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罪與懲罰
火急火燎地從於寧公司出來,韓印趕緊給劉隊和顧菲菲打電話,讓他們不管人在哪兒,都立即回隊裏碰面,說有重大發現要跟他們議議。
到了隊裏,韓印和杜英雄直奔會議室,顧菲菲和劉隊已在裏面等候多時。迎着他們焦急又期待的目光,韓印廢話不多說,簡要介紹了剛剛與於寧會面的情況,然後鄭重其事地拋出一個在他看來足以解開所有謎團的觀點……不過韓印話音剛落,顧菲菲便緊跟着提出質疑:“綜合目前掌握的信息,單熊業的確很符合早年兇手的側寫,不過關於他和單華明之間的關係應該不是你說的那樣。DNA檢測結果我反覆確認過,從似然比率值上看,單華明與早年的兇手沒有一點存在親緣關係的可能。”
信心滿滿的推論被顧菲菲在第一時間否定了,韓印面色平靜,似乎並不意外,可還未等他辯解,劉隊就先搶下話:“我倒是非常同意韓印老師的分析,至於DNA不匹配,有沒有可能是問題出在單迎春身上呢?她會不會是……”
“對啊!這就能將整個案件理順了!”杜英雄雙手猛擊,一臉興奮道,“當初單迎春拒絕配合DNA比對,肯定是擔心暴露她與單華明之間的真實關係;而單華明轉悠一圈又回來,是因為他早已獲知自己與所謂的父親和姐姐之間的關係,他很清楚檢測結果不會對案件起到任何幫助!”
“反而可以撇清他們全家與案件之間的關係,尤其為他最後殺死單迎春做了一個很好的鋪墊。他可能僥倖覺得咱們已經用他的DNA與早年兇手的做過比對,便不會再在單迎春的DNA上花心思了!”顧菲菲也豁然醒悟地附和道。
“好吧,各位都是一點即通,我就不多解釋了。”韓印笑笑道,“當然,咱們還要等三方DNA交叉比對的結果出來才能完全確認,不過我是很有信心的!”
“那趙亮怎麼處置?我們查看了二院的監控錄像,沒發現所謂栽贓他的人,不過那兒監控盲點太多了,熟悉地形的人是有可能避開攝像頭的……要不先放了……可這小子有動機,有作案時間,又有確鑿的物證,放了也有些不妥……”劉隊話說得支支吾吾顛三倒四,貌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您這麼為難,估計是趙亮有些背景吧?”韓印試探着問。
“因家暴被拘留過,還動手暴打病患家屬,至今仍能安然無恙留在醫院工作,說他沒背景,誰信呢?”顧菲菲適時對韓印的問題做了註解。
“既然你們都猜到了,我就直說吧!”劉隊長嘆口氣道,“趙亮雖然脾氣暴躁,但業務能力還是很出色的,在我們冶礦整個醫療圈裏也算出類拔萃,若不是經常惹是生非,恐怕現在最次也能混個科室主任什麼的,就他惹的那些事,換成別人早被開除好幾回了。至於這其中的因由,則完全得益於他利用醫務工作的優勢,結交了很強的人脈關係,這些人里不乏富豪顯貴和市裡高層領導。不瞞你們說,自從他被帶到隊裏,已經有多位頗具身份的大人物通過各種渠道打探他的消息了,局領導壓力很大。若只有他一個嫌疑人,再大的阻力咱也能抗住,可現在看,他確實有可能是被陷害的!”
“單華明曾經在醫院陪護單熊業前前後後好幾個月,想必對醫院的地形、工作制度以及趙亮的作息時間都有相當的了解;加之機緣巧合,他獲悉趙亮就是父親第一個加害人的弟弟,而後他認為是趙亮醫死了他父親,且又遭到趙亮毒打,心裏的憤恨可想而知。所以在他精心謀划的報復計劃中,有心讓趙亮做他的替罪羊!”杜英雄順着劉隊的話深入闡述道。
“應該就是這種動機。”韓印頗為認可地點頭道。突然他定住身子,眼神凝滯了幾秒鐘,似乎捕捉到了某種靈感,旋即他又做出那個熟悉的動作,伸手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框,加快語速道:“等等,我想到了,除了剛剛分析的,我覺得從動機上也可以鎖定單華明的兇手身份。先前一直無法找到那幾個被害人之間的交集,是因為咱們沒往單華明身上聯繫過。就像英雄剛剛說的,如果單華明整個作案動機中帶有一定的報復成分,那麼那幾個中年婦女會不會也是他一開始便謀划好的報復對象呢?”
