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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省委擴大會議經過一個多月的充分醞釀和準備之後,於二〇〇〇年九月三日在峽江市柳陰路44號省委招待所正式召開。西川省委、省**、省人大、省政協主要領導同志、全體省委委員、省委候補委員,以及各地市、各部門黨政一把手,全按省委要求出席了這次重要會議。
省委書記鍾明仁在頭一天的動員講話中開宗明義地說:“一個政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沒有自省意識,喪失了自省意識,也就喪失了自身的動力和活力。我們今天召開的這個會,就是一個自省的會,總結的會,談經驗教訓的會。不為尊者諱,不為賢者諱,更不為哪個長官諱,包括在下鍾明仁。一定要實事求是,有什麼問題談什麼問題,有什麼教訓談什麼教訓,對事不對人。成績當然也可以談,不過,我個人的意見請同志們少談,成績我們過去談得比較多了,況且,成績不談也跑不了,問題和教訓不談透卻不得了。今天已經是二〇〇〇年九月了,距新世紀還有不到四個月的時間,光陰迫人啊!我們不能背着二十世紀的舊包袱走進二十一世紀,要爭取把舊包袱扔在二十世紀的門檻後面,輕裝上陣,去迎接新世紀的太陽。退一步說,就算有些問題陷於主觀客觀條件一時還解決不了,舊包袱還要繼續背着,我們也要好好清清賬嘛,看看這舊包袱里都是些什麼寶貝啊?究竟哪一天才能把它卸下來啊?”
鍾明仁說得誠摯而動情,卻也不失一個成熟政治家的威嚴和風度:“***提出了‘三個代表’,希望同志們以這‘三個代表’作為衡量我們以往一切工作的標尺,自省一下:我們是不是代表了先進的生產力?是不是代表了先進的思想文化?是不是代表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問題不少啊,同志們!今天我先順便說一下,以後還要在會上專門談——首先我這個省委書記就做得很不夠啊,在過去的工作中犯了不少錯誤啊!而且,我的錯誤也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在座的許多同志,影響了我省的工作,楚王好細腰,宮女多餓死啊,有沒有這個現象?我省大大小小的楚王有多少?餓死和沒餓死的細腰宮女有多少?要認真清理一下思想。也把這個賬認在前頭:我鍾明仁就是一個楚王嘛,我這個楚王在很多事情上已經聽不到真話了,無法不犯錯誤嘛!同志們的材料袋裏有一本書,是我建議發的,叫《西川古王國史稿》,你們可能還沒來得及看。我建議同志們在會議期間抽空看看,可以先看末期王國那部分。西川古王國末期,國王耶阿容窮盡國力擴建王宮,各地民眾揭竿而起,部屬紛紛自立為王,曾被西川鐵騎打敗的中原大軍席捲而來,局勢危如累卵,文武百官竟無一人向國王告知實情,結果,當中原大軍兵臨城下時,王國覆滅的命運已無法挽回了。”
說到最後,鍾明仁鄭重提出了一個要求:“同志們,在這裏,我還有個要求:從現在開始,不論是在會上還是會下,是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人場合,請大家不要再叫我大老闆了。我算什麼大老闆啊?我們的老闆是人民嘛,我們都是人民的公僕,不論官當得多大,地位多高,都是替老百姓打工的,不能本末倒置。這實際上是個重大原則問題,我過去卻忽略了,被大家一叫叫了許多年!”
在當天下午的會議上,李東方按鍾明仁要求,做了整整一下午的長篇發言。
嗣後回憶起來,李東方還認為這是一件近乎奇迹的事情,半年前做夢也不敢想——他在峽江市委常委擴大會上的講話那麼謹慎小心,仍被省市許多領導同志含意不明地稱之為“秘密報告”,還和赫魯曉夫掛上了鉤。這次到會上報到后,李東方就很猶豫,怕鍾明仁臨時改變主意,又一次慎重徵求鍾明仁的意見:是不是不講了?起碼不在這麼大的範圍里講?鍾明仁態度十分堅決,堅持要他講。於是,李東方就有了迄今為止政治生涯里唯一一次在黨的高層領導會議上暢所欲言的機會。
九月三日下午,當李東方面對主席台上那面鮮紅的黨旗,一步步走上主席台時,一種久違的神聖感和**感油然而生,除了當年面對黨旗入黨宣誓,這種感覺已好多年沒有過了。
李東方按鍾明仁要求做到了實事求是,暢所欲言。該談的問題全談到了,一把手政治和黨內民主問題,正確的政績觀問題,反腐倡廉問題,等等,等等。絕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談,是結合峽江市歷史上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系列具體事件談的。沒為尊者和賢者諱,更沒為哪個長官諱,既有批評也有自我批評。
談到政績問題時,李東方說:“作為一個地方一個部門的領導者,誰不想要政績啊?誰不希望創造政績啊?古時候的封建官吏們尚且知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呢,何況我們這些改革開放時代的黨的負責幹部?可是,就任峽江市委書記后,面對峽江這種被動局面,我才想明白了:我們的任何政績都必須建立在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這一基點上,離開了這一基點,事情就會起變化,有些政績就不那麼可靠了,就值得懷疑了,說不定就是對老百姓的禍害——在這裏,我還要再次聲明:峽江出現的所有問題,不論是國際工業園、峽江新區的問題,還是這一時期充分暴露出來的幹部隊伍腐敗問題,我作為一個長期工作在峽江的老同志都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後,我就不能不小心,不敢不小心,連拍板上一個時代大道都瞻前顧後,一拖再拖。所以,一段時間來,省里市裡對我的議論和譏諷也不少,說我軟弱無能啊,沒氣魄啊。”
