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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夫順被包圍了整整一上午。以獨臂老革命王衛國為首的二十三個離休老幹部堵住前門後門,沒讓計夫順離開辦公樓一步。計夫順沒吃早飯,便一杯杯喝水,喝多了,就一次次上廁所。每次上廁所都被這些白髮蒼蒼的老同志前呼後擁地保衛着,連跨越走廊欄杆跳樓自殺的可能都沒有。做過志願軍警衛連長的王衛國說,他當年在朝鮮戰場上警衛他們軍長時也沒像今天警衛計夫順這麼盡心。
這種時候,計夫順就不想當一把手了,恨不得自己是個清潔工,恨不得自己不是人,他一再要老同志們去找鎮長劉全友解決困難。老同志們偏不去,說劉全友是二把手,他們的困難非一把手解決不可。這困難還不小:到上個星期為止,鎮上欠沙洋縣人民醫院醫藥費已經十二萬了,不見白花花的銀子,人家再也不給這些享受公費醫療的老同志看病發葯了。老同志們拿醫院沒辦法,就逼一把手計夫順想轍找銀子。
計夫順唯有不斷苦笑,唯有一次次打電話,幾乎找遍了所有可能有銀子的地方和企業,卻沒借到一分錢。借不到錢,二十三個老同志就服不上藥。這些老同志歲數都大了,全是藥罐子,說倒下不知哪一會兒,斷了葯怎麼得了?老同志們着急,計夫順也着急,是真着急,萬一有個老同志倒在他辦公室,他沒法交代。給一個個單位打電話時,鼻涕眼淚都快下來了,恨不得喊人家爹。然而,所有的回答都是一個意思:沒錢,沒錢,再說還是沒錢。其實人家誰不知道?這錢借給你太平鎮,就是肉包子打狗,過去不是沒借過,借錢時說得都挺好聽,還錢比登天還難!
想想也是好笑,夫妻雙雙都當著峽江市黨的基層領導,都拿不到一分錢工資,還都忙活得不得了。老婆沈小蘭對工作極端負責,忙着紅峰商城的倒霉官司,帶着手下的群眾專門圍堵領導;他正相反,也對工作極端負責,卻天天被人家圍堵。大前天是泉河村的一百多號農民,為肉兔收購的事;前天是鎮農中七十多名教師,為拖欠工資,吃不上飯的事;今天是二十三個老幹部,醫藥費的事又冒出來了,就沒有哪一天的日子是好過的。回到家,有時躺在床上還談這些事。沈小蘭從他被堵的遭遇中學到了不少堵人的寶貴經驗,他從沈小蘭那裏領悟了不少對付圍堵的聰明才智。真是一幫一,一對紅。真是虛心使人進步。現在,他進步多了,再不是剛從縣委組織部下來那陣子了,心裏不論怎麼惱怒也不會發火罵人了。對付圍堵的辦法看來唯有耐心,主席當年說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根據現在形勢的發展,只怕得改改了,“世界上怕就怕‘耐心’二字”,只要有耐心,一般來說,就沒有泡不軟的事。
眼見着快泡到十二點了,該到河塘村蹭中飯了,二十三個老同志卻還沒有要走的意思,鎮長劉全友又不來救駕,也只有自尋出路了。經過一上午的實踐檢驗證明,比耐心他是比不過老同志們了,再比下去,中飯就沒處吃了。只好拿出絕招了:以個人的名義,請縣人民醫院先記賬。縣人民醫院的張院長是他在縣委組織部當組織員時考察過的幹部,他個人的面子,張院長或許會給一點的。
於是,在二十三雙眼睛的注視下,計夫順再次給縣人民醫院掛通了電話:“張院長嗎?算我個人求你了,以前欠的十二萬是太平鎮**的賬,現在是我個人欠你的賬。你從今天開始恢復我鎮二十三位老同志的藥品發放,賬記在我頭上,我負責還!你不放心,我可以給你立字據:我的工資你們可以每月派人來領!”
張院長說:“計書記,你又耍我了,是不是?你這一年多拿到過工資嗎?!”
計夫順愣都沒打:“對,對,我是沒拿到工資,所以,請你先借給我三千至五千元,完全是咱們朋友之間的經濟來往,我寫欠條,你今天先給我發葯好不好?”