“對啊!這點我倒還真是忽略了,那幾個女被害人都住在單華明派送快件的區域內,說不定曾經因為快件的事情與他發生過衝突。”劉隊使勁拍着桌子嚷道,“我待會兒馬上派人,不,我親自去一趟快遞公司,核實一下這個情況。”
“行,不過即使是這樣,從穩妥的角度出發,我覺得趙亮暫時還是不能放!”韓印慎重地建議道。
“其實還有個問題讓局裏很被動。”劉隊皺皺眉道,“你們年輕人都清楚,現在是網絡資訊時代,什麼微博、微信的,好多事想捂是捂不住的。趙亮被抓的消息其實早就從醫院流傳到社會上了,現在社會上正瘋傳謠言,說是咱們忌憚趙亮的深厚背景,所以一直沒正式拘捕他……”
“那就更不能着急放他走了!”顧菲菲抬高聲音強調說。
“唉,道理我也明白。算了,先不管他……”劉隊煩躁地擺擺手,沖韓印問道,“對了,即使DNA結果和動機都確認了,也無法作為抓捕的證據,那接下來您有什麼打算?”
“您說得對,還缺乏直接定罪的證據,所以我才急着和您碰面,想咱們一起商量下對策!”韓印望向眾人說。
“我估計去快遞公司調查等應該已經驚着他了,要不咱們就先把他控制起來審審?”顧菲菲低頭沉吟一會兒說。
“對啊!以他的嫌疑,咱們完全可以依法傳訊他。”杜英雄也建議道。
“先試探着審一下也行,不過像他這種連環殺手,除非你現場人贓俱獲,否則是不會輕易招供的。尤其我們的目的並不只是簡單地讓他招供,還希望他能提供確認單熊業是早年兇手的證據。”韓印頓了頓,略微思索一下,“還是這樣吧,我和英雄去趟包土市,爭取把他們一家的經歷了解清楚,然後制訂出一個有效的攻心策略。同時還有個方向,也值得咱們去深入調查一下——於寧說日記是單華明在頭七的時候燒掉的,而他開始作案是在單熊業去世幾個月之後,卻仍能清楚地執行完全一樣的標記行為,所以我覺得單熊業的日記也許並未被全部燒掉,有關作案的記錄可能被保存下來,單華明甚至可能還在做續寫!”
“如果真能找到這本日記,不僅在審訊上咱們可以佔據絕對主動,從經驗上說還非常可能在日記本中發現隱形的DNA證據。”顧菲菲說道。
“那咱們就多點出擊,我立即安排車,你們趕緊上路,隊裏這邊也抓緊時間申請搜查證,對單華明的住處和單位大範圍搜查一下。”劉隊總結式地說道。
“那你不等DNA結果了?!”顧菲菲遲疑地望向韓印,似乎覺得他操之過急了。
“沒事,咱們隨時保持聯繫,結果出來你立刻通知我就是了。就算錯了,也只是在路上浪費點時間罷了。現在兩名重要嫌疑人都被咱們控制住,一定不會再有受害人出現了!”韓印特意沖顧菲菲微笑一下,故作輕鬆道。
“路上小心。”顧菲菲貼心地回了一個微笑並叮囑道。
包土市距離冶礦市900多公里,系蒙原自治區第一大城市,是一座與冶礦背景頗為相似的重工業城市。這裏同樣有着豐富的礦產資源,也擁有一家歷史悠久、在國內乃至世界都聞名的有色礦業集團,而單熊業在調回冶礦公司之前,一直在該集團下屬的一個冶鍊分廠工作。
歷時十多個小時,韓印和杜英雄終於在次日上午安全抵達包土市。差不多與此同時,顧菲菲打來電話,除了關心他們一路上的安全問題外,更重要的是要向他們通報DNA比對結果。當然,結果不出韓印所料!另外,劉隊在快遞公司的派件記錄中果然查到了除單迎春之外的三個女被害人的交集之處:單華明不僅為她們派送過快件,還曾因態度問題被她們三個分別投訴過,致使單華明被公司扣罰了一定數額的提成。就此,單華明選擇目標的模式得以完全確認,即他所有的加害目標,均與他有着一定的恩怨。
隨後,韓印與當地警方接上頭。藉助前期調查整理的一些資料,加之當地警方接到了冶礦市局請求配合辦案的電話,他們立即派出人手全力協助走訪,韓印和杜英雄在隔天下午得以順利見到工廠的一些退休老職工,有幾位竟然還與單熊業在一個工廠家屬大院住過,對他家裏的事是一清二楚。可以說此次跨省調查的進展,要比預想順利得多……可是,冶礦市這邊就沒那麼幸運了!應該說局面非常糟糕!
