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藏因果默無言

第五章 心藏因果默無言

冬日裏天亮的晚,卯時三刻,天方見明。灰藍色的穹頂上,白月牙兒還未淡去,一抹紅日緊接着就逼了上來。

范蔑將燃了一夜的燭火吹滅,一縷白煙裊裊而上。煙霧後面,是一張憔悴的臉,雙眉緊皺,滿眼血絲,唇角深深的向下彎着。案頭上,整整齊齊的摞放着三卷書簡,墨香猶存,是他徹夜撰寫之果。

他胸口處帶傷本應早些休息,可他不。他想着自己身上有傷鐵定是難以入眠,既然難以入眠那為何還要睡,與其躺在床上輾轉光陰,不如就着這股令人清醒的疼勁兒做點兒有用之事。

“辰廣。”范蔑在屋裏喊。

喊前三遍時沒有回應,第四遍時門外才有了應聲:“唉,先生,我馬上來。”

一個綁着袖子的瘦削少年一路小跑至門外,大冬天裏露着胳膊,手上還沾着水,一雙手凍得通紅通紅。至門前,他將兩條袖子放下,斂容整衣後方才進屋。他個子不甚高,天生一副細細瘦瘦的骨架,容貌清秀文弱,薄唇常含淺笑,眼尾微挑,慧而疏冷。進屋后,他朝着范蔑行了一個拱手禮,問道:“先生,有何吩咐?”

范蔑方才喊了他三遍,心下有些不悅,但他向來是公事在前,私事在後。暫壓下心頭不悅,范蔑道:“有一件事,我要你去跑一趟。”

辰廣立刻斂正表情:“先生請吩咐。”

范蔑將自己的令牌遞給辰廣:“你去一趟范邸,拿着這個求見主公的夫人左氏。”

辰廣雙手接過令牌,似疑惑的蹙了蹙眉。

范蔑笑了笑:“我知你定然疑惑,為何突然要你去拜見夫人。”他讓辰廣坐下,與他面對面道:“讓那鮮虞女入了大人的眼,這只是我們走的第一步。此女美艷至極,這步棋我們走的不難,但要想讓她發揮作用,卻還要看今後。而今後的棋路能不能走順,這就全靠夫人的態度了。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一五一十的記着,等下若是夫人問了,你就這麼答。”

辰廣道了聲“喏”,側耳細聽。

少頃,范蔑問:“都記下來了么?”

辰廣答:“先生,記下了。”

范蔑點了點頭:“你素來妥帖,這就出發吧。”

辰廣起身,退到門口,剛準備離開,卻被范蔑在背後叫住了。范蔑問:“你適才做什麼去了,可是夫人又令你做雜活了?”

辰廣冷清清的臉上帶上了一絲為難的表情,他頓了頓,答曰:“回先生,方才夫人令我去打掃馬廄。”

范蔑升起一團悶氣,眉頭蹙了起來,不愉的道:“你是我的門生,又不是仆婢下人,以後這些雜活能躲就躲開,不要再做了。”

辰廣垂下眉眼,為難的答了個“是”。

想到他的夫人,范蔑心裏開始煩躁起來,朝着辰廣擺了擺手,趕人道:“趕緊去吧。”

“是,先生。”辰廣復又拱手一拜,退着出了屋,而後在廊下垂着頭往凍僵的雙手哈了幾口氣,取暖的同時,蒙住臉藉機深深的嘆了一聲。

范邸

朝陽升起,淡金色的光線撒進窗戶里,明筠緩緩的睜開了眼睛,有些疲憊,昨晚她很是傷心,直難過到了大半夜,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乳母和阿薇輪番勸慰,折騰到很晚才睡着。

阿薇自天明時分起便跪在床帳外邊伺候着了,她也困得直打瞌睡,此時見明筠醒了,便掐了自己一下。她撩開帳子,輕輕詢問道:“主子,起么?”

明筠在被子裏翻了一個身,背對着阿薇,把腦袋裹起來,只露出一個發頂,悶聲道:“不起。”

阿薇聽了后搖頭嘆氣。她放下了帳子,朝着身後端盆端衣端首飾的諸婢子們遞了個眼神,又是一陣搖頭嘆氣。

這一早,明筠只窩在被子裏,嘟着嘴巴,悶悶不樂,一會兒朝左趴着,一會兒朝右趴着,一刻不消停。她翻了好一陣兒,終於忍不住,忽的猛地坐起來,問:“母親還沒派人說要見我么?”

