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63

鍾明仁的病房越來越像省委的辦公室了,桌上、沙發上、床頭柜上,四處堆着文件、資料、書籍,前來彙報工作的同志天天不斷。病情穩定之後,鍾明仁本來想出院,院方不同意,擔心再出意外,堅持要他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大軍區司令員、政委也挽留,鍾明仁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好在是觀察,醫生、護士的干涉少了,日常工作不受影響,鍾明仁情緒一直不錯,心情挺好。

然而,看了李東方陸續送來的有關峽江污染的資料和調查報告后,鍾明仁的好心情消失了。

鍾明仁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痛苦的自省與自責之中。雖說在此之前賀家國已在他面前吹了風,讓他思想上有了些準備,可他仍沒想到問題會這麼嚴重!一份份白紙黑字的材料擺在那裏,像一堆日夜燃着的炭火,燎烤着他的靈魂,讓他大汗淋漓,寢食無味。十五年來,因為國際工業園的污染,致使峽江下游青湖等五縣市農牧漁業災害頻仍,總計經濟損失高達幾十個億,恐怕已經超過了國際工業園利稅的收入了。尤其嚴重的是,造成了青湖市和下游三縣市地方病驟增,形成了幾個癌症高發區,癌症死亡率也逐年上升。這哪是什麼工業園?簡直是垃圾污水製造廠了。作為一個前峽江市委書記、現省委書記,他不能不一次次問自己:這是怎麼演變到這一步的?你鍾明仁在各種不同的政治場合宣佈代表人民利益的時候,是不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在做出這一重大決策時,是不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考慮過利害得失?怎麼就給人民造成這麼一場嚴重的災難?

不錯,這裏面有許許多多客觀原因:受時代的局限,對環保問題認識不足,為了解決溫飽問題,當時來不及考慮環境保護,如此等等。可這些客觀原因能成為你推脫責任的理由嗎?你鍾明仁是中共西川省委書記,是西川省二十一年改革開放的主帥之一,你必須對你的一切帥令負責!

問題的要害還不在於國際工業園決策的失誤,一個帥令錯了並不可怕,如果有一種健康的制約機制,如果有人能早一點站出來一聲斷喝,這種持續十五年的災難性污染就會在早期得到遏止。可因為缺少這種機制,問題明明擺在那裏,就是沒人敢提!十五年來他聽到的全是奉承的聲音!連受害最嚴重的青湖市幾屆市委領導都在那裏奉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下屬幹部沒有責任心,還是他壓得下屬幹部們不敢說話了?事情嚴重到如此程度不能說下屬幹部沒有責任,可主要責任還是在他這個大老闆啊!李東方出任峽江市委書記后三番五次向他反映過這個問題,他做了什麼?竟然讓李東方去讀《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而且是讀三遍,這種霸道已經是豈有此理了!

當然,公開提出這個問題的還有一個趙啟功。趙啟功和李東方當然不是一回事,這個人明顯在打政治牌,你只要不觸動他個人的政治利益,這種得罪你的話題他決不會提,在省委常委民主生活會之前,他趙副省長就沒提過。如果王培松沒有發現這位趙副省長的問題,趙啟功就永遠不會提。

自問一下,鍾明仁覺得自己並不是個官僚主義者,李東方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儘管他不相信,心裏也很反感,可還是本着負責的態度,正視了這個問題,進行過一些調查了解。他向錢凡興詢問過好幾次,還和錢凡興一起到園區實地視察過,聽過彙報,沒想到聽到看到的竟全是假話假相。從園區管委會、省市環保局,到錢凡興這個市長都沒和他說真話,都一口咬定是管理不嚴造成的!錢凡興是怎麼回事?他對他是那麼信任,反覆強調要實事求是,這個同志仍然不實事求是!

