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幽谷
“好了,讓他睡吧。咱們三個輪流守夜。”戴綺思一邊喝湯,一邊翻閱我整理好的地圖,“天亮再上路,按這個速度,明天上午咱們就能抵達百冥幽谷。”
百冥幽谷是最後一個帶有指向性的自然景觀,距離考古隊記錄中的黑銅塔非常近。如果不出意外,我們很快就能揭開梓牙古城的神秘面紗。想到這裏,我困意全無,連嘴裏嚼的麵餅都變得格外香甜。吃完飯,虞子期招呼我去抽煙,我嚷着要睡,被他硬拖着離開了營地,來到了不遠處的石崗上。
他給我上了一支煙,沒抽兩口就問道:“你沒覺得老揣有什麼不對勁嗎?”
“嗯?”我思考了一會兒,心存疑惑道,“人家身殘志堅,跟着咱們跋山涉水,一沒喊苦二沒喊累。哪點出問題了?”
“我說的是身體情況。你發現沒有,自從進了沙漠之後再也沒見他吃過葯了。”如果不是虞子期細心觀察,我怎麼也不會注意到老揣吃藥的細節,慢慢回憶了一下,好像還真有這麼一回事。
虞子期繼續說道:“我擔心他在硬撐,再走下去恐怕有危險。”
入疆之前,老揣明確地向我們幾個表過態: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現在再勸他回頭根本不現實。
“明天我找他聊聊,起碼了解一下真實情況,有個準備。”
“真由着他去?”虞子期丟下煙頭,“按我的意思,直接綁了,連夜送回去。”
“送哪兒去,秋心泉?找不到古城,橫豎都是死,他家裏還有妻兒。換成你我,誰願意在病床上等死。將心比心,我開不了口。”
“那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咱們怎麼跟他家裏交代?”
“天亮以後我找他談談,今天讓他睡個踏實覺,暫時別問了。戴綺思那邊,你也別提。”
“我拉你出來就是這個意思。戴綺思那脾氣,十頭老牛拉不住,搞不好半道就折回去了。”
我望着黝黑的山頭,又和虞子期扯了一會兒,正要回去輪崗,遠處的山林間忽然傳來了異動。
“什麼聲音?”虞子期警覺地關上了手電。我爬上山頭眺望,沿着我們來時的小路,不知何時亮起了一隊車燈,因為隔得太遠一時瞧不真切。
“不對勁,這個時候還有誰會上山,這地方荒了好幾年,照理說除了咱們沒人知道。”我們回到營地,發現篝火已經熄滅了。戴綺思見了我們點頭說:“我也聽見了,是摩托。”
“叫醒老揣,換個地方。”為安全起見,我們轉移了位置,又換了一處半露天的石窟藏身。
“瞧他們那架勢,不像衝著我們來的。我出去看看,如果情況不對,你們先撤。”
我順着來時的小道一路急奔,轟隆的摩托聲不斷地傳來,探照燈晃亮了半壁夜空。摩托車隊轟隆隆地駛過山道,直奔山巔南麓而去,沒有絲毫停留的意思。我摸黑折回石窟,向大家說明了情況。
“整隊摩托,說明他們來的地方不遠。”我分析說,“如果是來抓人,不會這樣大張旗鼓。車隊的方向也是朝着南麓,搞不好會碰上。”
“難道遇上截和的了?”虞子期吐了一口唾沫,大罵晦氣。
“先別急着下定論,說不定只是路過的商隊。”戴綺思說完看了我一眼。我心裏知道,她說的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哪有正經商隊放着大路不走,非要鑽山道的。何況現在已經是午夜時分,出於安全考慮,普通商隊絕不會在這個點上路。
戴綺思見我沒接話,立刻轉了一個話題,找老揣聊起了家人。一提到孩子,老揣整個人的表情頓時放鬆了許多,他掏出錢夾,藉著月光滔滔不絕地向我們誇讚起來。我瞧他精神挺足,不像前幾天那樣病懨懨的,便將吃藥的事暫時按下,沒有當場提出來。
