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離開(1)
()四部車,七個人,不多也不少,就同來的時候一模一樣。他們已經從山上下來,停留在山區到城市之間的緩衝地帶。這裏坡度平緩,視野廣闊,既可以仰望群山峻岭,又隱約可見遠方城區建築物的天際線。山上濃密的林木順着地勢一直延續下來,在坡底形成了一大塊半圍的空地,陽光照下來的時候,在樹林和草地上形成了分明的兩塊不同的景色。
七個人的小團體就把他們的車停在林地旁邊,人則支起了臨時的桌椅板凳,甚至打了點野味來,用野炊爐烹煮。
新鮮的雞肉,塗上一點蜂蜜,然後擱在野炊爐上帶的烤架上燒制,馬青海坐在小板凳上翻着烤叉,並不時用三根指頭拈一點鹽撒上去。簡簡單單的烹制工序,不一會兒,蜜制烤雞微甜的香氣便開始誘人地飄散在小小的臨時營地裏面。
可眾人卻誰都沒心情垂涎,各自心事重重,任思緒四散飄飛。
“我們離開多長時間了?”范劍的聲音。他坐在離烤爐和馬青海不遠的地方,面前的地上刨開一個淺坑,裏面撒滿雞毛和雞頭肚腸等物。用於刨坑的硬樹枝現在被他拽在手中,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土堆上面戳來戳去。
“三四個鐘頭了。”范劍頭一回沒把注意力集中在香噴噴的美味上面,可馬青海對此卻一點都不奇怪。
“姜一衡,他還活着嗎?”
接下去是大家的集體片刻沉默,這句話擊中了此刻所有人的心事。
“到目前為止什麼事都沒發生,所以他應該還在。”
“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帶他一起出來。”袁茵輕輕嘆了口氣。
“可他說得很清楚,大家也都看到了,那根本是我們無能為力的。”鄭衛國坐在一張可摺疊的靠背躺椅里,用手揉着腿上的舊傷。每當天氣陰冷或是身體過於勞累的時候,他的腿就會隱隱作痛,於是揉腿逐漸成為了這段時期里他的習慣性動作。
早上同姜一衡相處的最後一段時光,在幾個人的腦海中深深停留。
他看向他們的眼神里並沒有一絲對死亡的畏懼,甚至充滿祥和:“我的解毒劑並不是完美無缺的,噬屍菌內帶有的放射性並沒有去除。所以這就像放化療,殺掉寄生菌孢子的同時也在破壞着我的體細胞――所以我必須時刻地待在完全無菌的環境裏,並且用大量藥物達到體內環境的平衡。現在你們看到了,我跟你們一樣在外面――”
他抬眼向四處看了看,笑容中帶着一絲抱歉。“我只能活幾個小時了。”
“對不起!我不知……不是故意……”衛醜醜臉色煞白地捂住腦門,他猛然間明白過來,正是自己方才的不慎闖入,開啟了這位研究員生命的倒計時。
“不要內疚!”他打斷他,好像自己才是應該道歉的那個人,“我本來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下一批解毒劑制好的時候。事實上,我能撐這麼久,沒死於併發症順利活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迹了。其實我每一刻都有可能死掉的,所以才會出去接你們進來!”
“要是我不亂闖你就有活下去的可能!”胖子鐵塔一樣的身軀在微微顫抖,乾巴巴的嗓音充滿了緊張的情緒。
“這樣維持活着的狀態其實很難受。你們不知道,我每天得吞多少藥片,打多少針注射液……咳咳,我現在幾乎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去,每天得靠掛營養液來維持體能。只要需要離開無菌室的情況,就得從頭到腳穿上密封的防護服,回來的時候要經過全身消毒……現在,我的鼻子已經對消毒劑失去了靈敏度,連大自然的新鮮空氣都不能聞到!如果必須這樣才能苟活於世的話,我的生命就沒什麼意義了。從監視器里看到你們拐上車道向基地方向開的時候,我就隱隱預感到,你們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如果怕死的話我就會事先警告你們,就不會在自己身上做實驗了!”病人把因瘦削變得骨節分明的手掌放在高出他大半頭的胖子肩膀上,像在安慰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解毒劑的完全應用已經不遠,我堅持到現在的使命已經達成。所以哪怕只剩下幾個小時,也讓我沒有顧慮地、像正常人那樣過完!”
在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頭都湧上了一種無能為力的辛酸。他們總共認識他不過十幾小時的時間,對他的印象從最初的懷疑抵觸到敞開心扉,而正當他身上的那些可貴的品質開始照亮他們眼睛的時候,卻被告知這個人將不久於世。恆星在經過億萬年的燃燒后,發出了一道最耀眼的光芒,然後消逝在茫茫宇宙中。
“現在還有點時間。”不久於世的病人抬腕看了看手錶,當他發現自己正被七道充滿感傷的目光環繞的時候,他的臉龐驟然點亮,笑容就像個孩子。這些人從心底里為他的將逝感到難過,那一刻,他覺得很溫暖。“我帶你們參觀一下基地好了!自從基地建成以後,我們還沒接待過平民參觀者呢……”
“我的爺爺是國家兩彈一星項目最早的那一批工程師。那時候,他們的事業在相當艱苦的條件下進行,幾乎沒有什麼保護設施,所以工作人員受到核輻射的情況非常普遍。爺爺在我爸爸十幾歲的時候就得絕症去世了。特殊時期的時候,爸爸又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上不了學,後來,他們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所以從小到大,我的學習成績一直是拔尖得好。即使在中科大少年班的時候,在一群理科尖子生里,我也能夠輕鬆位列前茅。小時候同齡人玩的遊戲我基本都沒接觸過,現在想想,真是遺憾啊。”
說著話,他帶着參觀者們登上架在半空中的圓形平台。
“那是我以前的工作枱。”他指給他們看,“邊上是老李,他負責整個基地的通訊設施,去年事發后不久,他在外面維修發射器的時候遭到了襲擊……那邊是崔工,他是我們的實驗總指揮,受傷后自願做了第一例**研究樣本。大家看着他去世。還有馮亮,他就是我最後一個去世的同事,我們兩個一起發現的噬屍菌……我們以前的工作環境十分緊張,互相之間可以說並沒有特別深入的了解。一切都是從去年十月以後開始不一樣的。每個人的音容笑貌都好像近在我眼前,我現在真的好懷念他們!。這個時候才感覺到,一個人在的那段日子,我是多麼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