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時候不多
我翻過屍體檢查他身上穿的衣物,並未發現任何異常,心裏鬆了一口氣:“看來他們的死和手印沒有直接關係。不管是人是鬼,反正我暫時沒痛沒癢。你們要是不放心,那就盯緊我,下手別留情。”我又對着屍體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位兄弟,咱們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剛才得罪了。干咱們這行的,也沒什麼好冤的。不求諸位保佑,但求別添亂。等我們出去之後,一定儘力周全,讓各位入土為安。”
雖然暫時無法解釋血淋淋的手印從何而來,但至少證明這些盜墓賊的死與此無關。我招呼眾人離開此地。戴綺思心有餘悸道:“我一直在想,留下訊息的人,會不會就在這些屍體當中。那個‘逃’字也許不是記號,而是遺書。是為了警告後來的人而留下的。”
“綺思學妹,你這想法怎麼越來越嚇人了。話可不能亂說,咱們沒偷沒搶,一心為人民服務。正氣凜然,那些牛鬼蛇神可不敢近身。”虞子期拜了拜四周的屍體,“眼不見為凈,咱們還有正事要做,快撤吧。”
我和虞子期的想法基本一致,既然沒有實質性的進展,不如抓緊時間進城,救老揣一家人的性命才是眼下一等一的正事。至於那個血手印,我只能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再不濟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四人一致決定離開此地。戴綺思轉身帶路,我跟在後面,不經意間忽然發現,她的肩頭,不知何時也多了一雙血紅色的手印。
我再一瞥,除了戴綺思之外,虞子期和老揣肩頭皆有同樣的記號。我們四人不知何時中了招,居然都沒有察覺。我跟在三人身後,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他們。
“老余?”虞子期扭頭看着我。我咽下嗓子眼裏的話,大步追上去。不管血掌印代表了什麼,至少現在我們應該先離開屍堆,萬事等進了城再說。
沿着來時的路,我們很快再次聚集在梓牙城外。我帶着戴綺思來到刻有銘文的城牆面前。
“有幾個符號這一路反覆出現,你看看是不是龜茲文。”
戴綺思凝望許久,翻出草圖本,指着一段從考古隊那裏抄來的文獻內容說:“這是一組帶有警告意味的文字。大致是說,外來者進入梓牙必須付出代價,獻出光明。”她念完之後問我有什麼打算。
“什麼意思?進城還得交過路費。他娘的怎麼不找人擺着凳子坐在門口收門票。”虞子期搶了話頭,不屑道,“甭信這些屁話,真牛也不至於被埋在這麼個鬼地方。我看還是照老規矩,挖個盜洞進去得了。”
“也好。總比爬上去現實,抄傢伙吧。”我卸下背包,再次盯着他們幾個人的肩頭,血紅色的手印還是那麼扎眼。我想了想,還是把事說了出來。
老揣“呼啦”一下扯開衣服,看了也不看,奮力丟出老遠。戴綺思和虞子期不約而同地扭頭去看自己的肩背。
“我操,虧你忍得住!”虞子期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脫下衣服大罵晦氣。戴綺思迅速地脫下了外套,她順手拿起虞子期的外衣查看:“大小、模樣分毫不差,可就是有一點太奇怪了。”經她這麼一說,我也注意到掌印的特別之處,忙撿起老揣那件看了看。三件衣服一比,我立刻發現了其中的蹊蹺:這雙手沒有指紋。
老揣問:“會不會是假的,有人躲在暗中,嚇唬咱們,說不定連血都是假的。”
我說不會這麼簡單,費盡心機,鑽了四個人的空子,就為了嚇唬我們?那這人肯定閑得蛋疼。
發現手印有假,我的心稍微安穩了一些。“既然都沒事,咱們先專心眼前。如果真有人在暗中搗鬼,遲早會露出馬腳。咱們以不變應萬變,做好心理準備就是。”
說話的工夫,工兵鏟已經下了土。我選的位置偏南,從地圖上看離主城最近,順利打進去之後直通我們要去的廟堂。挖着挖着,地下忽然傳來清脆的撞擊聲。我停下手裏的活兒,蹲下身,用手撥開泥土,一隻鵝黃色的粗陶壇赫然出現在眼前。我抬頭準備喊他們過來看,就見老揣揮手喊道:“快來看,這地下有東西。”老揣下鏟的地方就我邊上,隔了不過三四米的距離。
“挖出寶了?”虞子期大步流星從另一頭奔了過來,他低頭看了看老揣刨出來的坑,隨即掉過頭對我喊道,“老余,奇了!又是黃陶罈子。”
從外表看,老揣找到的罈子與我在牆根下挖出來的是同一副模子。戴綺思來回看了兩圈,斷言說我們找到的陶壇與營地里找到的屬於同模同宗,一個窯里出來的同胞胎。
“這麼說,他們也打算挖進去。這牆根底下豈不是埋滿了人臉罐子?”老揣心有餘悸,“那我之前摸到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在地下埋了上千年,怎麼還會動?”