針對單華明採取的搜查取證,沒有絲毫收穫,損壞的巴槍和舊的制服,單華明表示都被他扔掉了,至於所謂的日記更是難覓蹤影,與他親近的一些社會關係都表示從來沒聽他提起過什麼日記。更令警方意外的是,在念及親戚情分且不相信單華明會犯下如此罪行的情形下,於寧在單華明被傳訊后不久便為他聘請了律師,在律師的干預下,警方與其對峙了48小時無果,只能無奈依照法律放人。
而單華明及其律師並不想善罷甘休,他們通過網絡媒介散佈消息,質疑警方放着證據確鑿的嫌疑人不去追究,反而一再為難無辜市民,暗示警方在此次調查中,存在不可告人的黑幕,企圖陷害平民百姓,替“根基深厚”的趙亮頂罪,並表示擇日將有進一步的聲明!
單華明如此有恃無恐地向警方挑戰,無非是看準了時下的社會大環境中,高層領導以及社會大眾對警隊在辦案過程中的舞弊行為深惡痛絕和嚴懲不貸的態度,企圖混淆視聽,矇騙不明真相的群眾,藉助輿論的影響將警方逼入難堪的絕境。此舉對他來說就是一種遊戲,一種補償多年以來自認為被社會忽視、被社會迫害和邊緣化的報復行徑。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很清楚警方沒有指證他們父子倆犯罪的確鑿證據。
冶礦的局面刻不容緩,身在包土市的韓印和杜英雄獲悉后,顧不上連日來的奔波勞累,即刻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汽車一路風馳電掣高速疾駛,終於回到冶礦市刑警支隊大院時,已近午夜,黑漆漆的辦公大樓中唯有一扇窗戶還透着光亮,韓印知道那裏是會議室。
會議室中煙霧瀰漫,氣氛異常沉悶。顧菲菲和艾小美表情嚴肅;劉隊等幾位辦案骨幹悶頭抽着煙,一臉的愁眉不展;長條會議桌正中間坐着市局正、副兩位局長,兩人都表情陰沉,看起來甚為惱火。
韓印和杜英雄沖諸位點點頭,分別在顧菲菲和艾小美身邊坐下。韓印屁股沾到椅子的同時,便聽顧菲菲在耳邊輕聲道:“幾個小時之前,單華明和他的律師分別通過微博公佈消息,稱明天,不,這個時候應該說是今天上午10點,將在律師事務所所在的寫字樓會議室開一個新聞發佈會,詳細說明被警方無辜迫害的經過!”