張院長說:“計書記,真是你個人的事我沒話說,可這不是你個人的事!”
計夫順只好再度哀求起來:“張院長,他們可都是離休幹部啊,都是為黨和國家做過貢獻的,有些老同志身上還帶着槍傷,胳膊都打掉了一隻,你我年輕人看着他們遭難,於心何忍啊!同志,講點革命的良心吧!”
張院長不為所動:“計書記,這話你別和我說,最好找市委、縣委說,或者找市醫藥公司說。我從市醫藥公司進葯得付錢,你說的這些話不能當錢使。”
計夫順真火了:“好,好,張之平,你給我聽着:馬上給我恢復供葯,我計夫順今天就是去搶銀行,也會在你下班之前先送五千塊錢給你!”說罷摔下了電話。
老同志們知道計夫順不會去搶銀行,一個個盯着他,看他從哪裏變出錢來。
計夫順沒變出錢,揮揮手說:“老同志們,你們到醫院去吧,就這樣吧!”
警衛過軍長的前副鎮長王衛國說:“計書記,什麼就這樣吧?你又沒把五千塊錢給人家醫院送去,人家就會恢複發葯了?又蒙我們老同志了吧?”
計夫順苦着臉說:“我不是去搶銀行嗎?老鎮長,你也跟我一起去搶?”
王衛國說:“我不跟你去搶,可我也得看到你把五千塊錢搶到手啊!”
計夫順說了實話:“老鎮長,你們請回吧,我一定會讓人在下午把五千塊錢送到醫院,至於錢從哪來的,你們就別知道了,知道了不好,我真是犯法!”
王衛國和那幫老同志們遲遲疑疑地走了,走到門口,又有人停住腳步問:“我說計書記,你不是騙我們老頭兒吧?你可是咱鎮上的一把手,說話得算數!”
計夫順拍着胸脯道:“放心啊!說話算數,我計夫順什麼時候騙過人?!”
然而,看着老同志們一一下了樓,計夫順又猶豫了:是不是就騙這些老同志一次呢?這些老同志都是老病號,平時能不備點常用藥?拖一拖問題不大吧?真能拖幾個十天半月,也許就能從哪裏騙點小錢來了。轉念想想,又否決了,不行,現如今一個個精得像猴,他想騙人家,人家還想騙他哩!他今天對老同志們不兌現,以後日子會更難過。
這才打了個電話給計劃生育辦公室吳主任,要她和鎮長劉全友上來一下。
吳主任上來了,鎮長劉全友卻沒上來。吳主任說,劉全友上班沒多久就叫車去了縣裏,也不知去幹啥。計夫順心裏咯噔一下,預感不太好:一到這種要違法亂紀的緊要關頭,該鎮長就沒了影子!卻也不好等了,一把手么,權力大,責任也就大,該定的只好定了。
吳主任的辦公室在樓下,看到計夫順吃了一上午包圍,很清楚計夫順找她幹什麼,一坐下就說:“計書記,我那裏真沒錢了,超生罰款上個月就用完了。”
計夫順說:“這個月不是又讓你放寬點么?河塘村不又超了三個么?”
吳主任發牢騷說:“別提了,計書記,河塘村放寬了三個不錯,一個是河塘村自己偷放的,超生罰款交給村委會了,我們去了三次也沒抓到人,河塘村也不承認。”
計夫順氣道:“真他媽的無法無天!它村委會有什麼權力放?基本國策都不顧了?!你們再去堵,只要抓到那個超生婦女,咱就一票否決,對他們村委會主任老聶和支書老甘嚴肅處理。”又問,“那兩個我們鎮上放寬的呢?也沒交錢么?”
吳主任說:“一人兩萬,全主動交了,可這四萬塊錢我都沒焐熱,就被劉鎮長借走了。計書記,你還不知道呀?昨天劉鎮長的車在峽江市裡正開着,就被人家債主劉總的馬仔攔下來扣了,不先給點錢,車就開不回來了,一台車十幾萬哩……”
計夫順馬上想到了許多與陰謀有關的問題,不悅地說:“怎麼搞的?上個月劉鎮長的車不是贖過一次么?這又是四萬!不會挪作他用吧?”