阿薇抿着嘴,搖了搖頭。

明筠一聽,倒頭躺回床上,把頭全部蒙起來,泄氣的在被窩裏猛蹬了好幾下腿。正鬧着脾氣,頭上的被子被人強行掀開一角,明筠一看,正是她的乳母白辛。

白辛看着她,皺着眉頭,無奈嘆道:“這都什麼時辰了,您都多大了,怎的還鬧小孩子脾氣,趕緊起來梳洗一下,先去給夫人請個安,然後用早膳,再去東瑞堂,您前日不是已答應過幾個表姐妹,要教她們投壺射箭么?”

明筠看見乳母,反而更顯嬌氣。她伸手摟住乳母白辛的腰,把腦袋枕在乳母的腿上,賴道:“我哪兒也不想去,今天哪兒也不想去。”

“不可,您有諾在先,怎能輕易違諾。聽奴婢一聲勸,您還是趕緊起來梳洗梳洗吧。”說著,白辛示意阿薇遞來一個熱手帕,給明筠擦起臉來。明筠無法,只能不情不願的坐起起來,任乳母擺弄。

明筠有着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又順又滑,及至腰間。白辛持一把白玉梳輕輕的幫明筠梳頭,雪白的梳子對上墨黑的發,極美,“您這頭髮,隨了夫人,又黑又密,好看的緊。”

“好看有什麼用,母親又不喜歡我。”明筠垂下眼眸,低低喃喃道。

白辛笑着搖頭道:“這說的哪兒的話,讓夫人聽了可真要傷心了,夫人心裏最着緊的就是您了。”

“騙我。”明筠的臉籠罩在帳子的陰影里,沉沉的嘆了口氣,“我知道,母親她是怨我的,她不讓所有人說,但我知道。”

白辛拿着梳子的手頓了一下,“夫人怎麼會怨您呢,您可千萬莫要亂猜。”

明筠扭過頭,定定的看着乳母白辛,雙目微張,兩顆烏黑的瞳仁里光彩漸漸黯淡,嘴唇微動,用嘴型道:“崔嬤。”

白辛的眼睛飛快的眨動了幾下,握着梳子的手不自覺地用力,心飛快的跳了起來。

明筠回過臉,低下頭,散下的頭髮遮住了她的兩邊側臉,讓人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其實此時此刻,她也沒有表情,也做不出任何錶情了。

萬事有因果,她觸動了因,又如何能逃得了果呢?

屋裏很靜,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熏香爐內白煙裊裊,膩人的香氣幽幽,爬上肩膀,纏繞住咽喉,令人不可言,唯沉默瀰漫。

這一邊,辰廣按吩咐前往晉國第一權貴之家—范邸。范邸位於王都新絳城東,地腳極佳,而范蔑則窩住在城西一隅,相隔甚遠。范蔑府上無馬,辰廣只得步行而往。

歲暮天寒,風虐雪饕。隆冬季節,往日裏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如今廖有行人影蹤。辰廣頂着一頭風雪徒步走了一個多時辰的路,於午前到達范邸門外。但因為一身寒酸,他被門房生生的晾在了外面。范氏門前求見者甚多,范蔑區區中大夫身份在中軍府前半點看頭都沒有,更何況來的又不是本人,只是個門生。

范邸小側門處,辰廣在寒風中苦等,並沒有人帶他去耳房,他只能在夾道里吹穿堂風。他衣着陳舊單薄,風一吹就透,可他不能失禮於人前,只能挺挺的立着直迎寒冷。

范氏一族的嫡支世代居於王都,其餘的族人都居於封地范邑。這一族的人有個共同點,就是骨子裏自帶着高傲,這似乎是融在血脈里的東西,隨着生息繁衍,一代一代的傳遞下去。范氏作為手握滔天權勢的望族,百多年來的有着數不清的輝煌與榮耀,點點滴滴,都累積在這座歷經浩瀚歲月的府邸之中。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經歷過無數次的春秋交替、歲月輪迴,也許這座府邸看起來並不如新建的宅子那般金碧輝煌,但沉積了上百年的底蘊,讓這裏變的威嚴厚重,令人不敢隨意造次。

古濤院位於范氏府邸的東南方向,院落寬廣,院後有一整片松柏長青林。

范吉射的正妻左氏正斜倚窗前軟塌,暖室融融,幽窗半開,她輕支額頭,隔着絹紗簾淺笑吟吟的看着屋外小兒子踩雪的身影。左氏氣質高貴,出身於晉國老牌世家,父親領左師一職,是君主身側的參議老臣。

屋內的青銅蓮花香鼎內白煙裊裊,一室清香繚繞。

左氏身邊的管事婢粟萍從屋外進來,給左氏帶來了一個消息:“夫人,大人昨夜赴宴,在席間收了一個鮮虞姬回來。據說此女容貌妖冶,美艷之極,大人得之如獲珍寶。眼下大人正帶着她去了大青山上的別莊小住。成何已探過口風,大人似有意將人帶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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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雪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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