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肉
褚家人因褚韶華的親事定下滿心歡喜,便是陳家父子,雖心緒各有複雜,亦是喜悅的。要說唯一不樂的,就是陳太太了。
陳太太那叫一個堵心啊,這親事,自打褚家落敗,陳太太就不樂意了。要說陳太太,也不是特別的高低眼,只是這褚家的確叫人瞧不上。要說褚老爺子,一輩子攢下的基業啊,褚老爺子剛去三年,褚家就敗的叮噹響。這叫誰家,敢給自己親兒子娶這樣人家的閨女做媳婦啊。
也不知那褚家閨女有什麼勾人妖法,明明說的是退親的話,這父子倆就跟魔怔似的,立刻願意結這門兒親了。陳太太一想到這兒,就胸悶頭痛。當天晚飯也沒吃,早早回屋兒歇了。
陳老爺也沒理陳太太,到長子屋兒里父子倆說了會兒話。陳老爺生意場上的人,把褚韶華今兒下午說的話翻天覆地的想了又想,要說他最初未嘗沒有認為褚韶華以退為進的。其實,就是現在叫陳老爺說,褚韶華也有這意思。與尋常的以退為進不一樣,褚韶華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氣概。她早想清楚了退親之後的活路,陳老爺接過兒子遞上的熱水,握着這新式的搪瓷缸子暖了會兒手方道,“你也瞧見了,褚家的家境,褚姑娘的性子。這是你自己個兒做的主,我原還想回家再斟酌斟酌的。”
陳大爺定下大事,心裏歡喜的緊,喜氣從眉眼間溢出來,他道,“要是回家斟酌,就把人心斟酌涼了。爹,褚老爺子在世時,咱兩家就有交情。我心裏,也十分喜歡褚家妹子這性情。雖說是厲害些,可家常過日子的,要是不厲害,哪裏就能管着家事哪。我看她事事明白,就是她家裏不成了,她這個人很成。”
陳老爺一笑,低聲問兒子,“這麼中意啊?”
陳大爺點頭,很實誠的說,“特別中意。”
陳老爺笑了,“原就是早定的親事,可見你倆有這緣法。那就這麼著,剛與你說那話也是告訴你,親事是你自己拿的主意,你特別的願意人家。以後成親,就更要倆人一條心的過日子。我瞧着這媳婦也成,是個過日子的好材料。”
陳大爺其實是個矜持性情,聽父親這樣說,仍是忍不住唇角微翹,“是。”
外頭陳二爺叫,“爹,哥,飯好了,吃飯吧。”
父子倆出去吃飯。
陳二爺的相貌相較其兄更似其母,生得尖臉細眼,較之陳大爺身上的實誠可靠,陳二爺則略帶些油滑。陳家沒有閨女,陳太太早早回屋兒歇了,燒飯的就是陳二爺。父子倆到廚房時,飯菜都擺好了。陳二爺待父兄坐了才坐下,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就是悶頭吃飯。這倒不是陳家家規森嚴或是如何講究,實在是陳二爺還是待“罪”觀察中。
要說陳二爺以前可不是這樣主動燒飯給父兄吃的人,以前若是陳太太罷工,燒飯的便是陳大爺。陳二爺出生時,陳老爺就做上掌柜了,陳家家境開始好轉。後來,陳老爺攢了些家底,自東家鋪子裏出來單幹,那會兒陳老爺在北京做買賣,陳太太帶着倆兒子在家種地。陳大爺十歲上,陳老爺就把大兒子帶北京去,跟自家鋪上學活兒。對陳二爺,陳老爺倆兒子一視同仁,可是吧,陳太太就捨不得兒子,大兒子去了北京,二兒子再一走,她一人兒在家,這如何成?陳老爺就把妻兒一起帶北京去了。原本過的不錯,可陳二爺這人吧,你平時瞧着說話行事都湊合,正經做事就愛取個巧耍個滑。做生意,腦筋死板不成,可一味取巧,也不是做生意的路數。終於,陳二爺前年以次充好,險葬出大事賠了招牌。陳老爺氣個半死,揍一頓把人攆回老家,陳太太不放心小兒子,就跟着一起回來了。
自此,陳老爺就看這二兒子不大順眼。就是這幾年陳二爺想再回北京,陳老爺一直沒鬆口,就讓他在家老實種地。
這年頭,做兒子的都怕爹。陳二爺一見他爹就緊張,用句賈母的話說,跟避貓鼠似的。反正,也就是這樣吧。
陳二爺倒是跟大哥的關係不錯,待吃過飯,陳老爺回屋歇着,陳大爺跟弟弟一起收拾廚房灶下,陳二爺一面洗碗一面問大哥去褚家的事,陳二爺道,“哥你一回家就滿面喜色的,跟褚家的事兒是不是說清楚啦?”只聽這一句,就知道陳二爺絕不是相貌長的跟陳太太像,母子倆從相貌到三觀,都似一個模子脫的影兒。
陳大爺擦過桌子,正拿掃帚掃地,聽弟弟這話,手下一頓,略板了臉,“說什麼哪。這是咱爸爹跟褚老爺子親自定的親事,哪兒能反悔。”
陳二爺沒想到他哥這滿面喜色竟是因真正要與陳家結親而來,陳二爺剛想說哥你腦子可沒病啊那褚家都窮透了,可轉念又想,這俗話說,千金難買心頭好,他哥他爹反正都是死腦筋,何必說話讓大哥不悅呢?陳二爺立刻改了口,“我這不是看娘一直說那啥么……哎,哥你說的也有理。那這事兒就定下了吧?哥你比我長三歲,村兒里跟你這樣大小的都成親的,你這親事快了吧?”
