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佛
虞子期在外邊等得不耐煩了,大喊道:“找到機關沒?這要是個死扣,咱們老揣可就要歇菜了。”
“你留點口德,好好看着他。我就快摸着門道了。”我沿着石套的四周摸索了一圈,確定牆壁之間裝有起重裝置,心裏稍微鬆了那麼一口氣。既然不是擺設,那肯定有用。我細心地敲打牆裙,很快找到了藏有開關的暗格。
“咯吱咯吱”的齒輪聲伴隨着大量的灰塵響徹獻殿內部,我捂着耳朵躲在一旁,眼見沉寂了多年的梓牙城發出了低沉威嚴的嘶吼。石套緩緩落入地底,虞子期半拖着老揣飛快地閃進了門。
我搭起老揣的胳膊,發現他整個人已經呈現出不自然的僵硬,如果不是胸口尚存微弱的起伏,我幾乎以為他已經翹了辮子。
屬於我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虞子期舉着手電余亂地掃視大殿。這地方荒得厲害,除了灰塵基本沒剩下什麼東西。
“我操,這是被八國聯軍洗過啊,連個屁都沒剩下。”他來來回回跑了幾圈,悲憤道,“余學長,咱這趟血本無歸,看樣子賠了夫人又折兵。”
“別瞎扯,還有地宮呢。”我從大佛下來的時候就發現銅像中空,這麼大的地方,下邊必定有備。我繞着大殿內部又看了看,發現事情不像虞子期說得那麼簡單。這裏確實遭到過洗劫,但時間隔得不長。有些地方存在明顯的拖拽痕迹,深淺不一的灰塵清晰地說明了一切。
考古隊早就驗證了梓牙城的存在,當時的工程雖然停了,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在少數,事後遭人捷足先登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聯想到詳細、精準的考古記錄,我甚至認為,當年考古隊已經深入過古城內部。從外部特徵與地理位置來看,記錄中那座地標性的黑鐵塔,也許就是我們所在的這座嵌鐵寶塔。與此同時,另一個問題出現在我腦中。
如果他們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資源,為什麼隱瞞了考古發現?難道當時有什麼突發情況,迫使考古隊員們寧可被解散,也不願意向外界披露梓牙城的存在?想起小龔同志那張充滿激情與憤怒的臉龐,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樣的力量能夠阻斷那群年輕人的考古熱情。
“老余,你來看看,這裏有壁畫。”虞子期的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合起記錄本,順着他的聲音走了過去,可到了佛像下邊根本找不到虞子期的人影。
在我疑惑之際,他的聲音忽然從佛像後邊傳來。我湊到近處仔細一看,這才發現在雕像與牆壁之間居然還留有一條窄小的縫隙,勉強可供一名成年人側身通過。
“你他媽的真能折騰,這麼隱蔽的入口都被你找着了。”我蹭着冰冷的牆壁,螃蟹一樣往縫隙里鑽。虞子期站在蓮花座底下,縮着肚子、揚着腦袋說:“這叫職業敏感。快瞧瞧,我看着眼熟,將軍墓里是不是也有這麼一幅畫?”
壁畫自上而下渾然天成,夔紋盤踞右角,五彩斑斕的巨夔呈現出一股摧城壓頂的氣勢。中卷繪有祥雲,卷尾則是我們熟悉的沙海斬龍圖。
“上邊好像還有,看不清了。”我高舉手臂,幾乎要超過頭頂。但牆面壁畫實在過於龐大,想看清全貌起碼要爬到佛頭的位置。
虞子期說:“咱們又不搞科研,看不清就算了唄。咱們抓緊進地宮才是正事。”
“你沒覺得這間獻殿有點不對勁嗎?”
“當然不對勁了,這麼大的地方,一件古董都沒有。你不是一直說梓牙在古代屬於重工業城市嗎?我怎麼瞧不出它有哪點繁華的樣子。”
“錢串子腦袋,就不能想點別的,沒發現這壁畫一點都不對稱嗎?”龜茲文化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中土影響,特別在廟、寺、殿這種具有深層寓意的建築鋪排上,尤其講求章法,以對稱為美。大佛背後的壁畫斜對着大門,怎麼看怎麼彆扭。我繞到佛像前邊,伸手指着對面的空牆解釋,“照理說這片不該留白。”
“言之有理!”虞子期走到白牆前,什麼都不問,用力抹了一把,“老余,外面刷了石灰粉,有人把牆面給塗了。”
“剝了。”我對被掩蓋的壁畫忽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好奇,說不定它能夠為我們解釋深藏在死城中的秘密。
“難度忒大了點。”虞子期抬手比畫道,“少說也有二十來米,怎麼剝?”
