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孑然一身

第二百七十二章 孑然一身

月謠坐在院子裏,小卒單膝跪在地上,有些戰戰兢兢,方才沿他將蘭茵的死訊稟報給她,整整一炷香了,她就這麼坐着,不說話,也不動。

他暗暗地深呼吸,也一動不敢動。

風兒漸膩,吹得人身上一陣陣發汗,就在他要搖搖欲墜的時候,忽聽頭頂傳來一陣極輕的嘆息:“……這個傻姑娘。”

小卒更是大氣也不敢喘。

“好生安葬吧……把她和齊鷺葬在一起。”

“是!”小卒忙領命離開。

背後的桃樹隨風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是親人之間愛的低語,她攤開手心,任由那葉子飄落,許是沒有人打理的緣故,桃葉的邊緣已經枯了。一滴水落在葉子上,像是露珠一樣晶瑩透徹。然而頭頂晴空萬里,卻是一朵雲也沒有。

齊氏宗親一個個被人推出牢房,昔日高高在上的老爺公子們,身着囚服,像是被扒去精美外套的蔫白菜,在劊子手的刀下瑟瑟發抖。

一共三百餘口人,迎着正午的太陽,齊齊人頭落地,血順着高低不平的石板上匯聚成一團又一團的小水坑,清楚得能照亮天上飄過的雲朵、樹上落下的葉兒……似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月謠站在院子裏,聽到文薇的房間裏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手指漸漸捏緊。半晌,她冷着臉對院中看守的護衛吩咐:“看好她。別讓她跑了,也別讓她做傻事。”

夜裏有些涼,空氣中摻和着一股極其輕微的腥氣,那是白日裏還不肯散去的血腥味,有路過的百姓捂着鼻子說:“那是齊氏不肯散去的鬼魂呢!唉!冤呢!”

“可別說了,小心叫人聽了去,也砍下你的腦袋來!走!走!”

冷風透過半開的窗子鑽進房間裏,帶來一陣涼意,吹得燭火搖曳,明滅不已。月謠坐在床邊,手裏握了一個護身符,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物件,卻像是世上最珍貴的寶物,被來回摩挲,反覆凝視。

胸口悶悶的,唯有深呼吸才能好受些,然而一用力吸氣,氣管里像是堵了一樣,發出抽噎般的聲音。因強忍着的緣故,喉嚨痛得要命,視線也模糊了,她用力眨眼,擠落眼淚去,這才看清符上的圖案。

“我殺了齊氏的人,我為你報了仇……息微,你高興嗎?”

她一人呆在屋子裏,守衛是知道她的脾氣的,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來打擾,可此事過大,他們不敢攔。只聽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繼而是一個年輕男子焦急的聲音傳來。

“大人!不好了!齊文薇打傷了我們幾個兄弟,跑了!”

月謠猛地站起來,第一反應便是文薇受了那麼重的傷,她這一跑,傷勢必得惡化。她將護身符貼身藏回胸口,一下打開了門,怒斥:“廢物!看個人都看不住!調動五千精兵,合城搜索!命令四城守衛,緊閉城門!只許活捉,不許傷人!”

“是!”

太華城內剛宵禁過,各處街道便如水漸入沸騰的油鍋,一下子炸了,百姓們還在睡夢中就被挖起來,屋子裏、地窖里,但凡可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搜索之嚴,連寸草不放過。

不過一個時辰,便有人來報,人找到了,就在西城門。

月謠帶人衝到西城門,遠遠地就看見她

站在城樓上,手持利劍,身邊倒了好幾個王師,滿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因月謠的死命令不許傷害她,所以她的周圍幾丈內無人敢靠近。

她就站在城垛上,沾染了血的白衫子好像迎風飄舞,像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仙女,搖搖欲墜。

“齊文薇……你下來!”月謠翻身下馬,厲喝。

齊文薇卻恍若沒看見她,直視西方,目光微微閃爍,像是夜空裏的星光。她在遙望帝畿,那個永遠也不能活着回去的地方,那裏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摯愛……她所有的情感和苦痛。

“姐……你下來啊!”

“你給我下來!”

月謠急得要跳腳,連聲音都變了調。

文薇這才慢慢地將視線收回來,衝著她笑了一下。

月謠上前一步,盯着她,牙關緊咬,又氣又急,“齊氏宗族的屍體還陳列在城主府里,你若是不想他們棄屍荒野被鳥獸分食,你若是不想你的祖先被掘墳鞭屍,你就往下跳!”

尖銳的聲音刺入耳朵,文薇卻又笑了,“人既死了,又何來知覺?不過皮囊一副,終究化作塵土。我齊氏早就被你屠戮乾淨了,宗廟香火無人供奉,與被掘墳鞭屍又有何異?”她笑意加深,“你竟也會氣急敗壞?莫非殺孽太多,也有一日心生仁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你生就一副鐵石心腸,可知何為仁慈?”

月謠緊抿着嘴巴,忽然朝她身邊圍着卻又不敢靠近的兵卒厲喝,“都愣着幹什麼!給我把她拉下來!”