陳大爺臉上的歡喜沒矜持住,笑,“得叫娘去城隍廟算個吉日。”
“那我得先恭喜哥你了。”
“好說。”把地掃好,廚房略歸置一下,見弟弟那裏也收拾好了,兄弟倆就說著話回屋兒了。
陳老爺做事向有效率,回屋抽着旱煙就把算吉日的事交待給了妻子。陳老爺道,“老二也跟你娘家的蘋姐兒定親好幾年了,尋個媒婆子,把老大老二的親事一起辦了。”
“老二的也一起辦?”
“老二也十六了,蘋姐兒跟他一般大,再拖下去蘋姐兒就成老姑娘了。”陳老爺坐炕沿兒抽着旱煙,“現在老家的聘錢怎麼說?”
陳太太原是靠着背摞兒的,聽到丈夫正經說起倆兒子的親事,也坐直了,陳太太道,“這也不一樣,要是窮的,十來升賣子就能娶個媳婦。”就算天有些暗屋裏也沒點燈,陳太太也知道丈夫是個什麼臉色,她繼續道,“要是家裏還成的,去年村長家娶媳婦,給了五十斤小米做聘金,就是了不得的人家了。”
“行了,咱家也沒這麼多小米。這樣,一家十兩銀子的聘禮,如何?”
“十兩銀子可是不少。”陳太太嘀咕,“你給蘋兒家,她能陪送過來。你給那一家子破落戶,還不知怎麼陪送你個三瓜倆棗哪。”
“你還沒完沒了了!”陳老爺不耐煩婆娘啰嗦,啪啪啪的拿銅煙頭敲炕沿兒,敲的煙斗里火星子四濺!陳太太還是怕當家男人的,連忙道,“我就這麼一說。你說要給老大娶褚家姑娘,我說什麼了?再說,我就是把話兒說在前,省得你以後見着媳婦嫁妝有限不高興。”
“廢話少說。去尋個媒婆子往親家家裏走一趟,要了倆孩子的八字來,合一合。看看有沒有年根子底下的好日子,我跟老大還得回北京哪。”
“什麼時候走?”
“這離過年還有倆多月,下了聘就走。”陳老爺緩了口氣,“你在家把老大老二成親的屋子收拾出來,我們喜日前再回來,耽誤不了辦喜事兒。”
“成,我曉得。”說到家裏生意,陳太太也不歪纏了,可心裏對褚家這門親事到底不滿意。想到這又是長子媳婦,真箇堵心。
可是,堵心也沒法子,家裏大事還是要當家的說了算,陳太太也只得罷了。只是心裏到底存了一口氣,想到那十塊大洋,心下又心疼的緊。
其實要說心下鬱郁的,也不只陳太太,褚韶華亦不過是高興片刻,就聽到她爹她哥張羅着明兒包肉餃子的事兒。褚韶華心說,眼下這才不過剛入冬,陳家父子回鄉,怕就是要趁這空兒把親事料理了。既然沒退親,現在親事定了,接下來肯定是請媒人下聘,陳家不可能拖下聘的事,年前是生意最好的時候,若褚韶華所料不差,把吉日定下來,也不能立刻成親,畢竟得給女方置嫁妝的時間。到時人家來下聘,褚家能不招待着?如今天兒冷,肉又放不壞,放兩天待用時,現成就有,就能省下一筆買肉的錢。
可看父兄這麼急着吃肉,褚韶華也不想為著塊兒肉再絮叨,誰不要臉面呢,她說多了,爹和大哥也不見得就高興。褚韶華就說了一句,“爹借的三大伯的衣裳,這給人送回去也不好空手送過去,既是有肉,割一半給三大伯家送去,是咱們的一點意思,以後再張嘴借衣裳也容易。”
褚父倒不是個小氣的,點點頭,“是這個理,切下一半,我給三哥送去。”
褚母也說,“是啊,陳家要過來的消息還是她三大娘給捎的信兒。”
倒是褚韶中心疼的不行,見他娘割肉直絮叨,“割些就是了,不年不節的,誰家送肉啊。鍋里不還有白面饅頭,送一碗也是一樣的。”
褚韶中這麼叨叨,褚母手一歪,就把肉切的一大一小,大的那塊放回碗櫥里,小的那塊準備送給村長三哥家,又有一事犯愁,“陳家要過來定下親事、下聘什麼的,咱們這邊兒也得有個媒人接着。可請誰呢?”時下的規矩,這成親結婚,就是像陳家褚家這樣早商定親事的,辦喜事時也得一個男方媒人一個女方媒人,所以,褚家這邊兒還得定個媒人。
褚父道,“一事不煩二主,就請他三大娘就挺好。正好我還衣裳送肉,順道兒就把咱們華兒這事兒託付了。”
褚母把兩塊肉換個個兒,“既有事託付,還是給人家這塊大的。”
褚韶中當時心疼的埋怨,“娘你也是,切肉就切肉,怎麼還切一大一小,對半切就行了。”這下好了,大的給村長家送去,自家只剩這麼塊小的,這點兒肉包餃子,能有什麼滋味兒。褚母頓時沒了主意,說,“要不就拿這塊小的,我再把剩下的饅頭包一包,當家的你一併給村長家帶去。”
看着家裏父母兄長商量着究竟送哪兒塊肉給三大伯家,褚韶華默不作聲,心下嘆口氣,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