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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洋縣建委主任帶着參觀的人們到鎮上看鎮容去了,副縣長花建設就忙中偷閑,在計夫順的辦公室里親切接見了計夫順。坐在自己曾經坐過的大辦公桌前,花建設情緒很好,滿面笑容地看着計夫順,侃侃而談:“老計啊,參觀的同志對咱們的反映很好哩,都說鄉鎮一級辦公場所的硬件設施能達到咱太平鎮這水平的,不但峽江,全省也沒幾家!讓他們到鎮上走一走,看一看,相信反映一定會更好!”花建設在裝潢豪華的辦公室里四處打量着,挺真誠地發出了感嘆,“在這裏工作了六年啊,感情真是割捨不開呀!這六年,我主要就是打基礎,現在大好基礎給你們打下了,下一步就看你們怎麼施展才能,創造政績了!”
計夫順拚命振作精神,重新昂揚起來:“是的,是的,花縣長,我們一定努力!”
花建設想着自己在太平鎮打下的大好基礎,有些明顯的興奮,用指節敲着桌子:“不但要努力,還要進一步解放思想哩!一定要抓住歷史機遇,在經濟上迅速起飛!”
計夫順忍不住道:“花縣長,咱……咱鎮上現在欠債都……都一個多億了!”
花建設手一揮,很有氣魄地教訓說:“一個多億算什麼?你老計弄十個億,一百個億欠着,那才叫有本事!”停頓了一下,面孔嚴肅起來,“老計呀,怎麼聽說這陣子你老和全友他們說泡沫經濟呀?不負責任嘛!老計,我告訴你:這不叫泡沫經濟,叫負債經營,叫借雞生蛋,你這個同志懂不懂經濟呀?!”
計夫順咕噥道:“花縣長,你知道的,咱峽江現在可正鬧雞瘟哩!”
花建設承認說:“不錯,峽江經濟情況目前是不太理想,碰到了點暫時困難。你們呢?眼光就放遠一些嘛,可以在全省,全國,乃至全球範圍內尋找資金嘛!要知道,我們國家總的改革形勢還是很好的,今年入關是比較有把握的,只要我們國家入了關,參加了WTO,那就全球經濟一體化了。”說到這裏,又興奮了,不像個副縣長,倒像是聯合國秘書長,“全球經濟一體化必須考慮了!老計,雀巢咖啡沒少喝吧?知道雀巢的總部在哪裏么?在瑞士的一個小鎮上嘛。這個小鎮未必就比我們太平鎮大,可雀巢公司以咖啡為龍頭的食品工業卻遍佈全球各地!所以,你這個一把手頭腦要清醒,要解放,誰瘟了,你老計都不能瘟!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一把手都沒信心,太平鎮的經濟起飛還有什麼希望?!”
計夫順苦着臉說:“花縣長,你能讓縣裏先給點錢就好了,現在困難不少呢!”
花建設指點着計夫順,批評道:“老計,你這個同志呀,就是這點不好,見我就談錢!縣裏哪來的錢?我們又不開銀行!就算縣裏開銀行,我是銀行行長,也不能亂開支票嘛!鎮上的暫時困難我也知道,沒困難還要你這個一把手幹什麼?!”
就說到這裏,鎮長劉全友一頭大汗跑來了:“老書記,你咋突然來了?!”
花建設把目光轉向劉全友:“你說呢?全友,你就做夢娶媳婦,往好處想吧!”
劉全友看看花建設,又看看計夫順,乾笑着,沒敢貿然開口。
花建設臉一拉:“全友,我這次是專為你來的,調你到縣上去享福哩!”
劉全友一怔,上當了:“花縣長,這……這我的事,縣上還真研究了?”
花建設哼了一聲:“你想得美!太平鎮的班子建立才一年多,你當鎮長的就想溜?什麼意思?是我這個老領導對不起你?還是組織上對不起你?你給我說!”
劉全友忙道:“花縣長,你看你說的,你給我們留下了這麼個大好基礎,怎麼會對不起我呢?我……我還能往哪溜啊?老領導,你可千萬別誤會……”
花建設不悅地說:“我沒誤會,所以今天才來警告你:全友啊,你就別低三下四地往縣上跑了,也別四處給領導同志送土特產了,人家不稀罕!那個縣財政局副局長呢,我勸你也不要去當!知道他們白局長外號叫什麼嗎?‘白老虎’!手下三個副局長個個都在活動,想要調走,你倒好,還往虎口裏主動跳!”
