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變天
齊氏宗親,三百餘具屍體,被陳列在荒野外,付諸一炬。
王師大獲全勝,留下兩萬駐軍,其餘人馬班師回朝。
月謠負手站在小土坡上,因大火的緣故,周圍似乎特別地熱。她沉默地看着黑煙滾滾,喉嚨里像是被堵住一樣難受,眼淚水不期然落下來,糊花了視線,迎着風中的黑煙吹拂眼睛,刺目得緊。她抬手拭去眼淚,深深地吸氣,轉身走了。
華胥晟還躺在床上頭暈眼花,太華城的攻陷速度快得驚人,加上來回時間,竟然半個月也沒有。他前一日剛收到捷報,第二日王師便抵達帝畿。
他沒有留意為何捷報和王師抵達的日子這麼相近,只惴惴不安地想着,是不是要兌現承諾,將太華城更名易主,由月謠接管?
如此一來,她的勢力豈不是更大?
雲隱一早就候在了城門口,遠遠看到道路盡頭塵土飛揚,是王師回來了!
他策馬上前,一眼就看到了月謠,她的左手受傷了,上了夾板,看上去有些笨拙,神情肅穆陰冷,不似其他將士意氣風發,好似此行並未獲勝,反而是慘敗一樣。
他發現跟隨王師一道回來的,還有一具精緻的楠木棺槨。
“母親……您受傷了?”
月謠在他身邊停住,仔細打量他,見他精神很好,似乎還又長高了,空了一路的心稍稍有些填滿,微微地笑了:“沒事,小傷而已。這些時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母親一路勞頓,孩兒已經準備好了酒菜熱水,您可以先休息一下。”他與月謠並排策馬慢行,目光落在棺槨上,好奇地問,“這是……”
月謠道:“太后。”
雲隱心中一沉。
他知道文薇和月謠的感情之深,親如親姐妹,這一次攻伐太華城,他一直猜測月謠會怎麼處理齊文薇,也許會當做普通叛黨殺了,也許會私下裏放了,他更傾向後者。因為他了解月謠,人人都說她冷心冷肺,但她其實相當珍視身邊的人。
但他猜錯了,文薇真的死了。
聽說齊氏宗親全部被斬首,屍體在荒原上燒了三天三夜,連埋都沒人埋。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母親是打算如何安置太後娘娘?”
齊氏叛國,文薇這個太后,怕是死後不能入先王王陵了吧?
月謠望着前方,眼神有些空洞:“與先王合葬。”
但她沒有立刻安排此事,而是尋了民間手藝高超的匠人,用秘法將文薇的屍體保存在冰窖里。冰窖里寒氣嘶嘶冒着,即便是盛夏,走進去時也叫人冷到骨子裏。與文薇一道被安置在這裏的,是息微的屍身。
兩個她曾最親最信的人,全都躺在了這裏。
月謠坐在息微身邊,輕輕撫摸他的臉龐,依舊那麼白皙、光滑,只是非常僵硬,像一塊冷冰冰的玉。
她說:“息微,我為你報仇了。我殺光了齊氏宗親……他們屍骨就在野外燒了,沒人埋,連野狗都不會去吃……你可以安心了。”
“但是蘭茵死了,我不知道當初讓她去太華城,讓她做個細作是不是正確的決定。她真的愛上齊鷺了……當初為了我欺騙齊鷺,她應該很為難
吧……女人啊,真是容易動情。下輩子,希望她會和齊鷺好好的吧……好好地過……”
她深深地嘆息,眼淚沿着臉頰滑落,滴在冰窖里,一下子就凝結住了。她右手捂住自己的臉,聲音哽咽了,“姐姐也死了……她的血流了一地,擦也擦不幹凈。她就在我面前……一點點咽氣,她恨我,她那麼恨我……可是我該去恨誰?息微……我覺得好累啊,我想停下來,可我停不下來了。真的,好累啊……”
雲隱站在冰窖外,裏邊的聲音隱隱約約透出來,像是綿綿的雪碴子,扎得他心疼。
他看着自己手,才十歲孩子的手並不大,撐不起一片天空,也擋不下全部風雨……
近日來帝畿內外到處都是流言,真正攻下太華城的不是王師,而是無數凶獸和地底下湧出來的幽冥鬼軍,這更給月謠的形象增添了一絲妖邪詭譎的氣息,提起她,人們是懼怕多於尊敬。華胥晟迫於壓力,不得不下旨將太華城更名為白雲城,雲隱為城主,詔書當朝下達,震驚朝野。
且不說太華城更名易主的事過大,光說雲隱不過十歲稚童,怎能擔得起城主如此大的職責?!
