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很多年以後,我在小網站點開了一個標題名為‘網球靈異少女’的視頻,從宛如手機錄像般模糊晃動的畫面中又重新看見了多年前,魚子消失在跡部與越前決戰場上的那一幕。
關掉電腦,沉默了片刻,我下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啤酒。這幾天回家小住的姐姐恰好從外面走進來。她看見我,用溫柔而輕快的口吻說:“很少見啊,大白天的就打算攝取酒精嗎,周助?”
我回以微笑:“我只是有點口渴。”
我在桌邊坐下,姐姐也拉開座位坐下。自從她出嫁后,像這樣將要開始聊天的氣氛就很少出現在我們之中了。我打開罐子,沉默地喝了一口。冰涼苦澀的酒液滑過喉嚨,很刺激,我卻覺得這罐酒似乎不如摸起來那麼涼爽可口。
我把玩着手中的罐子:“姐姐,有件事情我放在心裏很久,沒有和任何人說過。”
話題開了個頭,我卻沉默了。姐姐交叉着雙手,溫柔地望着我,用眼神鼓勵我說下去。
“中三春天我欺負了一個女孩,當夏天她用另一個樣子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沒有認出她,用另一種更不好的方法傷害了她。1個月後她死去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她就是我欺負過的那個存在。直到現在,我還是很後悔,我沒有來得及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姐姐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我輕嘆了口氣。
魚子。
最初認識魚子是在去攝影展的路上,我拾起了她掉落的掛件並叫住了她。她回頭的剎那,隨着她令人過目難忘的容貌襲來的,還有一股暗香,令我宛如窺見了一朵盛開在密境中的美麗白花。突然心生好感的我聽說她也要去攝影展,便為她指路,順便陪她走到攝影展外。在交談后,她察覺到了我因為沒有vip票而遺憾,十分突然地把她的票子送給了我,果斷地轉身離開。
沒有多餘的客套,也沒有其他的表情,完全感覺不出她的目的。
我反而無比介意。
第二次見面在快餐店。即使穿着女招待的統一黃T恤戴着黑色棒球帽,她仍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她。只有她,臉上沒有任何客套的笑容,只是一板一眼手腳麻利地坐着手頭上的工作。在見到她無論面對誰,哪怕是顧客也不曾施予微笑后,我突然有些釋然,原來她那日看似冷淡的言行並非出於討厭我,怕是天生就不太會表達感情。於是上前邀請她一起吃東西,在得到她的同意后把自己的朋友也介紹給了她。
她坐在我們中間看着我們,卻又好似我們誰都沒有被她放在眼中。只有她的視線投向網球拍時,黑色的雙眸中才流露出了些許熱情。也因為網球拍,她的視線才真正投注在我的身上:“我對會打網球的人都有些興趣,不二既然是以網球出名的青春學園的學生,想必網球應該打的不壞。和我打一場怎麼樣?”
我的心,不知為何就沉了一下。
全國大賽將至,這段時間各學校派來探查對手實力的間諜層出不窮,她也會是其中之一嗎?
儘管我知道是自己主動接近她的,她是間諜的可能性很低,但疑問一旦在心中萌芽,便不容易枯死。
她很奇特,站在球場上散發出一種網球老手獨有的氣質,打球的動作卻如教科書中現學來的那般稚嫩生澀。她的眼神透着一股令人畏懼的冷靜,不論我擊出怎麼樣的球她總是能追上,卻因為種種原因打不到。即使如此,她看着我的眼神也絲毫沒有不甘或挫敗,乾淨透徹的就像置身於事外。
她並不喜歡打網球,或者說,她並不是以享受網球的心情在打網球。
在她身上存在太多不協調的東西,而我,天生就對刺激的秘密感到好奇。
之後又約她出來了數次,每一次都會在網球場上對打一番。她心無旁騖地吸收着我教她的技術,進步的速度令我感到擠壓脊梁骨的壓迫感與興奮。同時她會如何回應我的球,會用什麼動作跑動,會用怎樣的姿勢打出怎樣的球,我逐漸可以預測。
不管她來找我打網球是為了什麼,技遜一籌的她都無法我這裏得到重要的真實的情報,而她自己就像一塊純白的畫板,在我的指導下,逐漸沾染上屬於我的色彩。
這種逐漸掌控了神秘之人的感覺,意外地不錯。
某天的放學回家路上,乾問起今天中午有女生單獨叫我出去談話的事情,問我結果如何。對於他的八卦**已經習以為常的我微笑回應:“我已經拒絕了。”
“是嗎,聽說對方是3班的班花,你不喜歡那樣的類型嗎?”他推了推眼鏡。
“不,她很可愛。”
“哦,有傳說中的魚子可愛嗎?”