“咱們目前的辦案進展,實在不宜向外界公佈,看來這個啞巴虧咱們是吃定了!”劉隊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接着顧菲菲的話說。
“怎麼說?跟人說趙亮有動機、有作案時間、有兇器,卻是被冤枉的?你們言之鑿鑿指認人家父子倆是兇手,卻沒有絲毫的實際證據,說出來還不讓人笑掉大牙?那些記者好問了,你們破案是靠猜的嗎?”局長姓周,語帶譏誚地瞪着劉隊,發出一連串的詰問。
“周局,關於單氏父子的作案嫌疑,應該說現在是可以確認的,尤其是我們從單熊業早年的幾位工友那裏獲取的相關信息,都能和先前的側寫報告對上……”劉隊臉色甚是難堪,求援似的瞅向韓印,韓印便就着局長的話,將包土市一行所掌握的信息做了具體的彙報。
“還是那個問題,證據、證據在哪兒?怎麼才能讓單華明在短時間內認罪?”局長臉色稍微緩和一些,但語氣還是帶着質問。
“是啊,這新聞發佈會一開,咱們局就又要被放到輿論的風口浪尖上了。過往的十幾二十年,由於案子一直懸着,這種針對局裏辦案能力的質疑和非議已經夠多的了,如果眼下不能儘快給民眾一個交代,恐怕咱們這撥人的警察生涯就到此結束了!”一旁的副局,神情沮喪,不無憂慮地說。
兩位局長的氣勢如此低落,別人就更不用提了,會議室又陷入悄然無聲的氛圍中。韓印默默思索了好一會兒,轉頭與顧菲菲對視一眼,斟酌着字眼,打破讓人窒息的沉悶,說道:“困難很大,但也未必不是一次機遇!從作案表現上看,單華明的確有一定的犯罪和反偵查能力,但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在控制情緒方面相較他父親要差太多,咱們幾次在網帖中的引誘動作,實質上都讓他產生了很強烈的應激反應,若不是他運氣好的話,恐怕早就露出馬腳了!再有,他是個賭徒,爭強好鬥,越挫越勇是他的本性,如果能在眾目睽睽下激起他賭徒的性格,讓他情緒失控,也許會令他失語吐露出真相!所以我請求領導批准,給我一次在新聞發佈會現場與其正面交鋒的機會!”
“這個……”周局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但很快又變得混沌,與身邊的副局和劉隊交換眼神后,遲疑不決地盯着韓印說,“你有十足的把握嗎?你要清楚,一旦弄巧成拙,那在外界看來,就更像咱們是在有針對性地誣衊單華明啦!”
“周局,我覺得搞不清狀況的是你!”憋了很長時間的顧菲菲終於按捺不住,操着咄咄逼人的語氣和凌厲的腔調嗆聲道,“說到底,案子是你們的,韓印老師為了破案甘願用自己多年辛苦建立起來的聲譽做賭注,可以說已經做出很大犧牲了,而你們還前怕狼后怕虎的,不覺得有些過分嗎?不然你們還有更好的辦法?!”
顧菲菲還想再接著說,韓印趕忙攔下她。那邊被後輩毫不留情狠狠將了一軍的周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似惱羞不已。劉隊看出這氣氛不對,趕緊站出來圓場。他先是沖周局低姿態地建議了一句:“要不然讓他試試?”然後又轉頭謹慎地沖韓印叮囑道:“但是韓老師,你這邊一定要制訂個完備的對話策略!”
“這個是必須的,您儘管放心!”韓印刻意讓自己臉上現出一絲笑容,想緩和一下場上不和諧的氛圍。
“那好吧,時間也不早了,距離新聞發佈會召開也就幾個小時了,你們先回去,抓緊時間研究出個具體的實施策略!”周局看了看錶,順着劉隊的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好,好……那我們先回去了!”韓印邊應話,邊輕輕拍拍顧菲菲的肩膀,生怕她怒氣未消,再捅出讓周局難堪的話。
顧菲菲明白韓印的好意,但並不領受,甩了甩胳膊,沖周局和劉隊聲音冷峻地說:“今天的行動你們就不要參與了,在寫字樓外面做接應就好。本地媒體都熟悉你們,屆時被認出來,局面很容易失控。”
顧菲菲的話雖然聽起來刺耳,但不得不承認是很有道理的,周局和劉隊只能木然點頭,被動地表示認可。
上午10點整,支援小組四人準時趕到發佈會現場。不算太大的多功能會議室被各路媒體記者擠得水泄不通,單華明及其代理律師面對眾記者坐在正前方,身前的長條桌上擺滿帶有各種標牌的話筒。
發佈會由單華明的律師主持,內容無非是添油加醋,渲染誇大被警方調查的經過。律師聲稱,警方一而再、再而三的無理調查已嚴重干擾到單華明的正常生活,為此他甚至還丟掉了工作,呼籲媒體為其主持公道,要求警方立即停止對其的迫害。另外,針對趙亮,律師也做了相當深入的了解,他向媒體詳細羅列了趙亮過往的斑斑劣跡,隱晦地指出趙亮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可以說現場的氣氛是異常熱烈,閃光燈頻頻在單華明臉上閃現,雖然口口聲聲稱自己的生活被警方攪亂,卻沒見他有多少愁容,反而一臉的意氣風發……隨後,律師宣佈進入所謂的媒體提問時間,還煞有介事地規定只有點到的人才能發問。就在單華明左顧右盼選擇提問人選時,杜英雄在前面開路,竭盡全力分開擁擠的人群,將韓印引到最前排來。
韓印突然闖入,引起現場一片嘩然,單華明卻頗沉得住氣,一邊上下打量着韓印,一邊試探着問道:“你們這是……”
“我們是來恭喜你的,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了!”韓印向前幾步,迎着單華明的目光,沖身後記者群指了指,一臉輕蔑地笑道,“這就是你一直期盼的場面,對嗎?你想要更多人感受到你的存在,你想成為這個社會的焦點,過了今天,那些曾經忽視你、對你不屑一顧的人都會把目光聚焦在你身上,這種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感覺讓你很享受,對嗎?”