李東方動了感情:“軟弱無能我不承認。如果軟弱,今天我就不會站在**的黨旗下做這個發言。如果無能,峽江的那些矛盾我就會視而不見,也就不會在這半年之中引起這麼大的一場風波。不過,沒氣魄這個賬我還是要認的。我是沒有氣魄,鍾明仁書記和不少同志都清楚我的情況:我是沙洋縣一個普通農民的兒子,******時差點餓死在家鄉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從十五歲開始,年年裹着件空殼破黑襖上河工,鍾明仁書記當時還是我們縣委書記,給我發過獎。我李東方何德何能啊,從一個農民的兒子成了中國一個省會城市的市委書記?靠組織的培養和人民的支持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很滿足了。這是真心話。所以,有時我就不太明白,我們有些同志氣魄怎麼就這麼大?幾億、幾十億,甚至幾百億的項目,他頭腦一熱就敢定,給他個省長、總理他都敢當!他是不是真有把握帶着我們的人民走向小康?我就沒這把握,對這樣有氣魄的同志,我唯有敬而遠之。黨和人民把一個峽江市交給我,我已經誠惶誠恐,戰戰兢兢了,從心裏感到害怕,就怕哪一個決策失誤對不起老百姓,讓老百姓罵我們的黨,罵我們的**,罵我們的改革!”
明明知道趙啟功就在主席台上坐着,李東方仍不迴避,這對李東方來說也是從未有過的:“當政績強調到極端,必然要走到反面,甚至走到背叛的道路上,背叛我們的人民,我們的國家,我們的黨!峽江幹部腐敗問題開始一步步暴露時,有個別職位不低的領導同志就不止一次和我說過:多抓腐敗分子不是我們峽江班子的政績。這還用說嗎?這當然不是政績,是敗績,是令人痛心的錯誤和失誤!糾正錯誤和失誤的唯一辦法就是舉起鐵拳反腐懲惡,嚴格執行黨紀國法,用行動取得人民和黨的寬恕,而不是用慫恿包庇腐敗分子等等辦法來維護所謂的政績!——這時候同志們應該看得比較清楚了:這些同志掛在嘴上講的政績已經和我們最廣大的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南轅北轍,相差十萬八千里了!這種政績實際上只是他自己個人政治利益的一種變相說法而已,當他把自己的這種政治利益看得至高無上的時候,就在心理上和思想上開始了對人民的背叛!”
李東方越說越激動,眼裏浮動着晶亮的淚光:“而我們怎麼能背叛養育我們的人民呢?西川是個經濟欠發達的窮省,峽江市情況好些,可也並不富裕。從秀山到青湖,到峽江,我們很多父老兄弟還沒有徹底解決溫飽問題,所以,鍾明仁書記和省委才在中央的支持下竭盡全力搞移民。我省幾個中心城市也各有十萬乃至幾十萬的下崗工人。我們峽江國際工業園這一次就下了九千多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能為了個人的政治利益保護那些在燈紅酒綠之中一擲千金的腐敗分子嗎?!黨性何在?良心何在?像那個田壯達,一把捲走三個億,還是港幣!像那個陳仲成,目前已查實的贓款即達二百三十多萬!這都是民脂民膏啊!前天到沙洋縣移民區視察工作,有些農民同志圍上來問我:田壯達、陳仲成黑走的這些錢能買多少頭牛?能夠他們交多少年農業稅?同志們,我羞愧難言,無法回答這些善良的農民兄弟啊!人民用他們的血汗養着我們,讓我們代表他們根本利益,我們代表了沒有?民心不可違,民心不可欺啊,離退休以後,我們也將是他們中的一員啊……”
李東方的發言,在會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會議越開越熱烈,暢所欲言的氣氛真正形成了。
會議第三天,也就是九月六日下午,鍾明仁做了以自我批評為主要內容的專題講話。
鍾明仁在講話中回顧了峽江市和西川省改革開放二十一年來走過的道路,深刻剖析了自己思想和工作作風的漸變過程,不無痛心地承認道:“——同志們,聽不到真話的主要責任在我這個省委書記。被大家一口一個大老闆地叫着,真以為自己是西川的老闆,人民的老闆了,總覺得自己事事高明,永遠高明,事事正確,永遠正確。黨的實事求是的優良傳統漸漸搞丟了,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漸漸搞丟了。封建時代的皇帝是‘朕即國家’,我鍾明仁是‘朕即市委’,‘朕即省委’,不同意見聽不進去,總覺得刺耳,搞得不少在座同志變成了細腰宮女。當然嘍,相對我鍾明仁而言,你們是細腰宮女;相對你們的下級而言,你們也可能就是另一個楚王了!所以,在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會上,趙啟功同志就曾經尖銳批評過我,說我長期以來的家長製作風給全省幹部帶來了消極影響,後果嚴重。我當時難以接受,”扭頭看了看坐在主席台右側的趙啟功,“——啟功同志啊,今天當著這麼多同志的面,我鄭重地說一下:你這個意見我誠懇接受了!你批評得對,這的確是我工作中的一個大問題,很嚴重的問題,也正因為如此,才會出現峽江國際工業園這種不可思議的惡劣事件!”
