫次的,您別見笑。”
張少聰看得明明白白,這大理正是使勁要攀附他了。不然憑他的家世,怎麼會瞧上他。
楊素溫和地笑道:“弟是河北常山人,表字順成。”
“愚兄莫超,乃是東京人。現任大理正。”莫超想起自己還沒說自己是誰,於是忙說。
張少聰還幫他加一句,“莫正乃是驃騎大將軍之後。”
以莫超的性子,定會提自己身家高貴。
莫超憨厚地笑道:“那是家父在世時的情景了,不提也罷。男人到底還是該自己爭前程的。”他還謙恭地朝楊素一拜。
楊素默然一笑,“莫兄乃是大家子,無需多行禮數。”
張少聰說:“順成賢弟,您來是為何?”
楊素笑道:“你不說,我是忘了的。郎君說,只在中元節前完,即可了。”
張少聰額上汗珠突地冒了,“那隻剩今和明了。”不說他像熱鍋上的螞蟻,那也差不多了。
莫超同樣懸心,“殿下可有意?”
楊素勾唇笑笑,“能圓即可。”
莫超笑道:“噯,我有半月沒見裴舍人了,聽說舍人的哥哥病了,搬到崇德坊,不然我以為他還會跟我是鄰居。”
照他那麼說,這莫超也住太平坊,還是平陽郡公的鄰居,那想來家裏非富即貴。
楊素笑道:“原來您是裴舍人的友人,失敬失敬。”
莫超則擺擺手,“我是跟他大哥認識,以前我們曾是同僚,但裴元衡去秘書省,不然我們日日都見得上。”
以前裴紀在兵部,亦屬尚書省,所以常見面也是正常的。
張少聰直言:“這回倒多謝太子洗馬。”
楊素笑道:“晉陽公主與駙馬午後就到京了,我還要去城門迎接。”
晉陽公主是皇帝的親妹妹,地位尊榮,就連當今的皇后都得禮讓三分。
莫超忽地說:“我倒是該與你同迎候才是。”
“嗯?”
他解釋道:“晉陽公主下降大都督韓馥,駙馬是我兒時玩伴,後來他去地方了,算算有三五年沒見了。”
韓馥能升地方全倚仗自己的岳父,他左不過膏粱紈袴之流,到地方就是裝個樣子,混吃混喝,再找幾個美人作陪。
太子命楊素去迎接公主,正怕失禮引得公主、駙馬不滿,沒想到眼前就有人幫忙。“莫兄和大都督是舊相識?”
莫超和韓馥是熟到不能再熟的親朋故舊,“小時候我們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先生也是可憐,一下教出了兩個不成器的。”
漏壺裏的水到了午時,楊素催促兩人到城門接人。
等到了門口,已有大批官員就位了。
裴緒早就等在了那裏,見他們來了也這隻笑笑。
莫超朝他道:“舍人,好久不見啊。”莫超壓低了聲,但旁人仍是能聽得清清楚楚。
此舉使得旁邊的官員撲袖子作噓聲,也難怪,迎接之際是不許外人喧嘩。就算他們與公主、駙馬相熟,也不能破了規矩。
不出片刻大批馬隊就到了,“各位,安好。”人未及,聲先到了。
真不愧是許州大都督,派頭遠超旁人。
楊素上前笑道:“卑職太子洗馬楊素,受皇太子之命,恭迎晉陽公主與大都督。”
春臨花氣襲人,垂柳依依相迎。正章四年的春景格外嬌艷,天朗氣清,花木被新雨洗后透出微微光暈。
啟瑞門外,宮人們齊整地站成幾列,他們靜默地,沒有生氣地等在一旁。遠遠地,就看見好一群人擁着一輛馬車進來。待它穩穩停下,宮人們速行禮,齊呼:“恭迎晉陽公主。”
太皇太後身邊的女史迎上去扶公主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下車。晉陽大長公主照例來拜見太皇太后,今日也是少見,攜了女兒同來。
女史恭敬道:“太后命我等在此迎接公主,公主萬安。”她又把頭轉向一旁的女孩子,“見過姑娘。”
公主輕聲道:“免。”
女史看着那女孩,微笑道:“姑娘眉眼秀雅,是難得的美人。”
女孩微微躬身回禮,說:“女史謬讚。”
女史沒想到會得到如此禮待,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僭越,忙改了話,“請隨我去百福宮。”本朝禮法嚴明,宮中向來謹遵祖上規矩,所以她如此謹慎也不奇怪。
公主盈盈牽着女兒的手,邊走邊囑咐道:“菀昭,待會見了外祖母,可別失了禮數,叫別人笑話。看到表哥,別像小時候那樣被嚇得哭出來。”身邊宮人故作未聽,低頭尾隨。
馮莞眉心一蹙,辯解道:“他知道我怕狗,還故意牽狗嚇我,母親錯怪了。”