我挑了下眉:“她們都很可愛。”
鏡片后,乾的眼睛似乎閃爍着玩味的光芒:“不二,其實比起別人主動追求你,你更喜歡享受追求他人而得到的樂趣?”
我自認為我的答案沒有任何不妥,卻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問出這個不相關的問題。我思考了片刻,回答道:“啊,說不定是這樣。”
“原來如此。”他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你對魚子有特殊好感的概率是98%,你想要追求她的概率是80%。”他在我愕然的注目中啪地合上筆記本:“下次我也想見見魚子,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孩子,能讓你覺得如此有挑戰性。”
完全無法跟上乾的思路,我唯有苦笑以對。
我對特別的魚子確實抱有好感,但我們能成為戀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從最初相遇開始,我便沒有完全信任過她。魚子她沉默寡言,卻意外的感情細膩,對於我的猜疑她一早便已經察覺,所以也不曾給予我真心。
我不曾問她的真實來歷,除了姓名與手機號碼,她也不曾交代任何與她相關的信息。我們之間的交往,並不是簡單的出於好感而見面。我想揭開她身上的謎題,她希望從我這裏得到技術。
就像一場比賽,究竟我與她誰會先落於下風,令對方先失去興趣,這就是我和她之間的全部。
不過我想,即使解開了她的謎題,我應該也不會對她失去興趣。
我沒有料到這場比賽,在某一天以滑稽的方式結束了。我和她的練習中途,她突然整理了東西說了聲再見便從我面前逃走。隨後,一個總是叫囂着自己是華麗生物的人走到了我面前。
跡部景吾,冰帝網球社的社長。上次與冰帝的比賽我們贏的很險。這次他們作為東京都邀請學校又參加了全國大賽,勢必會成為我們奪冠路上的攔路巨石。
氣氛一下變得很緊張。跡部環視了我們一圈,一手叉腰,一手撫摸着他的淚痣,不為氣氛所動的說:“剛才跟你們一起打網球的那個女人,是本大爺的人。”
桃城忍不住問:“你什麼意思,魚子是你的……人?”
乾也上前了一步:“哦呀,冰帝也開始學聖魯道夫,派出間諜了嗎?”
我的同伴們都很憤怒,七嘴八舌地嘲諷咒罵。我站在他們後面,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攥緊了插在褲子口袋中的拳頭。
跡部一言不發地聽着,直到我們平息下來才開口說:“罵夠了的話,就回去好好練習。”沒有任何得意和炫耀的意思,他非常平靜地轉身,在保鏢的護送下走向他停在遠處的車子。
自那以後,魚子再也沒有私下出現在我的面前。魚子是冰帝網球社的人,和跡部有莫大的關係,很可能是冰帝網球社的經理。但謎底並沒有因為她的身份揭曉而解開,反而因為跡部古怪的態度而越發撲朔迷離起來。
再一次見到魚子,是在一個月後全國大賽我們對冰帝的場次上。她穿着一身合身的冰帝校服,背着一個單肩旅行包走在跡部身後半步的地方,位置比萬年跟班樺地還要靠近跡部,一不小心就會產生她是跡部王妃的奇怪想像。
“是那個女人。”桃城不悅的聲音轉移了我片刻注意力,我應了一聲:“嗯,看來魚子確實是冰帝的經理。”
也許是感受到了我們的視線,她朝我們看了過來。目光與我接觸的那瞬,她的神情有些黯然。但是很快,她就被旁邊的日吉若出聲奪去了注意力。
在她看向冰帝那些人的時候,眼神立刻便柔和了,嘴角甚至揚起有了笑意。她從包里拿了飲料給跡部,大概是不合跡部的口味,被他用食指彈了額頭。她捂着額頭,大睜着眼睛一臉委屈,卻還是沒有放棄推銷飲料給其他人。冰帝網球社的人似乎很熟悉這樣的場面,他們笑吟吟的,忍足侑士和向日岳人,甚至連記憶中不愛理人的宍戶亮都圍了上去跟她搭話。
一瞬間,我很難置信那個女孩就是總是連同身體與表情一起僵硬着的魚子。在我們面前時,她沉默得就像一個緊緊閉合的貝殼。而現在的她,儘管還是沒有什麼表情,卻明顯的放鬆了神經在笑。
我莫名的感覺到他們像她的家人。
明明對網球並不喜愛也不在乎,她卻在意這些冰帝人是否勝利,望着他們時眼中帶着明亮的希冀與期盼。
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只是感覺名為真實魚子的謎底,離我越來越遙遠了。
這場令我至今無法忘懷的比賽,我沒有親自上場。之前我與魚子對戰次數太多,在手冢與乾的慎重考慮下我作為替補,留在場下觀看了全程。
