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談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談心

從承乾殿裏回來,弘曆一陣茫然。

他不想回養心殿,養心殿的桌上全是歌功頌德的奏摺,表面上贊那爾布死的好,實際上贊他殺的好。

再看眼遞摺子的人,呵,赫然就是那幾個貪墨賑災錢的真兇。

弘曆心裏一陣膩味,既膩味他們也膩味自己,腳下兜兜轉轉,竟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延禧宮。

一陣樂聲從裏頭傳出來,非箏非琴,非笛非鼓。

弘曆腳下一頓,再走進去,然後看着桌子上那隻八音盒。

八音盒裏一對人偶情侶,金髮碧眼,穿着西式禮服,挽着對方的手,隨着樂聲翩翩起舞,八音盒旁,魏瓔珞也挽着明玉的手,穿着宮中旗袍,隨着樂聲翩翩起舞,然後哎喲一聲:“錯了錯了,殷先生說不是這麼轉圈的,重來。”

明玉手指靈巧,能做各種各樣的小食,腳卻不那麼靈巧,又踉踉蹌蹌跳了幾下,放棄道:“奴才不跳了,不會跳!”

魏瓔珞:“再試試嘛!”

弘曆觀看了半晌,見兩個人你踩我的裙子,我踩你的腳,跳大神似的,忍不住笑了起來。

聽見他的聲音,兩人忙過來對他行禮。

“在幹什麼呢?”弘曆免了她的禮,用手撥弄了一下八音盒,換了一首曲子。

魏瓔珞笑吟吟道:“這西洋物件兒放在內務府吃灰,臣妾特意請教了法國來的殷先生,他還示範了一段舞蹈給我看。”

弘曆又好氣又好笑:“朕請法國傳教士留在紫禁城,是專門修曆法和火器,不是陪你玩的。”

魏瓔珞也不回他的話,只笑吟吟走過來,伸手扶住他的腰,領着他跳起舞來。

華爾茲——恰如男女之間的關係,你進我退,你退我進。

這本就是一種很適合情侶跳的舞,就算其中一個完全不會,在另外一個的引導下,很快也就會了。

“怎麼樣?”魏瓔珞微笑道,“是不是很有意思?”

這個時候,弘曆已經跳得像模像樣了,只是剛露出笑臉,忽又板起臉來:“你跟那洋人也這樣跳的?”

“怎樣?”魏瓔珞故意問。

弘曆冷哼一聲,手指頭掐了掐她的腰。

那地方有塊痒痒肉,魏瓔珞被他掐的笑了起來,急忙抓住他的手指道:“沒沒,殷先生是跟小太監示範給我看的。”

弘曆的臉這才晴轉多雲。

“你們主子真有辦法。”李玉察言觀色,見此,壓低聲音對身旁的明玉道,“皇上這兩天都不高興,到了你們這,才有了個笑臉。”

明玉看着前面不停旋轉的兩人,捂着嘴不停笑。

李玉被她笑得有些納悶:“你笑什麼?”

“等等。”那廂,弘曆也覺出不對勁來,困惑地皺眉,“好像……哪裏不對吧?”

魏瓔珞無辜的眨巴眼睛:“哪兒不對?”

“……”弘曆的手緩緩下滑,捉住魏瓔珞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有些危險的挑挑眉,“朕聽說西洋人跳舞,男人的手放在女子的腰間,你怎麼——魏瓔珞,你又故意戲弄朕!”

魏瓔珞從善如流地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弘曆:“……你以為這樣,朕就能不生氣?”

“皇上,別生氣了。”魏瓔珞慢慢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臣妾只是想逗你開心。”

相依相偎,華爾茲中最纏綿的舞步,伴着八音盒中的圓舞曲,旋轉着,旋轉着,旋轉着……

一輪明月升空。

跳累了的兩人並肩坐在窗口,望着窗外那輪明月。

“皇上。”魏瓔珞抬眼看他,“你又不開心了?”

弘曆總是在不開心,只有很少的時候能夠開懷一笑,如今他又恢復成往常那副嚴肅的模樣,淡淡道:“瓔珞,如果有一個人非殺不可,你要怎麼辦?”

魏瓔珞笑了笑:“殺了。”

弘曆一愣,低頭看向她:“萬一他是蒙冤受屈呢?”

魏瓔珞:“放了。”

弘曆:“……若他是受了冤屈,可為了大局,卻非殺不可呢?”

魏瓔珞毫不猶豫:“既殺且放。”

弘曆起先覺得她說的頭頭是道,這話一出,又覺得她是在敷衍了:“這叫什麼話!”

“面上照殺不誤,私底下偷龍轉鳳。”魏瓔珞道,“皇上可以找個形容相似的死囚,偷偷把人換下來不就行了嗎?”

弘曆先是一楞,繼而哈哈一笑:“你以為刑部大牢是菜市場,殺頭要驗明正身的!”

“臣妾當然知道殺頭之前要驗明正身,也知道您話里的那個‘他’是誰。”魏瓔珞卻道。

弘曆笑容一止。

半晌的沉默之後,魏瓔珞先行開口:“……那爾布大人,皇上您到底還是想殺了他的。”

弘曆瓮聲瓮氣道:“胡說,朕可從未這麼想過!”

“可就算您給了皇后恩典,改砍頭為流放,他在流放途中能安全嗎?世上沒有天子不能放的人,您壓根——”魏瓔珞頓了頓,仍將那句話說了出來,“不願讓他活下去!”