當錢凡興的面孔反覆出現在鍾明仁面前的時候,沒想到,錢凡興竟又跑來彙報工作了。

那天的情形,鍾明仁記得很清楚。他剛吃過晚飯,正要在秘書和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到東院林蔭道散步,錢凡興來了,是在樓梯口碰到的。他遲疑了一下,想放棄例行的散步,和錢凡興好好談一談國際工業園的事,轉而一想,又覺得沒必要這麼急,便要錢凡興陪他一同走走。這一走就是半小時,因為是在公共場所,身邊時有醫生護士和傷病員來來往往,國際工業園的問題不便談,他沒問,錢凡興也沒說。錢凡興仍像往常一樣,帶着明顯的討好和奉承談了一下時代大道的進展情況,說是他和峽江的同志們正是用大老闆當年干外環路的精神在干時代大道。如果是過去,他聽了這種話心裏會很高興,這日卻高興不起來了,對錢凡興本能地有所警覺,不過也沒表現出來。

散步結束回到房間,沒等鍾明仁開口,錢凡興便苦着臉,情緒激動地正式彙報起來,開口就說:“大老闆,今天我不是來向你訴苦告狀——我這個市長看來是干不下去了!”

鍾明仁不知發生了什麼:“怎麼?和東方同志發生分歧了?慢慢說,不要這麼情緒化。”

錢凡興平靜了一些:“東方同志逼我下**令關閉國際工業園,大老闆,這事您知道么?!”

鍾明仁怔了一下,本想就此展開話題,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倒要聽聽這位市長同志今天想說什麼?便搖搖頭,指着堆滿案頭的污染資料,不動聲色地道:“東方同志倒是陸續送了些材料過來,關園的事還沒和我說。家國同志前幾天也送了兩本書來,一本是《大熊貓沉思錄》,一本是《寂靜的春天》,我正在看。不過,他們的心思我知道,賀家國就和我嘀咕過關園的事!”

錢凡興窺測着鍾明仁的表情,好像有點吃不準了:“大老闆,我不知道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鍾明仁皺起了眉頭:“你不要管我是怎麼想的,就說你是怎麼想的,峽江市的市長是你!”

錢凡興吞吞吐吐地說:“大老闆,我的態度你知道,其實……其實一直很明確:國際工業園的污染問題就是個監管問題,還到不了關園的地步,我看有些人是在拿國際工業園做……做文章哩!”

鍾明仁哼了一聲,贊同說:“你這話沒說錯,確實有人做文章,比如那位趙啟功同志!”

錢凡興以為自己把准了方向,膽子大了起來,話也說得露骨了:“省里有趙啟功同志發難,我們市裡就有李東方同志配合,真是緊鑼密鼓哩!再加上一個賀家國,也跟在李東方後面上躥下跳,搞得我一點正事幹不了!”也許是摸不透鍾明仁和賀家國的關係,又賠着小心補充了一句,“當然,家國年輕,缺少政治經驗,難免會被李東方當槍使,大老闆,你恐怕得和家國打個招呼。”

鍾明仁沉默着,對面前這個市長已不僅僅是失望了,又多了層厭惡。

錢凡興似乎也覺察出了點什麼異樣,目光虛怯地看了鍾明仁一眼,不敢說下去了。

鍾明仁卻道:“哦,凡興同志,你說,接著說,我聽着呢!”

錢凡興想了想,又鼓足勇氣說了下去:“大老闆,我知道你不喜歡下面的同志打小報告,我今天也真不是打李東方同志的小報告,實在是不得不說了:李東方這個同志在本質上是另一個趙啟功,今天逼我下**令關園時,趙啟功說不出的話他都說出來了!”

鍾明仁注意地看着錢凡興:“哦,你怎麼會得出這個結論?東方同志說了些什麼?”

錢凡興激動起來:“東方同志說你大老闆不顧人民的死活,一手製造了十五年的污染!”

鍾明仁神情驟變:這話太刺耳了,李東方怎麼能這麼說?怎麼敢這麼說?他什麼時候不顧人民死活了?如果早知道國際工業園會造成這麼嚴重的污染,這個項目他十五年前根本不會拍板上!

然而,李東方會這麼說嗎?會在錢凡興面前這麼說嗎?值得懷疑。退一步說,就算李東方說了又怎麼樣?這難道不是事實嗎?事實上他是一手製造了十五年的污染啊!怎麼就容不得人家批評?