單華明看出來者不善,但仍然克制着情緒,還抬手攔住正欲質問韓印的律師,他揚了揚眉毛,表情略帶不屑地說:“我想到了,聽說上面來了一個犯罪心理學家幫我們冶礦破案,應該就是你吧?”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誰’!”韓印不置可否,轉頭沖記者們問道,“你們想聽我說說他的故事嗎?”
“想啊!”“你快接著說啊!”“你真的是北京來的專家嗎?”“請問你是代表冶礦警方出席這次發佈會的嗎?”“你們警方對單華明剛剛的指責有什麼看法?”……韓印話音剛落,現場便炸開了鍋。記者們手中的照相機和攝像機鏡頭齊齊對準了他,緊跟着七嘴八舌地拋出各種問題。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北京來的刑偵專家竟然採取此種方式與單華明直接對峙,這新聞素材簡直太勁爆了!
韓印笑笑,沒理會記者們的提問,又轉回身子,盯着單華明,挑釁似的問道:“你呢,想聽我說嗎?”
單華明先是聳聳肩膀,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接着把身子靠到椅背上,雙臂抱於胸前與韓印對視,做出迎戰的姿態。韓印則稍微側側身子,這樣既可以觀察單華明的表現,又可以兼顧記者們的反應:“說到你的故事,恐怕要先從你父親單熊業說起,因為我必須為1988年5月至2002年2月這14年間逝去生命的八位女性討個公道。
“在我的調查里,你父親是個極為內向和沉默寡言的人,他總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習慣用文字表達內心情感和記錄生活點滴,當然這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才——1963年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鄰省一所重點工業院校包土鋼鐵學院。在那裏他度過了愉快的四年時光,還認識了你母親,並確立了戀愛關係。
“也許是天意弄人吧,就在你父親準備與你母親一道迎接更美好的生活時,特殊歷史時期的一份特殊公文徹底打亂了他們的願景。中央發出通知提出,那一年的大專院校畢業生,不再享有國家幹部編製,而是要下基層當農民、當工人,於是你父親只能追隨你母親分配到當地的一家工廠里。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到頭來卻只成為一名基層的冶鍊工人,你父親心中的失落和不甘不言而喻,我想這一點他應該會記錄在日記中。
“生活總要繼續,而且當時做工人,也是一份不錯的職業,於是參加工作不久之後,你父親和你母親便正式結合了。按正常人的生活,娶妻之後接着就是生子,可是兩年之後,你母親的肚子毫無動靜。去醫院就診,問題出在你父親身上,精子成活率偏低,以那時的醫療水平,這就等於宣佈你父親沒有生育能力。一個男人沒有繁衍後代的能力,在那樣一個保守的年代,可以想像,他會遭到怎樣的羞辱和嘲笑,你父親同樣會把這份自卑和無助用文字記錄下來。
“隨後在組織的幫助下,你父親和你母親收養了一個小女孩,也就是你姐姐。對於她的到來,你父親在情感上是複雜的:一方面,這個家看起來終於像個正常的家庭了,但同時似乎又總能讓你父親看到自己恥辱的一面。好在那時你姐姐是個十分乖巧懂事的孩子,她的天真可人漸漸化解了生活中的波折,為這個家庭帶來一段在記憶中難以磨滅的幸福時光,以至於很多年後,當你姐姐進入青春期成為一個叛逆、頹廢、放蕩、經常逃學與社會上的地痞廝混在一起的壞孩子時,你父親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父女倆的爭吵、打罵、衝突日漸加劇,結果便是你姐姐三番五次離家出走。
“你姐姐最久的一次離家出走時長將近一年,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即將臨盆的孕婦,沒幾天便生下一個小男孩;更過分的是她也分不清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當然也不會有人願意為她負責任。作為父母來說,自己十幾歲的孩子未婚生子,孩子的父親未知,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他們羞恥的!於是,你本就體弱多病的母親,一股火上來就病倒了,就此卧床數月,直至去世。到最後也沒查出具體病因,醫生只能以心火鬱積來解釋,也就是說你母親是活活被你姐姐氣死的!