兵卒們身形一動,然而文薇卻將長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下手之狠,脖子上立刻劃開一道口子,血珠子密密地涌了出來。

月謠立喊:“都停住!”她不得不妥了協,大喊,“你要怎樣才肯下來!”

“除非日月易位、星辰墜落,除非江河倒流、枯木生花。除非你讓死去的齊氏宗族復活人世!你能嗎?”

“齊氏之禍,禍起當日我一時心軟,悔不該讓你入門。萬分悔念,卻已覆水難收。而今天下裹亂,是我該贖罪的時候了……”

月謠心一緊,臉色刷得白了:“齊文薇……!這不關你的事!你下來……你下來!快下來!”她招招手,好像對待一個懵懂的小孩子,眼底里的焦灼再也掩藏不住,“我求你下來啊——!”

文薇微微仰頭望着西方,脖子上的血不斷地湧出來,染紅了胸襟。

她唇齒輕張,陡然厲聲大喊,像是失去了最後的眷戀和希望,一如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任憑她如何掙扎也無法靠近的那一步。

“陛下——!妾身無能,護不住大虞,護不住晟兒!陛下——!”

劍刃劃過脖子,血珠子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樣跳躍着飛濺出來,迎着風兒飄灑,溫柔地濺在劇烈飛舞的白袖上。她像是一隻折斷了頸的白天鵝,又像是狂風中勉力支撐的白櫻花,順着高高的城樓墜落下來……

月謠陡然睜大了眼睛,“姐——!”

圍在文薇身邊的士卒們本想拉住她,卻撲了個空。

月謠突而飛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她,接住她的手臂發出咔地一聲輕響,是折了,可她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帶着她飄落在地,整個人跪在地上。

那劍劃得太

深,當場割破了喉嚨,文薇無力地躺在她懷裏,還未咽氣,只睜大了眼睛,發出極為痛苦的聲音,她似乎有些話要要說,張開口卻只能發出嚯嚯的聲音。血順着脖子大股大股的噴湧出來,噴的月謠滿身是血,染紅了地面。

月謠哭了:“姐……”她擦她湧出來的血,可是擦不盡,褐黃色的土地很快就聚起一小窪血坑,在風中擺着漣漪。文薇眼睛裏的光彩一點點暗下去了,抓着月謠衣袖的力量也漸漸消散,月謠一把抓住她的手,哭着說,“姐,你別走……我身邊沒人了,我好孤獨啊……我不想你走……姐……!姐!”

“你別走好不好……姐!我求你,我求你別走!”

“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的,姐!你留下來!你留下來!”

“姐……”她抱住她,用自己的身體去捂她,可無論她如何求如何做,文薇的氣息還是一點點弱了。

直到耳邊再無痛苦的聲音,直到她的軀體完全沒有了溫度。

……天大亮了。

她依舊跪在地上,抱着文薇,一點兒聲響也沒有發出。

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輕聲試探着問,“大人……”

過了一會兒,又問一遍,“……大人?”

太陽越升越高,空氣中慢慢湧起熱浪,曬在人身上,好像要將人曬化了一樣。最後還是一個較為機靈的小卒試着開口:“大人……太後娘娘鳳體不宜暴晒,不如尋個上好的楠木棺槨……好生安置?”

他看出月謠雖恨齊氏宗族,但對這個太后卻又很深的情感,因此特意用了敬稱,果不其然,月謠聞言有了反應,慢慢抬起頭。

她滿臉都是血污黏在臉上,已經有些乾涸了。那士卒想幫她將文薇抱走,卻被她推開去。她的左手摺了,使不太上力,一站起來便踉蹌了一下,連人帶文薇一起複又重重跪在地上。

“大人……您也受傷了,這一路怕是沒辦法安然無恙地將娘娘帶回去,不如由小人代勞?”

月謠一言不發,將文薇扶起來,右手費勁地用力,想將她背在背上,那小卒看出她的意圖,便幫忙將文薇放在她的背上,一路搭着文薇的屍身,免得她從月謠的背上掉下來。

她脖子上的傷口實在是太大了,即便人已經死透了,血還在不斷地流出來,好像要將渾身的血都流干一樣。

那小卒想起小時候家裏殺雞,也是這麼一刀抹在雞脖子上,將血全部放干,滴滴答答的雞血能放整整一大盆。不知這人血真要放盡了,能放多少……

她一路一步一個腳印,任那血滴淌了一路。

文薇被她一路背回城主府,已有人快一步將棺槨都準備好了,現成的上好的楠木棺槨,是老城主原本自己用的。月謠看着文薇被人清洗身體,穿上衣服、整理儀容,原本蒼白髮紫的臉色一點點被遮住,露出端莊精緻的模樣來。

就是每一次她進宮時都會與自己露出笑容的那般模樣,那麼溫柔、親善,如姐亦如母……

可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她堅持要走的那一條路,終於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親人的血……

手背上突然一熱,是淚水滴落的溫度,她緊緊抿着嘴,淚珠串線一般落下,慢慢地打濕了整個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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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妻右夫:師兄懷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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