弘曆面色陰沉地盯着她看,過了許久,才淡淡一笑:“你說得對。”

他從魏瓔珞身旁站起,獨自一個人朝窗前走去,雙手按在欄杆上,俯瞰下頭的風景,亭台樓閣,宮女太監,一切都在他的眼中縮小。

“……那爾布沒有貪墨賑糧,可他一錯知情不報,二錯昏聵無能。浙東各地或多或少,都面臨相似情形,卻無一起暴動,更無災民餓死。”弘曆握緊欄杆,緩緩道,“有時候,一個昏庸無能的官員,不比貪官污吏的危害小。他蒙冤受屈,有皇后伸張,那枉死的災民,又有誰會管?朕判他流放,不過看在皇後面上,為他選一個體面的死法,只是沒想到太後會早了一步……”

略微遲疑之後,他低聲問:“瓔珞,你會不會覺得朕是一個很殘忍的帝王。”

“會。”

弘曆的面色沉了下來。

一雙手緩緩從他身後伸出,環住了他的腰。

“但那又怎樣?”魏瓔珞將臉靠在他的背上,“皇上,您總想做完人,可世上哪兒有完人呢?殺貪官,貪官要恨你。殺庸臣,庸臣要怨您。要恨就恨,要怨就怨,落子無悔,絕不回頭!”

弘曆慢慢笑了起來:“說得對,落子無悔,絕不回頭!”

月照人間,欄杆下,亭台下,珍兒如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個人。

“珍兒?”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弘晝皺眉,“你不在皇後身旁伺候,跑來這兒作甚?”

“承乾宮,御花園,內務處……”珍兒眼睛發直,哆哆嗦嗦說了一大串地方,最後忽然抬頭看着他,哭了出來,“全都沒有,全都找不着皇後娘娘!”

弘晝心中一驚,忘了避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說什麼?皇后怎麼了?”

“皇后不見了。”珍兒找了一整天,已經焦頭爛額,沒了主意,只一個勁的哭道,“奴才到處找過了,都找不着人,又不敢告訴旁人……”

弘晝狠狠瞪了身後的領路太監一眼,對方會意,急忙眼觀鼻鼻觀心,當做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

回過頭來,弘晝沉聲對珍兒道:“我們分開兩路,一定要在別人發現之前,找到皇後娘娘。”

紫禁城雖大,但剔除掉珍兒已經找過的那幾個地方,又不怎麼大了。兩人匆匆分配好彼此接下來要找的地方,然後分頭行動。

這裏沒有,這裏沒有,這裏也沒有……弘晝匆匆走一個角樓底下過,忽然腳步一頓,抬頭望去,待看清楚角樓上那道身影,愕然道:“皇后!”

蹬蹬蹬——靴子匆匆踩過木階的聲音。

弘晝幾乎是一瞬間就跑上了角樓,呼吸漸喘,看着前方赤足站在角樓欄杆上的皇后,連聲音都有些發顫:“皇后,你這是在幹什麼,先下來好不好?”

繼后緩緩回過頭,月色之下,她的面容顯得蒼白:“……你以為,我要從這兒跳下去嗎?”

說完,她回過頭,張開雙臂,一步一步走向角樓邊緣。

隨着她的步伐,弘晝只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沒多想,就已經隨她一塊兒走了過去。

若繼后此時一個失足……只怕第二天宮人發現的,會是兩個人的屍體。

“我在這兒呆了一天。”繼后忽然站住了腳步,眺望遠方道,“就是想知道,富察容音站在這兒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感受。”

然後她笑了起來,一反常態,極輕鬆自在的笑。

“富察容音和我,一前一後進了府,她是溫柔端莊的嫡福晉,我是謹慎小心的側福晉。我們有很多地方一樣,卻又不一樣。一樣的,是將真心託付給丈夫。不一樣的……”繼后低頭看着腳下,“她從這兒跳了下去,而我,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

也難怪一路走來,偏這地方沒什麼人來,宮女太監,似都故意避開此地。

原來這地方,就是先皇后墜樓而亡的地方。

地上看似乾乾淨淨,卻有着血,有着淚,有着亡魂。

弘晝沉聲道:“皇后,過去的事情,早就過去了,何必再提呢?你不是富察容音,也不會變成她。”

“是啊,我不是富察容音,就算站在這兒,我也從來不願死。”繼后嘆了口氣,回頭看他,“你知道為什麼嗎?”

弘晝望着她。

“因為我不甘心。”繼后輕輕道,“本以為當了六宮之主,做了大清皇后,就再也不會任人踐踏,再也不必謹小慎微,可我錯了。從前的嫻妃保不住額娘和兄弟,如今的皇后護不住阿瑪,因為手裏的權力太少,太少了……”

“不,不是這樣……”弘晝想要安慰她,卻又不知如何安慰。

那爾布的事情是他親自調查的,真相如何,他最是清楚。

連他為何而死的,他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一切都如繼后所言,貴為皇后,她仍保不住自己的父親,因為想要他父親命的,是她的丈夫——當今聖上。

“不是這樣……你只是……”弘晝難過道,“您只是對皇上心存希望……”

而他卻辜負了你的希望……

繼后一言不發。

月光照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愈發顯得她形單影隻,孤獨可憐。

而她的丈夫呢?只怕又宿在延禧宮了吧……

弘晝看着那隻肩膀,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卻隔着一掌距離,遲遲不敢放在上頭。

“回去吧。”繼后忽然頭也不回地開口,“你跟我,都該回去了。”

說完,她緩緩轉過頭來,重又恢復了平時的端莊賢淑,若非臉頰上那行淚痕,壓根看不出來她曾經哭過。

弘晝也只得隨之變成一個臣子,恭敬地讓出下樓的路,望着那漸漸遠去的孤獨背影,他神色複雜,雙拳握了又松,最終忍不住喊:“皇後娘娘,今後需要弘晝的地方,請告訴我。我想為你……做些什麼。”

繼后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繼續朝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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