“從那時起你姐姐又變成你父親的恥辱了,他一定很想讓時光倒流,很想回到你姐姐給他們帶來快樂的時光。於是幾天後,包土市一個白天獨自在家的20歲女青年被兇手入室割喉,死後屍體慘遭虐待,兇手在現場留下了指紋,被包土市警方保留至今……“你母親去世之後,你父親在包土市再無牽挂,他更不願意因為你姐姐的事情而被街坊鄰居和工友們在背後指指點點,所以在你爺爺的疏通下,他帶着你姐姐和她的孩子調回冶礦工作。那時應該是1988年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來到陌生的單位,一切都要像學徒工一樣從頭再來。沒有朋友,周遭滿是鄙夷的目光,放到任何人身上,那種失落感恐怕都是難以承受的,何況又喪妻不久,還要養育女兒及其年幼的孩子,這一樁樁煩心事終於讓你父親徹底迷失了。他開始把憤怒的焦點放到你姐姐身上,覺得都是因為她的墮落,才令他的生活如此狼狽。他需要掌控自己的命運,妄想通過消滅你成年墮落時期的姐姐,讓他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軌上。於是從那一年開始,和前一年包土市發生的案件一樣,冶礦市也陸續出現獨居女青年遭入室割喉殘殺的案件,直至2002年,受害人數達八名之多……”
韓印稍微停頓了一下,眼睛緊緊地盯着單華明,加重語氣道:“我想剛剛說的這些,在你父親去世后,你收拾他遺物的時候,一定都在他的日記里讀到過。對,他就是那個令整個冶礦聞風喪膽、姦殺了八名無辜女性的連環殺手!而更令你難以置信的是,你從你父親的那些日記中赫然發現,他真實的身份其實是你的外公,而你姐姐竟然是你的母親。
“我能夠想像那一剎那你的震驚和憤怒,朝思暮想的母親竟然就近在身邊,而她卻沒有盡到哪怕一丁點的母親的責任,她甚至擔心你影響她新組建的家庭,而教唆她的丈夫對你敬而遠之,甚至還想霸佔你‘父親’一半的遺產。回想這一路的成長經歷,你覺得如果你有了母親,也許就不會被其他小朋友叫作野孩子,也許就不會過早地厭學、離開學校,也許就不會總是在社會的底層掙扎與徘徊,你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你人生失敗的根源。你滿腔憤懣、怒不可遏,幻想着終有一天你要像你外公那樣去懲罰你母親!
“不久之後,你偶然看到了那個所謂退休老警察的網帖,你從中感受到了你外公的榮耀。那種殺人於無形、蒙蔽世人雙眼、從容擺佈警察的成就感,令你深深着迷,於是你決定重拾你外公用過的那把嗜血折刀,去報復所有曾經傷害你的人。當然,你很聰明,一開始就想好了讓趙亮做你的替死鬼!
“說到這裏,我想插一段我自己的經歷。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與父親離婚後去了國外。對於母親,我最深刻的記憶恐怕就是入少先隊時,她親手為我戴上紅領巾的畫面。我想這對你來說,是一種奢望,也是一種盼望。你無數次在腦海中想像那樣的畫面,以至於漸漸地那樣的場景就成為記憶中母親的形象,所以你在前三起作案中會在受害人的脖子上繫上紅布條,來替代你母親的身份。當然,你最後一次作案,所面對的已經是你的母親,也就無須再系什麼紅布條了!”