吳主任直嘆氣:“那次扣車是給咱蓋**辦公樓的白總,咱欠的是建築款,六百七十萬,都欠了四年了。這次是劉總,咱欠人家的裝潢款也是二百多萬……”
計夫順惱火地批評說:“劉鎮這個人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下子就浪費了四萬塊!這個同志一貫不把我的指示當回事!我早就讓他換私車牌照了嘛!”
吳主任解釋說:“計書記,這倒要說句老實話,劉鎮長對你的指示一般還是聽的,他的車還就是掛着私車牌照被扣的,不是掛私車牌照,四萬都贖不回來!劉總放車時就說了……”
計夫順不願再聽下去了:“好了,好了,吳主任,不論怎麼說,你今天都得給我弄五千塊錢送到縣人民醫院去!你給我好好想想,看哪個村還有想超生的?要有就去和人家商量一下,先罰點上來,哪怕先罰一部分呢,算他們買指標了。”
吳主任彙報說:“白河村有兩戶想生,就是嫌價高,一戶提出一萬五,一戶提出一萬八,我沒敢吐口。再說,他們一個是三胎,一個是四胎,我也怕出事。”
計夫順想了想,心一狠:“別管這麼多了,就讓他們生吧,先把一萬八的定下來,拿了錢直接去醫院!哦,對了,你可別把一萬八都給醫院了,只給五千,欠的那十二萬還是欠着,人不死賬不賴。這筆錢專款專用,就給老幹部吃藥,催得急了就給點。”
吳主任連連應着走了,走到門口,又說了句:“計書記,見了河塘村老甘和老聶,你也親自過問一下,處理不處理他們我管不着,得讓他們把超生費吐出來!”
計夫順沒好氣地說:“捉姦捉雙,捉賊捉贓,你快給我把證據拿出來!”
吳主任走後,計夫順也叫上司機,到河塘村去蹭飯了。
自己清楚是蹭飯,人家也知道是蹭飯,可嘴上得說是“檢查工作”。
車出氣派非凡的鎮**大門,十分鐘就到了河塘村。村支書老甘和村委會主任老聶已在等着了,都是一副恭敬的樣子。計夫順一見他們就想到那個被偷嘴吃掉的超生指標,——那可是錢啊,起碼一萬五,總能應付一兩件急事,哪怕給農中的教師買點糧食呢!因此氣就不打一處來,心想,等抓住證據,老子可饒不了你們。
現在沒證據,計夫順也不好說什麼,只敲山震虎道:“甘書記、聶主任,我可告訴你們:別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腳疼可就要後悔了!”
聶主任膽小,一聽這話就怕了:“計書記,您……您是指啥說的?”
計夫順盯着聶主任,目光犀利:“如果老鼠偷油,我怎麼處理呀?”
甘書記當了二十年村支書了,是老油條,膽大,嬉皮笑臉說:“嘿,計書記,這還用問?老鼠偷油你處理貓嘛!貓幹什麼去了?”
計夫順一怔:“處理貓?你們作怪,處理我是不是?老甘,真反了你了!”
甘書記仍是不怕:“計書記,不說了,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活法,咱就理解萬歲吧!真逮着我偷油,你肯定饒不了我,我說啥也沒用;逮不着呢,你氣也沒轍!走,走,走,吃飯去,一邊吃,我們一邊彙報!”
喝着縣產名酒“一塊八”,此酒一元八角錢一瓶,聽着老甘號稱“彙報”的牢騷怪話,計夫順情緒十分低落:這窮地方的鄉鎮一把手真他媽沒法干,再幹下去,沒準哪天就得到紀委報到。都是國家幹部,活法還就有天壤之別。早幾年在縣委組織部,那過的什麼日子?下面的幹部們哪個見了不恭恭敬敬?什麼時候喝過這種“一塊八”呀?現在過的又是什麼日子?知法犯法,不犯還不行。就是為了自己別再違紀犯法,也得厚着臉皮操作一下了,看看能調到哪個好一點的鄉鎮去不。縣裏某個局也成,只要是一把手。
心情不好,這酒喝得就無趣,計夫順真想藉著酒意好好發泄一通,可看看桌上就兩個小動物——而且是已經偷了油的小動物,覺得發泄對象不對,便把許多已涌到嘴邊的話又伴着“一塊八”咽了回去。
一瓶酒很快見了底,甘書記又上了一瓶:“計書記,下面怎麼喝?”