鍾明仁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子問錢凡興:“凡興同志,東方同志這話到底對不對?請你憑共產黨人的黨性和做人的良知回答我!”

錢凡興近乎**地道:“當然不對,峽江的幹部群眾誰不知道?國際工業園是峽江也是我省的第一個成功的國際開發區,是您大老闆一手抓起來的樣板,不論是對峽江,還是對我省,貢獻和影響都很大,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李東方、趙啟功拿國際工業園做文章,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鍾明仁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凡興同志,這就是你憑黨性和良知給我的回答?”

錢凡興這才覺得哪裏不對頭了:“大老闆,我……我說的這都是實話!”

鍾明仁終於勃然大怒了:“實話?錢凡興同志,在國際工業園問題上,你向我說過一句實話沒有?!你只說我喜歡聽的話——假話,空話,套話,屁話!今天又來察言觀色了,是不是?!”

這強烈的反應出乎錢凡興的意料,錢凡興嚇得臉都白了,一時間冷汗直冒,無言以對。

鍾明仁抓起一沓資料,憤怒地在錢凡興面前抖着:“你看看,給我帶回去好好看看!這上面血淚斑斑啊!這些血淚你錢凡興當真沒看到嗎?你是既無黨性,又無良知!你一次次在我面前說假話,當真是尊重我嗎?不是!根本不是!你是陷我於不義,陷中共西川省委於不義!”越說越氣,適時地想起了賀家國反映的那次“逼宮”,“還有一件事,今天我也順便說一下:在時代大道資金問題上,你也給我來了這一手,對不對?明明知道交通廳和路橋公司向我講了假話,根本沒有十個億的資金可投,四條街你照樣敢拆!你是逼交通廳嗎?你是逼我,套我,把我架到火上去烤!幸虧家國同志把資金搞來了,否則是個什麼局面?人家老百姓會指着四條拆掉的老街罵我祖宗八代!”

錢凡興不停地抹着汗:“鍾書記,這時代大道資金問題,我……我得解釋一下,我……我當時沒想這麼多,真的。我……我覺得您是咱西川省的大老闆,弄點錢總……總有辦法……”

鍾明仁譏諷道:“我有什麼辦法?逼我去刮地皮幫你創造政績嗎?!”

這時,窗外的夜空突然間格外地亮了起來,什麼地方着火了,火勢好像還不小。

錢凡興愕然一驚,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向窗外看了看,可能意識到不妥,又不安地坐下了。

鍾明仁背對着窗子,沒有注意到窗外的火光,繼續批評錢凡興說:“錢凡興同志,你這次來,不是要摸我的態度嗎?那麼,現在我可以把態度告訴你了:回去以後,馬上按李東方同志的要求開市長辦公會,以**令的形式正式關閉國際工業園!事實證明,李東方和賀家國同志是對的,他們有黨性,有良知,不唯上,只求實,和趙啟功搞的政治訛詐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在這個問題上,你錢凡興又揣摩錯了,我從來就沒有認為李東方同志會參與趙啟功的政治訛詐!”

錢凡興半個屁股坐在沙發上,呆狗一般,連連點頭應着,再不敢多說一句話。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鈴聲急促刺耳。

鍾明仁一邊走過去接電話,一邊說,態度多少有些緩和:“你這個同志頭腦要清醒,不要一錯再錯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就是趙啟功搞了政治訛詐,趙啟功的正確意見也要接受,不能因人廢言!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這個省委書記也太沒水平了,也該下台了!”

說到這裏,鍾明仁抓起了電話,一問,竟是李東方,竟是找錢凡興的。

鍾明仁隨口問了句:“東方啊,找凡興同志,怎麼找到我這裏了?為什麼不打他的手機?”

李東方說:“他的手機關了,來找你大老闆告狀,他敢開機嗎?大老闆,你請他接電話!”

鍾明仁這才注意到窗外的火光,在把話筒遞給錢凡興之前,順便問了李東方一句:“東方啊,我窗外一片火光,好像哪裏失火了,火勢看來不小——這事你知道不知道啊?”