韓印再次停下話,沖記者群打量幾眼,又扭過頭,視線重新鎖定在單華明的臉上,說:“故事講到此,你和在場的所有人一定都能發現,穿起整個故事最核心的,就是你外公的日記了。這一點你無須否認,因為你母親的丈夫於寧已經證明了日記的存在,還表示所有的日記都被你在你外公的墓地前燒掉了!但我不這樣認為,我相信在你外公眾多的日記中,一定有一本是專門記錄他所有犯罪經過的,而這本日記應該被你保存了下來,它會成為指證你和你外公最直接的證據。”
韓印話音未落,單華明撲哧一聲笑出來,攤攤雙手,譏誚道:“說得這麼熱鬧,都只是你的推測啊!”
“是啊!有沒有搞錯!沒證據出來說什麼?”“你們警察就這麼辦案的嗎?”“也太不嚴謹了吧!”……記者們也開始起鬨,現場又嘈雜起來。
韓印咧了下嘴,露出一絲詭笑,似乎對眾人的反應早有預料。他先是衝著一干記者壓了壓雙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接着轉過頭湊近單華明,再次挑釁地說道:“你敢不敢和我賭一次?”
“賭什麼?”單華明不假思索地問道。看來對一個賭徒來說,任何賭局都能挑起他們的鬥志。
“你信不信,我問你幾個問題,當然都不涉及日記,我就會知道日記的下落?”韓印以激將的口吻說。
“三個就三個!”單華明乾脆地說,隨即又問,“如果我贏了呢?”
“你贏了,我可以代表冶礦警方正式向你道歉,並保證從此不再打擾你。”韓印故作誠懇道。
“要是你贏了,你想要什麼?”單華明揚揚下巴問。
“你好像沒明白,如果我贏了,接下來的事情,就由不得你了!”韓印哼了一下說。
“那來吧,開始吧!”單華明信心滿滿地說。就像所有賭徒一樣,開賭前他們從不認為自己會輸。
“你上個月去過圖書館嗎?”
“沒有!”
“你在醫院見過趙亮的更衣箱鑰匙嗎?”
“沒有!”
“在來這個發佈會之前,我剛剛從你的出生地包土市回來,我們了解到你母親是在同時與多位男性淫亂的時候懷上你的,過去的技術做不到,但現在我們通過科技手段確定了你父親的身份,你想見見他嗎?”
“不想!”
三個問題問完了,單華明似乎發覺自己被耍了,惱羞成怒地說:“你根本不是在找日記,是想藉機羞辱我對嗎?”
“被你看穿了,對,我的確是在羞辱你!”韓印攤攤雙手,露出一臉譏笑道,“因為我們已經發現那本日記了,就在你外公的墓穴里,上面有你和你外公的指紋,還有你續寫的犯罪記錄。”
“你……”單華明霍地站起身來,用拳頭使勁捶了一下桌子,擺在上面的麥克風被震倒一地,隨即他臉色煞白地呆愣住了,看似有些不知所措。此時坐在他身邊的律師趕緊欠身,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單華明臉上迅速恢復血色,竟然又穩穩坐回到椅子上。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再抬頭已是一臉獰笑,衝著韓印淡定地說道:“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我喜歡出名,喜歡被別人重視,我也確實續寫了一本日記,而且所記錄的內容都是我親手做過的!可那又怎樣?我的律師剛剛告訴我,你們先前出示的搜查證上標明的範圍中,並沒有涉及我父親的墓地,也就是說你們取得那本日記的方式並不合法,我們有權利要求法庭不公開日記上的內容,也不可以作為呈堂證據。好了,你們唯一的證據不能用了,不管日記上寫了什麼、我做了什麼,你們都奈何不了我。拜您所賜,我應該會被載入犯罪史冊吧?”
“你高興得有點太早了吧!”韓印臉上露出一絲狡黠道,“不知道是我沒說明白,還是你沒聽懂,我剛剛說的是我們‘發現’日記,並沒說‘得到’日記,也就是說我只是推測日記在你外公的墓穴里,指紋和所謂的續寫也是我推測的,而你好像剛剛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認罪了吧?”
“雙手抱頭,身子趴到桌子上,馬上!”見火候差不多了,杜英雄拔出槍對準了單華明。單華明也清楚大勢已去,只好聽從杜英雄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