“說那麼多廢話幹嗎,打開看看不就結了。”虞子期與我合力抬出兩口鵝黃色的陶土人面壇,挨個兒擺在眾人腳下。三道清晰的人臉紋分佈在陶器周身,與我們在營地里發現的不差分毫,果真如戴綺思說的那樣,三隻罈子同宗同源。想着延綿千米的城牆腳下埋滿了大量紋有殘破人面的陶土器皿,我心中不禁打起了邊鼓,作為守護梓牙城的第一道防線,人面陶到底代表着什麼,藏在陶器肚子裏的東西難道真如老揣形容的那樣,是活物?
懷着忐忑的心情,我掏出了打火機和匕首,飛快地起開了封口木塞。眾人圍在我邊上,眼巴巴地瞪着它,恨不得一眼望穿壇底。我捲起衣袖,準備探手進去。老揣哆嗦道:“要不還是算了,反正……”
不等他說完,我已經摸進了壇肚內部,器皿比我想像中要深一些,初探之下摸了一手沙泥,再往下使勁,並未摸到其他東西。我往回縮了半寸,又朝邊上摸去。老揣蹲在我身旁,兩手捏成一團,緊張地看着我。我說:“你別嚇唬我,老子現在連個屁都沒摸着呢。”他擦了擦額上的汗說:“安全第一,別泄氣,安全第一,你慢慢來。”
摸着乾燥粗糙的泥沙,我有點後悔沒有戴手套,但眼下也沒工夫計較那些。我又往左邊移了幾下,忽然從指尖傳來針扎般的刺痛,我本能地抽搐了一下,隨即迅速地朝前方握去。激烈的跳動瞬間順着黏濕的觸覺傳遍了渾身每一處神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對虞子期喊道:“準備口袋,抓到了!”
他臉上露出狂喜,揪起那件踩在腳下的外衣,張開雙臂圈在陶器外圍。“來來來,我準備好了!”在他的督促聲中,我握緊了拳頭,準備將手中的東西從罈子裏移了出來。
“活的,在動。”我也不知道罈子裏養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時隔千年還活蹦亂跳到處蹦躂。戴綺思和老揣也跟着圍了過來。他們三人用虞子期的外套把壇口塞了個水泄不通。我這才緩緩地抽出拳頭。那東西圓滑無比,與老揣形容的一模一樣,我不得不以左手捂在右拳上邊防止它逃脫。
“快撒手,你流血了。”戴綺思單手舉着電筒,光柱停在壇口微微地晃了幾下。她喊得莫名其妙。我險些鬆手,再仔細一看,果然有黏稠的血漿順着指縫緩緩滴落,可我並未受傷,感覺不到一點疼痛,搖頭說:“不是我的血。”
虞子期張大了嘴巴問:“你不會把它捏死了吧?”
“不至於吧。”我稍微鬆開了手指,那東西不再跳動,彷彿一顆死珠。
大家見了我臉上的表情,也猜到了七八分。老揣鬆了口氣,捂着胸口說:“死了也好,快看看是個啥玩意兒。”
面對大家既失望又期盼的神情,我心中充滿了愧疚,覺得自己辜負了組織上的信任,特別是虞子期。以我對這廝的了解,他八成打算抓個活的回去轉手兌現,狠敲一筆。我安慰他說:“好歹落了個全屍,跟那些乾屍粽子一個道理,照樣賣錢。”說著我張開了手掌,八雙眼睛齊刷刷地湊了過來,大傢伙都對埋在梓牙城下的活物充滿了好奇。我自己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屏息凝視,不敢分半點神。
昏黃的電筒光下,我手中的圓珠周身透着淡淡的青光,大小與乒乓球無異。虞子期食指戳了一下,將它翻了個面。眾人瞬間大驚失色。看着那一圈圈熟悉的光暈,我瞬間意識到,這是一顆眼球,一顆屬於人類的眼球。
就在眾人詫異的瞬間,球面上放大的瞳孔忽然緊縮起來,老揣嚇得大叫:“活的!活的!”毛骨悚然的景象讓我慌了神,想到握在自己手中的是一顆活動的眼球,整個右手開始變得不受控制,彷彿麻痹了一樣。眼球“嗖”的一下滾落在地,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早就消失在漆黑的廢墟中了。
超出常識的景象使得我們一干人陷入了瘋狂的臆想中,沒有人能說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心中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對刻在城牆上的警世銘文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感。堆砌在山腳下的屍體與深埋在城下的眼球形成鮮明的對比,或許真如梓牙城留下的詛咒一樣,意圖闖入這座地下古城的人都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也許埋在罈子裏的眼睛正屬於那群野蠻的盜墓賊。如果那條警告傳達的消息屬實,我們四個人是否也會遭遇同樣的命運,成為古城中遊盪的冤魂?想到這裏,背脊上的汗毛紛紛豎起,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其他幾個人也露出了恐懼神色,大氣都不敢喘。
戴綺思望着另外一尊陶器問:“要不要,再檢查一下?”