公主柔聲道:“你表哥現在登基做了皇帝,什麼事都要以他為尊。遇着他時刻守着規矩,免得落人閑話,說我們失了身份。”公主湊過身來,細聲道:“眼下前朝不寧,后宮裏萬貴妃得寵,要處處小心。”她為女兒扇着扇子,“太皇太后對你的終身大事很上心,不知是哪家才子這麼有福氣。”
馮莞紅了臉,低頭道:“母親別取笑我了,一切都由太皇太后做主。”公主抿嘴笑着,牽着她向前走。
步入百福殿,宮正孫萍領着一大群人候着。孫萍過去伺候過公主,對她格外親切。她滿面春風,說道:“太后正在同萬貴妃說話,請公主和姑娘到偏殿更衣。”
公主進了東側殿,而馮莞被帶到西側殿。宮女們散開她的頭髮,重梳了她的雙環髻,還特意留了垂髾,這自然是少女最平常的髮髻。宮女將首飾匣捧來,馮莞挑了一對點翠珠花,湖藍上露着絢麗光澤,又不失雅緻。上穿藕絲衫衣,下着碧藍綉裙,清麗淡雅,頗具丰韻。隨侍老嫗看她如此裝扮,甚是讚許。
馮莞出去,公主已更衣完畢。正想進去,直面了萬貴妃從裏面出來。萬妃微微行禮,淡淡道了句:“大長公主萬福。”未等馮莞見禮問安,就離開了。公主一笑置之,不加言語。
百福殿內獨有昏黃,光線並不明朗,似乎籠上重重遠山霧,隱然不散。太皇太后雖然抱恙,這裏卻未因此沾染上病氣。反而,時花嬌美,檀香不絕,特有韻味。
太皇太后就坐在榻上,常年病痛侵蝕着容貌與軀體,乾瘦的身軀極為羸弱,華服繁飾也壓得她起不來身。她的身上有着老人的渾濁,卻保有皇后威儀。說不清,道不明,彷彿是天生所帶。那種威儀沒有隨着太皇太后逐漸蒼老而消減,在她的眼中就深藏鋒芒。
馮莞看見外祖母,眼中的淚水就凝在睫上,悲喜交集,也只得咽下悲愴。
公主上前接過老婢手中的葯碗,請罪道:“女兒不孝,還有勞容娘服侍。”
太皇太后慈愛道:“除了容娘,也就是你伺候哀家最舒坦。”她又轉向馮莞,和藹地說:“菀昭這孩子愈發美麗,在氣韻上與眾不同。”她伸手一招,“來,讓外祖母看看。”
馮莞端莊地走過去,她小心地盯着自己的外祖母。太皇太後年輕時的容顏猶可追尋,她的臉只是被年歲刻上痕迹。她,像極了母親。馮莞能想像到她當年的丰姿:身量纖纖,容貌姣美,手持菱紗扇,在洛水畔等着高祖。彷彿還能看見她在蓬萊殿中痴痴等着自己的枕邊人。但那都成了過眼雲煙,她的丈夫和兒子都步入了陰間,經過數個春秋,與他們漸行漸遠。她只能在太醫的照料下拖着日益老去的病體繼續活着。
她願用手撫去她臉上的歲月傷痕,但願能恢復以往的風韻。看到那個年輕貌美,主宰後宮的倩影。雖然神祗沒有賦予她那種能力,但美人永不褪色。他日史書工筆,定會為外祖母留下盈盈芳跡。
“不知怎的,倒看到了她外祖父的樣子。”太皇太后突然笑道。“兒孫中也就皇帝能看到他祖父的樣子,依我看,這孩子福澤深厚着呢。”過去,她的外祖母從未提及,人人都道她很像母親。
“母後言重了。”公主道。
馮莞立即回道:“太皇太后所言,菀昭承受不起。”她看見太后眼中沒有渾濁,而是清朗,她不敢與那雙眼睛對視。昔年張婕妤和李德妃容貌為後宮之冠,威勢也更甚於還是皇后的太皇太后。但論及智謀,太皇太后卻遠在她們之上。或許因此,太皇太后才能數十年來寵命優渥。她身後有着數不清的刀光劍影和陰謀詭計,在她的眼中總存有一絲難以捕捉的陰冷,就像失去光澤的刀鋒,但依然保持着鋒利。
所幸,那把刀的刀刃沒有面向她。外祖母是慈愛的,她一直堅信。因為過去,柔和的外祖母一直是她少時的依靠。
太皇太后喝過葯,用帕子擦了嘴角。問道:“今年多大了?”
“十五。”
太皇太后笑道:“正是最好的時候。”她對公主說:“這孩子哀家越看越喜歡,不如就留在宮中小住幾日,也好陪陪哀家。”
馮莞回想年少時陪伴外祖母的時光,四年未見,頓感悲傷。她此番已下定決心安身長安,以報外祖母恩德。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讓你們母女同住。”喚來容娘,“把青禧殿收拾出來。”
馮莞和公主辭別太皇太后,就到太液池去,可沒想到半路上,劉賢妃就請公主去她的靈韻殿了。她只好帶着侍女去賞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