“蚊子再小也是肉,從底下的開始,先把咱們眼前這片收拾出來。”手頭沒有工具,只好就地取材。我跺了跺腳下的石磚,舉起鐵鏟碎了一塊。兩個各自挑選了鋒利尖薄的碎片,開始清理被石灰塗抹過的牆面。
因為年月久遠,很多地方早已乾裂,一副即將剝落的模樣,刮牆需要極大的耐心,我渾身是汗,半天才清出小半張圖面。壁畫色澤艷麗,筆鋒奔放,與以往發現的龜茲壁有着明顯的區別。這些壁畫絲毫沒有受到石灰腐蝕,雖然無法看透全貌,但聯繫前後,隱約能看出壁畫所描述的是一處祭拜時的場景。祭台高懸於半空中,座下跪有兩排金衣僧人,垂首閉目,個個神色肅穆,透露着*悲涼之意。虞子期後退了幾步,撂下磚片說:“再往上,夠不着了。他們拜的是什麼玩意兒,一個個跟死了爹似的哭喪着臉。”
“蛇龍國的宣道僧,”我在薛楊老師的藏書中讀到不少文獻,蛇龍國又叫呾叉始羅,從地理位置上來看位於現今的巴基斯坦附近。在諸多蛇龍國的傳說中,最為著名的就是關於鎮群子期屠蛇的故事。鎮群子期的爺爺死於毒蛇的利牙。為了復仇,他舉行了全國範圍內的蛇祭大會,誓要斬盡呾叉始羅內所有的毒蛇。“他們遠道而來,是為了弘法誦經,至於畫中祭台上所供奉的東西就不得而知了。”
“你說,是不是他們把本國的蛇殺光了,所以那個虐蛇狂人鎮群子期就把他們給派出來,去別的國家宣講蛇害。”虞子期推敲說,“你看啊,梓牙,鎮群,就差了一個字。傻子都能看出來,兩者之間肯定有聯繫啊!”
“鎮群、梓牙都是音譯詞,做不得准。但考古隊發現的怪骨或許真與呾叉始羅的蛇患有關。梓牙周圍出現的巨蛇很有可能是宣道僧帶來的入侵品種。這裏的沙漠環境與它們的故鄉出奇的相似,經過物種雜交后,兇猛的蛇群迅速繁衍,有如天降,眨眼間給梓牙百姓帶來了衝擊性的災難。”
“果然如此,哲科茲瑞爾將軍可不光是民族英雄,該給他換個墓志銘:愛國鬥士。”虞子期試着跳起來,打算摳掉覆蓋在牆壁高處的石灰。我對祭台上供奉的物品也充滿了好奇心,蹲下身拍了拍肩膀,讓虞子期踩上去。
我扶着他的小腿,好不容易站了起來。虞子期一手頂着牆壁,一手舉起磚片,小心翼翼地刮開了高處的石灰層。白花花的石灰粉不停地撒下來,我只好低下頭,迫不及待地問他上面到底畫了些什麼。
“嘿,邪乎了。這檯子要通天啊!”虞子期低頭對我說,“還是柱子,沒到頂呢。”我放下虞子期,連退了好幾步才看清新刮出來的牆面。本以為祭台上端應該奉有物品,不想壁畫中露出來的依舊是筆直的柱子,祭台彷彿沒有邊際的金箍棒,一路衝上了房頂。
我想了想,獻殿整體高度在二十米左右,壁畫中的祭台再高也該有個限度,實在不行可以通過後面的鐵塔,落到屋頂上,直接揭開牆面頂端的石灰層。可眼下,我無法確定畫中的祭台到底有多高,最糟的情況就是正好卡在半空中,我們手頭沒有稱手的繩索,那種上下不能的位置,根本接觸不到。虞子期似乎也想到了同樣的問題,他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整個牆面刮開,一勞永逸。
“算了,考古研究不是咱們的工作,老揣躺着呢,先進地宮,救人要緊。”我不想繼續耽擱下去,扛起老揣,將他安置在大佛身後的縫隙中。
虞子期看着老揣,忍不住對我說:“老余,容我說句不好聽的,咱們連要找什麼東西都不知道,你真覺得他還有救嗎?”
我發愣了,虞子期這個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要麼不說話,一說話往往直指要害。我們在找什麼?
靈丹妙藥?
一隻黑瓶?
一捧黃沙?
一封幾十年前的遺書,當真能救活一條人命?