說到這裏,鍾明仁激動地抓起擺在講台上的一沓材料,向與會者昭示着,責問與會者:“同志們,峽江國際工業園這十五年發生了什麼?在座不少同志都清楚!起碼省市環保局清楚,峽江市委、市**,青湖市委、市**清楚,下游受污染之害的一些縣市也清楚!可除了李東方和賀家國同志,你們誰向我說過真話?誰?我就算是個大家長,也還是個老共產黨員,絕不會為了自己的政績和臉面就不管峽江下游地區幾百萬老百姓的死活!我說同志們啊,你們太讓我失望,也太讓我傷心啊,這事實說明,你們不相信我這個省委書記會以人民的根本利益為重!”桌子一拍,極度憤怒起來,“我鍾明仁是大家長,是好細腰的楚王,可畢竟還不是老虎,還不會吃了你們!無非是頭上那頂烏紗帽嘛,就這麼害怕?不當官就沒法活了?!十五年了,年年小污染,六次大污染,經濟損失兒十個億,你們上上下下竟對我瞞得嚴絲合縫!嚴重破壞了峽江流域的生態環境,讓我們的老百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陷我鍾明仁於不義,陷我們中共西川省委於不義!”
一時間,整個會場鴉雀無聲,與會者全被鍾明仁嚴厲的責問鎮住了。
鍾明仁沉默了好一會兒,語氣才又緩和下來:“這麼嚴厲地批評有關同志,我不是要推卸自己的什麼責任,我的責任就是我的責任,我不會推。你們的責任就是你們的責任,誰想推也推不了。也不要再和我說什麼‘維護領導的權威’這類話了,任何領導的權威都不能這樣維護。在座的同志都是共產黨員,而且不是一般的黨員,是我們中共西川省委各地區、各部門的負責幹部。我請問一下同志們:你們當年入黨時是對哪個個人宣的誓,還是對我們黨旗宣的誓?同志們宣誓時的誓詞忘記了沒有?全世界無產者的那首歌忘記了沒有?我看有些同志是忘記了呀!恐怕耳朵里除了阿諛奉承,就是流行歌曲了!”鍾明仁手一揮,鄭重提議道,“所以,今天在這裏,我這個老黨員有一個建議:讓我們重溫一下《國際歌》,記住《國際歌》裏的話:要為真理而鬥爭!現在,請同志們全體起立!”
台下的與會者紛紛站了起來,主席台上的省委常委們也站了起來。
鍾明仁親自指揮,瞬時間,台上台下的歌聲響成一片——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這天的會議在一片**的《國際歌》聲中結束,鍾明仁和在座的一些老同志唱得熱淚盈眶。
……
嗣後,會議又開了兩天。
最後一天上午,在省長白治文的旁敲側擊之下,趙啟功才被迫做了檢查。
趙啟功的態度看起來很誠懇,在熟悉他的同志看來卻是很富於政治心計的。趙啟功對自己在任職峽江市委書記期間用錯了一批幹部承擔了責任,卻藉著鍾明仁的話頭,大談楚王和宮女,大談自己的家長製作風,既表明他的問題和鍾明仁問題是一回事,同時也暗示了鍾明仁始作俑者的責任。趙啟功承認自己在反腐敗問題上曾有過糊塗認識,說自己本位主義思想嚴重,把對手下幹部的愛護變成了無原則的庇護,因為太重同志之間的感情,才在某種程度上傷害了對黨和人民的感情。發言中還有意無意地多次談到了自己的廉政經驗,說他這位無產者早就看穿了,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趙啟功的這個發言引起了省委副書記兼省紀委書記王培松的極大不滿。
散會後第三天,李東方到省委辦事,在省委院內碰到王培松,王培松便向李東方通報了一個新情況:陳仲成執法犯法,向潛逃境外的田壯達通風報信,險些造成嚴重的經濟後果,本人又受賄二百三十三萬,法院一審判了死刑。昨天判決下來后,陳仲成立即提出上訴,同時交代了趙啟功的兩個問題:一個是他老婆和趙啟功的關係問題——為了往上爬,陳仲成當年連自己新婚的老婆都送給趙啟功了。還有一個是趙啟功和趙娟娟的關係問題。二人是情人關係,趙啟功帶着趙娟娟去北京跑過官,花了不少錢,光價值幾十萬的鑽戒就送出去三個。
王培鬆通報過情況后,意味深長地對李東方道:“我倒要看看這個政治人還能挺多久!”
李東方含蓄地笑笑,對王培松說:“這兩條線索能落實嗎?你千萬不要低估了此人的政治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