沒料到,這是場那麼長的比賽。比賽先是因為中途大雨的關係而暫停,分成兩天進行。第二天落後我們1分的冰帝追平我們。最後一場跡部與越前的決勝戰進入搶七后兩人互不相讓,比分交替上升,居然拖到百來分也沒有分出勝負。
比分抵達188這個可怕的大關時,耗盡了體力的跡部與越前都倒在了地上,先站起來的人是跡部。我們在呼喚着越前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比賽用的網球自己彈了起來,攻擊了跡部。
隨後,它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一個穿着網球黃緊身衣的黑髮少女。
現場轟動了,無數人被震撼得呆在原地,也有人趕緊拿出手機來拍。我看見望着少女的跡部,嘴唇翕動了一下,輕輕擺出了‘魚子’的口型。
突然之間,我像被雷電擊中般止不住輕顫起來。
幾個月前,我曾在我們學校的網球社發現了一枚奇怪的網球,網球逃脫了我的掌控后,我再也沒有在網球社發現過它的蹤影;我每次靠近魚子的時候,她總是顯得不自然,似乎不願意我離她太近;跡部剛才在球場上公開承認,他的‘冰之祝福’來源於一位被青學‘愚蠢拋棄’的女神……
原來如此……原來那枚奇怪的,引起我解謎**,被我惡質地欺負了一番的網球,就是魚子……
在我終於發現真相的瞬間,魚子從所有人的面前消失了。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出現。
那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跡部與越前的比賽被判定為無效,隔日再比了一場。宛如被鬼神附體的跡部以無懈可擊的恐怖打法徹底擊敗了越前。
也許從魚子消失的那時起,青學的夏天便註定終結了。因為她留給冰帝的,不是從我們這裏偷去的技術,而是那些在她消失的地方忍不住哭起來的冰帝少年們無法宣洩的痛苦和對勝利的瘋狂執念。
日子一天天的流逝,有很多記憶不再鮮明。但魚子的故事,卻一直沒有褪色,只是被我鎖進了心底深處。每當我接觸到了開啟鎖的契機,她便會跳出來,告訴我我曾經傷害了她。
最初相識時,我把她當做物品,只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而戲耍她。我想她一定把我認作恐怖的存在,才會逃離青學去了冰帝。她變成人類後接觸我是出於什麼理由我至今並不知道,但她並沒有向我抱怨,甚至連仇視我的感覺都不存在,只是單純的因為過去我帶給她的陰影而恐懼着我。不知情的我,用名為懷疑的武器繼續刺傷她。她的沉默,她的僵硬,我無視了。
我認為我和她都覺得我們的交往是一場有趣的比賽。對她來說,也許只是一場噩夢。
如果還有機會的話,我想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可是我就連去她墳墓獻上花束的機會也沒有,因為,她就連墳也沒有留下一個。
我手中的啤酒已經吸足了手心的熱量變熱,我把罐子放在桌上,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長嘆一聲。一直默默陪着我沉默的姐姐突然用輕快的聲音說:“周助,陪姐姐上街逛逛。”
我看向姐姐,她的笑容依舊是那樣包容而溫柔。我也淺淺微笑起來:“好。”
1個半個小時后,我們不知不覺已逛到了繁華的涉谷街頭。讓姐姐在街邊稍作休息,我去路邊商店買飲料。我拿着兩瓶水轉身的時候,我的視線突然捕捉到了一抹令人在意的身影。
一個梳着馬尾,身着沒有花紋的黑色浴衣的黑髮女孩背對我站在馬路對面對着一張時尚廣告版,背上背着一把黑布包裹的條狀物。我下意識地猜測她大概練劍道,所以背着的是竹劍。不知道是她的打扮很違和,還是她動也不動看着路邊廣告版的感覺很奇怪,我盯着她看了很久。也許是我注意她的時間過長了,她彷彿察覺了我的視線,朝我的方向側身轉過了頭。
那是一張長得特別卻沒有表情的臉。
那是一張我始終不曾忘卻的臉。
手中的瓶子掉在地上我已不自知,她的名字含在我的喉嚨口就要宣洩出來。
在下一刻,車流經過。
當遮擋視線的車子離開時,那個一身黑的女孩已不見了蹤影。
我奔到了馬路的對面,四下尋找也沒有再發現她。明明應該是令人沮喪的事實,我的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揚起了。
她還在。她並沒有隨着那天那場比賽而消失。
既然如此的話,總有一天會再見的。
總有一天。
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