這一夜我基本沒有合眼,腦子裏反覆想着最近幾天的遭遇。夜色中不知為何總是浮現出大將軍乾屍的面孔,搞得我身心皆疲;直到天空露出魚肚白,那股說不清的困頓感才逐漸消失。
為了確定昨夜那支神秘車隊的去向,我們加緊了行進步伐,抵達百冥幽谷的時間比預計中提前了許多。我檢查了周圍的山道和樹林,並沒有發現車輛的痕迹,看來昨夜只是虛驚一場。我晃了晃水壺,指着咚咚作響的山泉向其他人打了一聲招呼,然後順着山坡滑下暖石灘,就地汲水。
清澈冰冷的泉水格外提神,涼水潑在臉上,我打了個激靈,又忍不住將雙手按入水中。駝峰山人跡罕至,自然環境保持得相當完好,溪水間不斷有透明的小魚游過。戴綺思他們沿着山路走到溪邊,也被這片美麗的山水吸引住了目光。老揣學着我的樣子打了一壺水,他連喝了幾口,不知為何,忽然抓着脖子開始大聲地咳嗽。我離他最近,眼見老揣的臉色變得鐵青,一個箭步衝上去,從背後將他抱住,兩手握拳頂在他的橫膈膜附近使勁按了下去。老揣摳着喉嚨不斷地掙扎,最後猛地咳出一團黑漆漆的毛髮。
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溪水。虞子期眼疾手快,他撈起那團東西看了一眼,立刻甩手丟了出去,彷彿被燙到了一樣。
“老余,出事了。那是一塊頭皮。”虞子期余亂地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前面不太平。”
老揣聽聞他剛才喝進去的是一塊頭皮,忙將水壺丟得老遠,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干吐,恨不得連隔夜飯都吐出來。我想起自己剛才連喝了好幾口溪水,頓時也噁心得不行。戴綺思掏出望遠鏡,順着溪水的方向朝遠方眺望。
“有煙,得過去看看。”她把望遠鏡遞給我,然後拿起幾個人的水壺,把剛汲的溪水統統倒了個乾淨。
“離咱們不遠,也沒有槍聲。”我擱下望遠鏡,問老揣,“走得動嗎?不行你就找個地方先躲一會兒,等我們回來。”
“不,我能走。”他深吸了幾口氣,站起身,擦了擦臉,“我沒事,跟你們一塊兒走。”他拍了拍腰間的匕首,“哥們兒有準備,正好找人練練。”
“你別衝動,我們只是去看情況,說不定還要救人,不到萬不得已犯不着動手。”我讓虞子期殿後照顧一下老揣,然後轉身與戴綺思一同朝出事地點趕去。
我倆一路上沒說半句話,精力都用來戒備和趕路。燃煙的地方在溪谷上游,在一片茂密的樹林中,距離我們大概有三四千米的樣子。
進了林子之後,我們兵分兩路,從不同的方向慢慢摸了上去。我注意到樹枝和地面留有打鬥痕迹,更加確定前邊出事了。沒想剛走了兩步,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赫然躺倒在面前。我翻開那個躺得四仰八叉的男人,發現人早就死了,胸前破了一個血窟窿。我不敢打等,一頭鑽進了營地,滿眼望去,到處是散亂的物資。營地中央燃着一團大火,燒焦的味道不斷刺激着鼻腔。我捂着鼻子走上前,發現火堆中燃燒的不僅是木料,還有一具早已不成人形的焦屍。
戴綺思從另一面走進林子,她見了眼前的景象也大為震驚。我倆翻查了整個營地,沒有發現任何帶有文字標示的物件。
“清得太乾淨了,訓練有素,手法老道。”我看着那團火堆,試着用樹枝捅了兩下,一些尚未燃盡的紙屑飛了起來,“該燒的都燒了,不知道他們的來歷。”
“來的路上,有兩具屍體。這附近有過激烈的打鬥,應該是昨天夜裏的事了。”
“火還在燒,不管是誰做的,都沒走遠。”我開始為這場未知的旅途擔心,“折回去吧,先找大家會合。”
我們走到半道,迎面碰到虞子期和老揣,兩人青着臉,估計被沿途的慘狀嚇到了。
“前邊不用去了,燒得一乾二淨。”
“有活口嗎?”