計夫順這才知道劉全友竟想調走,不由得警覺起來,暗想,這個政治小動物是被我老計斗敗了,狼狽逃竄,還是想換片林子謀求自己獨自起飛?便也笑道:“劉鎮啊,你這同志是不是對我一把手有意見啊?”
劉全友又急忙解釋:“計書記,哪能啊!我對你沒有意見,只有敬重哩!你說說看,自從咱們搭班子,一年多了,咱們紅過一次臉么?紅過么?咱們太平鎮班子的團結在沙洋縣那是人所共知的!計書記,真沒你的事,我只是想換換環境!”
花建設繼續批評,一點也不給劉全友留面子:“全友,不是我又訓你,你這個同志啊,就是這山望着那山高,大事幹不了,小事還不願干!你真得好好向老計學學,組織上把你放在哪裏,就鉚在哪裏去發光發熱,不能光總打自己的小算盤!今天當著老計的面,我把話撂在這裏:你真想到財政局做這個副局長,我不攔你,不過,以後碰到了麻煩你也別找我!何去何從,全友,你斟酌吧!”
劉全友一下子泄了氣,結結巴巴地表示說:“花縣長,我……我是你提起來的人,鞍前馬後跟……跟了你五六年,能……能不聽你老領導的?我……我哪裏也不去了,就……就在咱太平鎮發光發熱了!”
花建設臉上浮起了笑意:“這就對了嘛,全友!太平鎮的基礎這麼好,投資環境這麼好,我又帶着你們助跑了幾年,一定要儘快騰飛起飛啊,你們任重道遠啊。”
劉全友像是振奮了:“花縣長,你放心,太平鎮一定會在我們手上飛起來的!”
花建設欣慰地點點頭,話題突然一轉:“這個月,你們又沒發工資吧?”
計夫順這才插上來,抱怨說:“我從上任到今天就沒拿到過一分錢工資!”
花建設想了想,說:“老計,發不上工資的鄉鎮長也不是你們兩個,這樣吧,你們兩人馬上給縣財政局打個報告,先借兩萬,把今年的工資補上,我批一下!”
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劉全友激動得有點變了態,兔子似的滿屋竄着,找筆找紙去打那份藉資報告,一邊寫,還一邊不斷向花建設道謝,說花建設到底是太平鎮出去的老領導,對太平鎮的幹部就是關心。
計夫順則保持着一分沉穩,腦子卻高速運轉起來,有了得寸進尺的念頭,懇切地看着花建設,請求道:“你老領導既關心我們了,就把這關心的範圍擴大點好不好?花縣長,你看能不能把副鎮級幹部的工資一起解決掉呢?反正人也不算多!”
花建設隨口問了句:“老計,這副鎮級幹部有幾個?”
計夫順信口胡說道:“就二十八個嘛!”
花建設怔了下,指點着計夫順的額頭,笑了:“老計啊老計,你別繞我了!當我這麼官僚啊?你太平鎮連離退休幹部加在一起也沒有二十八,根據我掌握的情況,在職副鎮級幹部也就是十二個嘛!十二個人,每個人一年的工資按八千估,又是十萬,我可真批不了,我目前批款權限只有兩萬。”
計夫順哀求說:“花縣長,你就多批兩次嘛!”
花建設手一攤:“你以為白老虎是吃素的,那麼好騙?還有個總額限制嘛!”
這時,縣建委主任帶着參觀的客人回到了鎮**大院,大院裏一片鬧哄哄的。
花建設要走了,臨走,又就經濟起飛問題諄諄告誡了計夫順和劉全友一番。劉全友因着意外獲得的那塊餡餅,對老領導花建設有了嶄新的信仰,出門時,追着花建設的屁股不斷表態,說是對太平鎮經濟的起飛與騰飛,他是既有決心,又有信心。
送走花建設和參觀的客人,計夫順衝著劉全友粲然一笑,捉弄劉全友說:“劉鎮啊,今天可是我到太平鎮上任以來最幸福的一天啊!”