李東方焦慮地說:“大老闆,我就為這事找錢凡興的!是羅馬廣場失火了,火勢嚴重!今天一大早,峽江又被我們的國際工業園污染了,青湖市斷水,錢凡興昏了頭,把我市的消防車全派到青湖市為居民送水了,連一台消防車也沒留!大老闆,你快讓錢凡興接電話!”

鍾明仁大為震驚,握電話的手禁不住抖了起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峽江在他眼皮底下又發生了一次嚴重污染,而且,在善後處理上又出現這麼大的失誤!更可氣的是,直到這時候,錢凡興竟還沒向他透露這次污染的情況!他這麼嚴厲地批評他,他竟然對這麼嚴重的情況隻字不提!

錢凡興接電話時,鍾明仁沉默着,思索着,在屋裏踱着步。

待錢凡興和李東方的通話一結束,鍾明仁心頭的怒火再一次爆發了:“錢凡興同志,你不是說你這個市長干不下去嗎?我看你這市長也真不應該再幹下去了!你再幹下去,只怕青湖市的老百姓還得喝污水,不知哪一天我們哪座廣場大廈還要燒起來!現在火情緊急,我不和你多說了,如果你真有辭職的想法,可以向省委打報告,我個人決不挽留你!我過去是看錯了人,現在看來,你這個同志本質上和趙啟功沒有什麼不同,你們心裏裝的是你們自己,從來就沒有人民!從來沒有!”

面對着一個震怒中的省委書記,錢凡興極其狼狽地結束了一次弄巧成拙的彙報。

錢凡興走後,鍾明仁坐立不安,讓秘書一次次打電話,詢問羅馬廣場的情況。

快十點時,李東方親自把電話打過來了,彙報說,火災後果很嚴重:八人喪生火海,三十餘人受傷,其中還有兩個來華旅遊的國際友人。因消防車沒能及時到位,大廈底層商場至五層幾乎全部燒毀,直接經濟損失估計不下於三千萬,李東方在電話里連連檢討,說是自己工作沒做好。

鍾明仁聽了彙報,心情極為沉重,過了好半天,才嘆息着說:“東方同志,你不要說了,對此該負主要責任的是我啊,我準備儘快出院,籌備召開一個省委擴大會議,認真聽一聽同志們的批評意見!”停了一下,又吩咐說,“東方同志,請你好好準備一下,在會上做個重點發言,攤開來談,我給你半天時間。”

李東方推辭道:“大老闆,我還談什麼呀?該談的過去不都和您談過了嗎?沒這個必要嘛!”

鍾明仁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看有這個必要!很有必要!過去我基本上沒聽進去,別的同志也沒聽到,你好好談,就是前幾個月你在峽江市委常委會上那個秘密報告的內容:一把手政治問題、政績工程問題、決策用人民主化問題、實事求是問題,歸結到一點,就是如何真正對我們的改革事業和我們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負責的問題!東方同志,請你一定不要顧及我和任何一個省委領導同志的面子,不管這個領導同志是誰!再這樣講面子,我們只怕連裡子都要丟掉了!”

電話那邊沉默着,長久的沉默……

鍾明仁以為電話出了故障:“喂,喂,東方同志,我的話你聽到了嗎?”

李東方熟悉的聲音這才又清晰地響了起來,聲音沉重而低緩,透着深深的敬意和真誠的感動:“大老闆,如果……如果您一定堅持要這樣做,那……那麼我就按您的指示辦!”

鍾明仁說:“好,好,我堅持這樣做,希望這次會議能成為我省黨內民主的重要開端。”

放下電話后,鍾明仁陷入了更深遠的自責和自省中:改革開放搞了二十一年了,西川省和峽江市都發生了不亞於兄弟省市的歷史性巨變,所以,成就談得多了,問題談得少了。現在看來,成就很大,問題不少啊,比如黨內民主。黨內民主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從哪件事上開始,變成了一種缺少內容的形式了?在西川省,在峽江市,還有多少類似國際工業園的隱患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啊,任何人都沒理由再對它進行野蠻的蹂躪和掠奪了,這關係到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至高利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至高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