“連根毛都沒剩。”
“是不是昨晚那撥人?騎摩托的。”
“**不離十。”昨天那隊人聲勢浩大,我大致數過,光摩托車就有七八輛。按時間推算,他們應該是後半夜出的事。營地周圍只找到三具屍體,要麼是內訌,要麼就是遭到了伏擊。以眼前的情況來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這裏距離我們要找的黑銅塔很近,搞不好會遇上他們。以後的路,咱們需要走得更謹慎。”
“你是領隊你說了算,我沒有任何意見。但行動之前,必須擬一個計劃以防不測。”戴綺思指着不遠處依舊在燃燒的營地,“否則,那就是咱們的下場。”
如果時間允許,我會選擇先把消息傳到鎮上,交給正規部門處理。可惜眼下既沒有通信設備更沒有空餘的時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好在我們的行蹤還沒暴露,對方壓根兒不會想到還有另外一支隊伍快他們一步,早就進了山。保持隱蔽性是我們眼下最大的優勢。
再三叮囑過後,我們朝着黑銅塔遺址行進。這一段路程大家走得異常艱辛,身體上的疲倦和精神上的重壓混雜在一起,時刻折磨着眾人的身心,走到最後的時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整片山林中透出死一樣的氛圍,空洞的山頭不時傳來幾聲說不清的鳥鳴,叫得人心寒膽戰。我無暇顧及其他人的感受,一心尋找考古隊記錄中的古城遺址。銅礦屬於化合礦,疙瘩田的銅含量之高,早就超出了大自然的臨界點,地表覆蓋岩帶有明顯的異變,想找到黑銅塔遺址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難度。但憑我個人的想像力,實在很難理解,為何要用“塔”來形容一座有着千年歷史的古代採礦廠。銅礦作為自然界可以大量開採的金屬礦,早在史前時代就被人類開發利用;在我國古代,它更是鑄造錢幣所需的重要原材料。梓牙城因為礦產豐富,在當時異常繁華。每逢子期族紅白婚喪祭祀大赦之類的節日,都會鑄造新的紀念幣。梓牙城逐漸發展成一座功能性的城市,源源不斷地為龜茲國提供礦藏原料。露天開採何以需要耗費人力、財力修建一座華而不實的銅塔,進入駝峰山之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
“快到了,”我停下腳步,放下腦中的重重顧慮,仔細梳理了一遍手頭的信息,“你們看地上的土,顏色明顯不同。離銅礦不遠了。”
老揣喜上眉頭,迅速地擦掉了額頭上的汗珠:“我們走了這麼久,還沒碰上別人。那伙人會不會已經走了?說不定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山裡藏着什麼,只是湊巧路過呢。”
“希望如此吧。”雖然可能性不大,但假如真像老揣說的那樣,也省去我們諸多麻煩。虞子期走在隊伍後邊,他脖子上掛着望遠鏡,不時東張西望作瞭望狀。我坐在樹下休息,信手捏了一把地上的土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有發現了?”戴綺思喝了一口水,蹲下身向我詢問。
“你聞聞,金屬味。肯定在這附近。”
戴綺思嗅了一下,又取出自考古隊那裏抄來的資料:“按當時的記錄,遺迹附近應該有兩處明顯的地理標識——枯木林以及一處巨型石堆。”我接過她的素描本看了看:“礦床附近的植物受礦藏影響,外貌特徵有了明顯改變。常年累月下,樹木枯死,為後人提供了天然坐標。”
這時虞子期走了過來,他說前邊的路有問題,讓我過去瞧瞧。我接過望遠鏡,按照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就在距離我們兩公里左右的地方,不知道為何出現了一處巨大的地陷,直徑將近有三四百多米,地陷周圍密佈着高低不平的青色山丘,看上去與整片駝峰山的景色格格不入。所謂水深卧龍,山高藏精,如此特別的地貌風光下必定蘊有玄機。
“那還等什麼,抓緊時間上路。”虞子期扛起老揣的背包大步邁向山林深處的青丘群。這段路我們走得很急,沒有任何停歇,老揣落在隊伍後邊,顯得有些吃力。戴綺思故意放慢速度,在旁照應。
來到青丘腳下后,我讓大家停下了腳步。虞子期朝前看了一眼,皺起眉頭。
“怎麼不走了?”戴綺思好奇地追上來問。
“不好走,容易出事。”我指着兩座青色山丘之間的小路說,“這條路是後天開鑿出來的人工天險,山崖上修了工事。你看崖壁上的黑點,那是瞭望台,也可以用作烽火點。瞧這個架勢,咱們九成找對地方了。”
“那還有一成呢?”
“沒什麼,我這個人比較謙虛。”我朝戴綺思笑道。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轉身去扶老揣。
“不礙事,我能走。”
“你說這話哄鬼呢,白條汗都快流成河了。”虞子期架起他的胳膊,“省着點力氣,回去逗兒子。這裏有哥兒幾個罩着,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我注意到老揣的臉色已經由最初的蒼白轉為蠟黃。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他身體裏的血液正在逐漸喪失生命力,如果繼續持續惡化,那保不準在進入梓牙之前就先交待了。老揣見我在看他,掰開虞子期的手,站了起來。我欲言又止,拿起望遠鏡蹲在一旁觀察夾道小路。依我的經驗,山崖上起碼應該修有四到五處鳥瞰點。但從目前我們所處的位置,只能勉強看見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