老揣如臨大敵,死命地擋在她與陶器之間:“我的小姑奶奶,使不得啊!你剛才也看見了,邪門啊,碰不得。”
“要不給它們埋回去得了,茲當咱們不知道唄。”虞子期扛起罈子往土裏放。我讓他悠着點,別忙着下土。
“咱們已經冒犯了,於情於理都不該送一隻空罈子回去,得塞點什麼進去。”
“塞什麼?總不能挖了自己的眼睛賠它吧。”虞子期摸着頭,四下掃了一圈,“我兜里還有兩張糧票,要不,就當精神損失費,先墊着?”
“你那兩張毛票子,還是算了。人家也不一定收。最好是古物,與梓牙有關聯的最好。”
經這一說,老揣忙從懷中掏出他的布兜:“余先生,你看這枚古幣行不行?”
我倒是忘了還有這一茬兒,喜道:“再好不過了。這枚古幣出自梓牙,現在物歸原主,我們用它當買路錢,也算跟先人們套個近乎,比糧票靠譜兒。”
“行了,只要它不挖我們的眼球,別說梓牙幣,金條我也照埋。”虞子期把那隻完好的陶器原封不動地埋了回去。我們沿用老揣刨的坑洞挖了一條通完內城的盜洞。我安排他們三人先進了洞,自己則墊在隊伍後邊,安置那隻放入梓牙的人面陶。
我在盜洞的入口處做了一個填土的小窩,抱着人面陶跳入盜洞,然後將它擱在臨時堆砌的凸台上。虞子期不放心我單獨埋罈子,留在身後照應。我緩緩地移動身體,整個人進入盜洞,接着拉動頂在填土窩上的活扣,頭頂上的土立刻傾瀉而下,人面壇與盜洞入口瞬間被掩埋。我雙手合十,念叨說:“晚輩擅擾先輩安息之地,為的是救人救命,跟那些個豺狼賊子有着本質上的區別,求各位大人有大量,別跟咱們幾個計較。出去之後另造香火。”
虞子期推了我一把,讓我趕緊走。我跟着他滑入盜洞深處,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彷彿看到漆黑的洞口有一張殘缺不全的人臉正對着我們發笑。
自盜洞出頭,環視內城,這裏的景象與外圍截然不同。城市內部的建築雖然多數崩塌瓦解,蓋上了歲月的風塵,但整體結構佈局皆瞭然於眾人眼前。風沙區的房屋以矮小通暢見稱,這裏的房屋前後通亮,沒有繁複的功能劃分,起卧一體。門臉和窗口的設計嚴格按照日照比例,門前埋有暗渠,屋后藏有溝井。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在無聲地為我們訴說著歷史的風貌,智慧堅韌的梓牙人民早在千百年前就開始了與惡劣自然的博弈,即便在這片幾近荒廢的內城中,我們還是能感受到往日的繁榮與活力。
我依靠在早就乾枯壞死的巨型余木下查看地圖,第一處可疑點就在距離這片民居不遠的正南方,深居梓牙城內腹。以我們目前掌握的比例尺計算,步行差不多得花上四十分鐘的時間才能抵達。經歷了外圍那一系列駭人聽聞的險遇之後,我們早已疲倦不堪。特別是身患奇症的老揣,他的臉色越來越差,眼下皮膚的紋理間透出一股反常的暗黃色,動作也比先前遲緩許多。我安排眾人在余木下休息,將戴綺思單獨拉到一旁向她諮詢這種凝血症的情況。
我倆繞過余木,故意避開了老揣。她坐在余木下,細聲描述起她祖父與爺爺的病症特徵。
“老揣現在的情況,撐不了多久了。他的血液在凝固,紅細胞已經造不出新血。這些帶着病毒的廢血會一遍一遍地在他身體裏循環,逐漸腐蝕健康的內臟器官。到了末期,他整個人就會變得僵硬無法動彈,無法與外界交流,與死人無異。可怕的是,他本身還會留有意識,繼續在黑暗的寂靜中獨自掙扎,直到心臟完全停止跳動。從這個階段到最後的死亡,才是最折磨人的地方。祖父為此感到恐懼,甚至沒有熬到最後,自己拔掉了針管。”
戴綺思回憶完那段童年往事,像沒事人一樣站起身拍去身上的沙塵。“休息過了,上路吧。老揣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