這些我都不確定,我從出發的那一刻就拚命試圖無視這些問題。如今老揣就躺在面前,看上去與死人無異。想到這些,我甚至沒有勇氣去確認他是不是還在喘氣。巨大的無力感包圍了我。我忽然覺得又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了戈壁荒漠,回到了龜茲古城,那時候的我與如今一樣,信心滿滿,卻眼看着一條條人命被奪走,到最後誰也救不了。
“老余!老余!”我的臉頰忽然一陣麻疼,抖了個激靈才反應過來;虞子期連甩了我兩個大耳光,滿臉憂愁道,“你他媽的又在瞎思考什麼,老子隨便問問,你還當真了。”
“有水嗎?”我伸手掏水壺,發現已經空了。
虞子期趴在老揣胸口上聽了一會兒:“怦怦直跳,堅挺着呢。你想好了嗎,怎麼進地宮?”
“入口一般都在後殿壓着,我看過這裏的風水,咱們去後邊,地宮入口應該在嵌鐵寶塔底下。如果我看得沒錯,那地宮與獻殿的格局相同,兩者以鐵塔為軸線形成一個直角鏡面,地上地下一陰一陽。”
“那還等個屁,走啊,進塔。”
“我還擔心另外一件事,戴綺思一直沒有出現,依她的性子,怎麼著也該留下點信息。”
“要不我先下去,你在外邊繼續等她?”
“不,還是一起走。”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和虞子期一起行動。戴綺思如果平安抵達集合點,見了眼前的情況自然會下去找我們。根本沒有必要浪費人手特意留在外面等她。
決定進塔之後,我們一刻也沒耽擱,立刻轉身離開獻殿。我心中對壁畫中隱藏的秘密始終留有牽挂,沒弄清祭台上到底陳列何物,心頭就像被貓抓了一樣,十分不痛快。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就在這時,牆面忽然模糊起來,大量白色的石灰粉唰唰地往下掉。我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直到虞子期抓住我大喊:“地震了,房子在晃!”
我反握着他,兩人穩住了身形,耳邊傳來了嘈雜的轟鳴,我仔細辨聽立刻反應過來:不是地震!
持續性的震感雖然談不上多劇烈,但在一座千年的死城中忽然產生如此大規模的動靜,實在叫人匪夷所思,再加上從外邊傳來的震耳欲聾的轟隆隆的機械聲,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個時候根本來不及思考,扶着牆一路晃晃蕩盪地衝到了門口。我和虞子期分作兩邊,藏身獻殿大門左右。大殿外頭燈火通明,滾滾黃沙如同海面上的巨浪不斷地翻滾,朝着大殿一路呼嘯而來。巨大的轟鳴聲吵得人腦仁生疼。
“操!外面怎麼回事?”虞子期轉過身去,驚恐地看着我。
我彎起胳膊擋在面前,繼續探頭查探。外面雖然依舊黃沙蓋天,但我心裏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驚慌,看得更加仔細。雪白刺眼的燈火來自沙暴背後的黑影,瞧輪廓有點像火車頭,我大致數了一下,起碼有一年台這樣的龐然巨物正有條不紊地朝着獻殿駛來,難怪會引起地動山搖般的震動。不知何時,虞子期也站了出來,他單手撐在門柱上,努力保持着平衡,眯着眼睛盯了一會兒,對我說道:“還看個什麼勁兒,咱們撤。”
“不急,看看什麼來路。”能在南疆老林里鬧出這麼大動靜,顯然是有備而來,說不定和柵欄營地里的盜墓賊有關。
虞子期急了,顧不上風沙,拉着我一路往裏跑:“還來勁了,瞧那架勢絕對不是什麼善茬兒,咱還帶着病患。有多遠跑多遠,先進地宮躲一躲。”
他說得有理有據。我不敢託大,急忙衝到了鐵塔底下,開始尋找地宮入口。我沿着大佛邊緣摸索敲打,果然找到了中空的地磚暗門。我豎起工兵鏟,用邊角照着接縫處死命插了下去,虞子期接過手,又連撬了好幾下,險些把虎口給震裂了,兩人合力之下,總算打開了暗道的一角。這個時候,外邊轟隆隆的鳴響逐漸停止了。我心說大事不妙,那群孫子已經到門口了。
“繼續挖呀,找到了洞口了,還等什麼。”虞子期推了我一把。我看着漆黑的暗道,猶豫了。
“快走!”我拽起虞子期迅速地擠進了大佛背後的縫隙。
“你瘋了?地宮就在眼前,這不是便宜別人了嗎?”虞子期急得握起了拳頭,估計下一秒就該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