劉全友應道:“那是,咱兩個一把手的工資解決了,能不幸福么?!”
兩個一把手?一把手怎麼會有兩個?!這小動物,又要奓翅了!計夫順眼皮一翻:“劉鎮,這花縣長剛剛批評過你,要你不要打自己的小算盤,你怎麼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了?我說的幸福,是指咱太平鎮的經濟起飛!你劉鎮這麼有決心,有信心,我就得看着你老兄飛了——當然了,作為一把手,我一定全力做好保駕護航的工作!”
劉全友臉一紅:“計書記,你別刺我了!你鎮黨委書記光保駕護航?”說罷,仍固執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盤,感慨地說,“我兩個孩子的學費這下子算解決了!”
計夫順極其殘忍地掐滅了劉全友心頭的希望:“怎麼?劉鎮,這兩萬塊錢你想獨吞?就不給那十二個副鎮級分點?咱們就是一塊鐵也打不了多少釘嘛,你騰飛起飛靠誰呀?還不是靠他們?不給他們都分點,人家會給你賣命?你還想飛?”
劉全友知道計夫順這話沒說錯,怔了好半天,無奈地道:“倒也是,你拿個章法吧!”
計夫順想了想:“劉鎮,我看這樣吧:咱們一人拿兩千,剩下的一萬六呢,十二個副書記、副鎮長平均分,每人是一千三百三十三塊三毛三。”說到這裏,還沒等劉全友表態,嘆了口氣,又自我否決了,“我看,這種困難時候還是不要搞特殊化了吧!副鎮級也一人兩千吧!不夠的部分讓陳兔子先掏點!”
劉全友黯然道:“計書記,那就這樣定吧!”搖搖頭,又說,“這一來,我那兩個孩子的學費又不知該到哪裏弄去了!一年一個,兩個大學生啊,學費還都那麼高,這日子讓我怎麼過呀?!”說著,眼圈竟有些紅,用手背揉了揉。
計夫順心中不禁泛起同情的潮水,脫口道:“全友,要不你這次就拿三千吧,我少拿一千算了!”
劉全友沒想過占計夫順的便宜,忙推辭:“那咋行?你的日子也不比我好過!”
計夫順益發大方了:“劉鎮,我的日子總比你好過一些。我老爹是離休的老幹部,老婆孩子能跟他蹭,也用不着什麼錢,你就別跟我客氣了!我們誰跟誰?一個班子的好同志嘛,我又是一把手,能看你二把手犯難么?能不出手相助么?!”
劉全友便也沒再推辭,和計夫順握了握手,很是用了些力。計夫順於那有力的一握中,感到了劉全友傳達過來的一種同志加兄弟的真誠,便覺得自己雖然在經濟上蒙受了暫時的損失,卻在政治上獲得了又一次主動和成功。
當晚回到家裏,計夫順頗為得意地和老婆沈小蘭說起這經濟上的暫時損失和政治上的主動成功,不料,話還沒說完,沈小蘭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譏諷道:“計書記,你看看你這點出息,一天到晚說人家是政治小動物,你算什麼大動物?雞腸狗肚的,還斗得那麼起勁,煩不煩啊?別給我吹了!”
計夫順見沈小蘭態度如此生硬,就知道老婆這一天肯定也不順心,便道:“沈經理,你吃槍葯了?說話那麼沖!是不是又碰到什麼麻煩了?你說!”
沈小蘭不說自己碰到的麻煩事,又說起了那一千元的經濟損失:“計夫順,這倒貼錢的政治,我勸你少玩,你玩不起!你以為你是誰?是大款?你都不如我家小陽,人家小雞似的,能四處扒拉點食,你呢?看看你那破皮鞋,還能穿出門嗎?”
計夫順這才有了點後悔:倒也是,畢竟是一千塊啊!嘴上卻不認賬,叫道:“沈小蘭,就興你公而忘私,一天到晚帶着手下人四處群訪,就不興我幫幫班子裏的同志么?我這破皮鞋怎麼了?怎麼就穿不出門了?我是農村鄉鎮幹部,西裝革履,皮鞋鋥亮,還怎麼和農民群眾打成一片?就是買了雙新皮鞋,我也得弄舊了穿,你這個人啊,真是不懂政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