然而沒有人開口反對。
雲隱就候在無極宮外邊,尚顯稚嫩的臉上寫滿了凝重老成,邁着莊嚴的步子走進去,伏在華胥晟面前,雙手舉過頭頂,接下了聖旨。
宋思賢死了,新的大冢宰沒有選出來,月謠就是實際上的百官之首,站在眾官前方,看着雲隱接過聖旨,謝恩,而後回到自己身邊,冰冷的目光稍稍柔和了幾分。
這一幕落入華胥晟的眼睛裏,他暗暗捏緊了拳頭。
前日有人上疏,大司馬數次救天子於危難,此番克下太華城,功勛卓著,益在千秋,因此可賜詔書不名、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刃上殿之殊榮,否則難以平人心。
落款正是許真。
華胥晟當場摔了摺子,連桌子都被踢翻。
詔書不名、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刃上殿……?他身為天子的尊嚴何在?!下一步呢?下一步就是逼他禪位了!一個太華城不夠,一個大司馬的位置不夠!好一個許真,好一個雲間月,這麼快就露出真面目了!
他死死握着拳頭,藏在垂旒下的眼神迸出厲色。
堂上有些安靜,似乎在等着什麼,方小壺悄悄喊了聲陛下,華胥晟充耳不聞,他靠近一步,又喊一聲,華胥晟才咬了咬牙關,幾乎是從牙齒縫裏迸出來的,道:“來人!宣詔。”
方小壺神色一松,命人將制好的第二道詔書呈上來,打開朗聲念。
朝臣們還在被第一道詔書所震驚,忽然又有一道詔書下來。許了她兒子一城城主的位置不夠,還要許她一個詔書不名、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刃上殿的殊榮,這與與天子共治天下有何區別?
跋扈之極,真當這個天子沒人維護了嗎!?
原本還沉默着不敢開口的臣子們忍不住了。
“陛下!賞賜千里土地已是破壞了祖宗家法,大司馬功勞再大,也不過是平定了齊氏之亂,當不起四項殊榮。”
“臣附議。本朝開國,獲得此項殊榮不過一人,只有王叔丹,王叔丹
輔佐幼主登基,制禮立法,強國拓土,品德昭彰,世人稱頌,後世亦稱聖人。大司馬何德何能,難道能和王叔丹並稱聖人嗎?臣以為此四項殊榮不可賜給大司馬。”
華胥晟心裏暗暗高興,然而不等他開口,月謠冷笑一聲,揚聲道,“來人!將此二人拖出去,砍了!”
那兩人立時怒了:“雲間月!難道你要殺人滅口嗎!?”
月謠連看也不看他們,對華胥晟說道:“陛下,聖旨已下,此二人公然違逆,是對陛下的不敬,理當處斬。”
門外立刻進來幾個禁衛,將那兩人架住,要往外拖,華胥晟坐不住了,“他們不過是說了幾句諫言而已,不算大不敬。”說話的時候,整齊的垂旒亂晃,他是真的急了。
月謠充耳不聞,那些禁衛拖着人就往外去,全然沒將華胥晟這個天子放在眼裏。
“你殺的了我們,你殺的盡天下人心嗎!”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這個亂臣賊子,必遭橫死!”
“陛下——臣先走一步!陛下保重啊!”
“陛下——!”
雲隱站在月謠身邊,臉色蒼白。
他知道月謠要做什麼,也知道旁人將她視作亂臣賊子,但知道是一回事,當面面對是另外一回事。
琅軒悄悄扒在殿門外,本是聽說雲隱要受封做城主,特意來看的,沒想到撞到這些,眼睜睜看着兩個臣子被拖出去,直接拖到中景門斬首。而她的天子哥哥,竟然像一個傀儡,根本沒有人聽他的。
她聰慧,知道如今朝上以月謠為尊,天子都要看她的臉色,但沒想到滿朝文武,只要她一句話,說砍就砍。
她仰頭看了看天空,心裏沉甸甸的。
這天……要變了嗎?
雲隱雖受封城主,但月謠不讓他去太華城,那裏還沒有徹底穩住,去了反而有危險。他每日出入王宮和大司馬府,只是身份多了一重,其餘沒有變化。
他看到琅軒精神懨懨的,連最愛吃的糕點都沒興趣了,便哄她:“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若是不舒服,我幫你去告個假,不讀一天書也無事。”
琅軒趴在桌子上,倒拿着筆在紙上戳來戳去,抬眼看了一眼雲隱,忽然坐直了身子,將一旁侍立的宮娥都屏退出去。
“雲隱,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告訴我。”
雲隱道:“你說。”
琅軒灼灼地盯着雲隱,有些猶豫,似乎不知怎麼開口,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問:“你母親……大司馬,是不是馬上就要篡位了?”
雲隱不期然她會這麼直接地問,眉梢一跳,臉色微微變了。畢竟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再怎麼裝老成,那也是裝出來的。琅軒突如其來的一問,他反而不知如何掩飾了,過了許久才回道:“……母親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他又說,“不過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你,不讓你受一點兒傷害。母親也很喜歡你的……”
如此一說,便是真的了。
琅軒心頭壓住一塊巨石,趴下去不說話了,雲隱輕輕撫着她的背,想安慰她一番,卻聽她悶聲說,“若你母親真的篡位了,我就再也不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