計夫順沉着臉,擺擺手:“喝什麼喝?一瓶夠了,上飯,上飯!”
正要吃飯,文書小段氣喘吁吁跑來了,見了計夫順便說:“計書記,快走,快走,錢市長、花縣長突然來了,帶了四五台車,一大幫人,都陰着臉,不知有什麼大事!”
計夫順事先並沒接到市裡、縣裏的通知,不知道市長錢凡興和副縣長花建設來幹什麼,抓起一隻熱饃,起身就走。臨走前,看看老甘,又看看老聶,順手一揮,滿臉沉重地詐道:“老甘,老聶,你們就給我好好造吧!啊?繼續造!看看,連市長、縣長都被你們驚動了,什麼叫基本國策,什麼叫一票否決,你們馬上就會知道的!我看你們的花招還能玩下去吧!”
這下子,老甘和老聶都害怕了。
老聶沒等計夫順的話落音,便急急忙忙坦白道:“計書記,我……我們錯了,錯大發了!那……那一萬六的超生罰款我們退,今……今天就退!”
老甘也苦着臉討饒說:“計書記,您就原諒我們這一回吧!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發現五槐他媳婦超生時,她娃兒已經生下了。我們一想,咱河塘村是多年計劃生育的先進單位,就犯了一回弄虛作假的錯誤……”
計夫順可沒想到,這一詐竟意外地詐出了一萬六,心裏興奮着,臉上卻點滴不露,似乎一切早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學着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裏的捷爾任斯基,嚴厲地盯着老甘道:“甘同生,你這是犯了弄虛作假的錯誤!你還是計劃生育的先進單位?看着我的眼睛!你們是他媽的屢屢犯法!甘同生,你現在不硬了吧?不要處理貓了吧?馬上把那一萬六給我交到吳主任那去,你們給我聽候組織處理!”
說罷,帶着一身酒氣,大口小口地咬着熱饃,很昂然地走了。
車往鎮上開時,計夫順心裏就盤算開了:意外地收穫了一萬六,有些該辦的事就得辦了。免費****,再管一頓蘿蔔燒肉屬明顯的陰謀,不予考慮。農中七十多名教師每家發四袋麵粉,可以考慮了。雖說這事也有劉全友使的小壞,教師們的困難是客觀存在的,算緩解一下無米之炊吧!四七二十八,就是二百八十袋左右,一萬五就下去了。餘下一千得辦兩件事:看望離休的老鎮委書記,癌症啊,沒幾天活頭了,得體現一下組織關懷,奔七百花吧!那三百趕快去買幾面國旗,**和幾個學校的國旗風吹雨淋,早就褪色了,上次花建設副縣長看到就批評過了,你說你太平鎮辦公樓這麼氣派,卻連買面國旗的錢都沒有,誰信啊,再說,國家現在可是制定了《國旗法》哩!
車到鎮**,一個饃也吃光了。在車裏就整整衣領,對着倒車鏡檢查自己臉上的表情,努力驅散臉上的陰沉,裝出些昂揚的笑容。辦公條件這麼好,前任鎮黨委書記,現任副縣長花建設的政績這麼大,你敢不昂揚?!在鎮**院裏很昂揚地下了車,卻發現院裏空空蕩蕩,市長和那些人啊車啊都無了蹤影。
計夫順問在家的吳主任:“老吳,錢市長人呢?下去了?”
吳主任笑了:“哪裏呀,計書記,錢市長是偶然路過咱太平鎮,被一泡尿憋急了,到咱院裏上了趟廁所,灌了瓶開水就走了。”
計夫順帶着滿臉期望問:“吳主任,錢市長有什麼具體指示么?”
吳主任想了想:“哦,對了,對了,有指示,錢市長誇咱**大樓建得氣派!”
計夫順的昂揚瞬即消失:“花縣長不建這麼氣派的樓,咱也不會窮成這樣!”
吳主任一怔,手向樓上指了指:“計書記,你小聲點,花縣長就在樓上,又帶了兄弟市縣一幫客人來參觀了!”
計夫順這才想起了副縣長花建設,甩了吳主任,急急忙忙忙往樓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