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2章
第八十一章
四面碧玉欄杆,嵌空玲瓏,再設百十盞金燈點綴其間,燃將起來,燦如明星,若在夜間遠遠望去,最是好看。
然而身在其中,又是何等滋味?
圓明園,紫碧山房,四阿哥居然安排我在此地養胎,真正惆悵舊歡如夢。
紫碧山房裏一座小樓,兩叢菉竹,猗猗玉蘭,明波鏡湖,亭亭香花,幽景難繪,的確清靜,服侍人共有什二名,全是四阿哥搜羅來,打頭的龔嬤嬤乃是前朝御用穩婆家傳出身,帶着五名助產純謹婦女,另有五名侍婢各抱其職,均是訓練有素的,另有一位姓方的廚娘,烹飪葯膳手藝堪稱一絕。
我離開乾清宮前對新滿洲的事做了暫時移交,但和醫鬼有關的線索追查我始終不肯放手,四阿哥勸了幾回不見效果,因此事關係陳煜,他也不好多說,只着人加意照料我便是。
經過一個多月的飲食調養,龔嬤嬤替我診療數次,初步推算我的預產期該在六月前後。
因上年十月下詔,自康熙五十年開始,普免天下錢糧,三年而遍。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九省地丁錢糧,察明全免。所以春,年屆六旬的康熙便帶了皇太子、皇四子、皇五子、皇八子、皇十四子、皇十五子、皇十六子等七個皇子隨駕巡視通州河堤,歷時半月。
而四阿哥閑來無事,便將康熙在河西務如何向河工主事牛鈕等人指示挖河建壩事宜,如何當場示範,如何用科學儀器丈量土地,又讓侍從取儀器插地上,令將豹尾槍縱橫豎立,然後親視儀器,定方向,命諸皇子、大臣等分釘樁木,以記丈量之處,還於尾處立黃蓋以為標準,取方形儀盤置於膝上,以尺度量,用針畫記,硃筆點之等等親自講解地測量法原理說與我聽。
我聽至這些平日錦衣玉食、眾人仰視的眾皇子因為皇父在旁督命不得不親身從事釘木樁之類實地操作的細節處,亦是失笑。
四阿哥每到紫碧山房看我,最多逗留不超過兩個時辰,一來我身倦思睡,二來近期朝中之風雲詭譎我亦深知,只要他在京城,每日奔波看我,無非是叫我心安,但我和他之間最多只談論分析醫鬼的下落,其他事務是一字不提,並非我和他彼此提防,而是我們心知肚明那條不可觸碰的高壓線位置在哪裏。
在新滿洲做得越久,我越明了康熙的深不可測,如果我沒有猜錯,今年間必將有大變故發生,我半年生產,半年休養,能避開這一波鋒頭自是再好不過,而四阿哥的處境,非步步為營不可。
這當口我有孕在身,對他是個變數,對我何嘗不是?
按歷史算,就在今年八月,雍親王府格格鈕祜祿氏為四阿哥所生的第四子弘曆亦將出世,那我的孩子究竟身份如何?我心中實在是一點兒底也沒有。
心情反覆的時候,我當然也饒不了四阿哥,隔三差五跟他鬧飢荒。
宮裏住得時間久了,山珍海味老早看到膩,這日我隨口說想吃雪菜小黃魚湯,四阿哥立時吩咐下去,不出一個時辰應有食材全部齊備,而他更是親自入廚房監工。
我久等他不回,亦不帶使女,悄悄兒掩到廚房的窗下往裏一瞧,只見四阿哥站在剛起鍋裝盤的魚湯旁,用銀箸撈起魚尾,不防夾斷了,他便將銀箸一拋,交待方媽媽:“你,繼續把它弄翹。翹了端上桌才好看。”
方媽媽束手束手無策,欲哭無淚。
第八十一章
我禁不住一笑,四阿哥扭頭看見我,繞出來責道:“這裏氣悶,仔細薰壞了。”
我不理他,只跟方媽媽笑道:“別動,我就要原樣的,一會兒送我房裏去。”
話音剛落,四阿哥公然打橫抱起我,把我本人先送進房裏。
“奇怪,你近來見了身子,抱在手上倒不覺重。”四阿哥把我放在榻上,又給我圍好蓋毯。
我緩緩撫摸自己小腹,忽然停了停手。
四阿哥立時趨近:“怎麼?”
我皺眉道:“踢我。”
四阿哥喜形於色,俯身輕輕貼耳上來細聽半日,我問:“有動靜么?”
他抬起頭,一本正經道:“有,在叫我阿瑪、阿瑪——好聽!”
我略向後仰身靠住墊子:“咱們打個賭,這孩子一定是最先學會叫額娘。”
他咧咧嘴,握住我一隻手坐在旁邊,目不轉睛看我。
我問:“眈眈視人何為?”
他嘿嘿一笑:“等你生了孩子,我就有世子了。”
我不置可否道:“未必是小阿哥。”
他堅持:“必定是小阿哥!”
我有意問:“若不是,又如何?”
他想也不想:“不打緊,我會再讓你為我生一個。”
“若還不是怎麼辦?”
“接着生。”
“你幹麼不自攻自受自己生?”
四阿哥一呆:“什麼?”
我收起玩笑:“其實我想要女孩兒。”
“也好,男孩像你,女孩像我。都好。”四阿哥頓了頓,執起我的手,“我和你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兒,等將來她長大了我一定不把她嫁到蒙古。”
“我和你的孩子”——我細細咀嚼這六個字,不覺有些痴了。
因為是我和你的孩子,才無法做到捨棄罷。
不管怎樣拉開距離,不管身份如何改變,在之後的歲月里四阿哥仍將不可避免地成為我的孩子的父親,血濃於水,縱使慧劍斬情絲,這份聯繫又怎斬得斷?
“在海寧我受傷昏迷,但是我聽到你在耳邊跟我說你要給我生個小阿哥,所以我才會蘇醒。”
四阿哥第一千零一遍搬出這一套念叨,我應對如流:“說過很多次,那是你在發夢。你受傷,照料你的人是陳煜不是我,還要我怎麼說?等表哥醒了,你去跟他對質好不好?”
我對當日之事始終咬緊牙關不認,四阿哥亦感無奈:“就當是做夢,至少現在夢境成真。咦?”
“什麼?”
“你的肚子在踢我,勁兒還不小!”
肚子踢人?
我悶笑一陣,方要發話叫他別摸了以免摸出個蘑菇的頭,侍女萱兒忽進房稟道八貝勒此刻正在紫碧山房外“求見”。
四阿哥聽了亦不言語,只拿眼望着我。
不一刻小黃魚湯送上,分盛小碗,熱香四溢。
四阿哥忽開口道:“我下去見見老爸。”
我捏着平形底的滿釉無圈足彩瓷湯匙抿了一小口,既有南方菜的鮮、脆、嫩,又融合了北方菜的咸、色、濃,甜咸適中,咸中微甜,清鮮平和,深得淮揚風味之精髓:“八阿哥想見的人是我罷?”我揚起頭看看四阿哥,“若是你出去,他看到了你,就更不好打發。”
四阿哥一頓:“你不打算跟他照面,又何必將他拖在這兒?”
我閑閑道:“現在知道我長居紫碧山房的只有皇上和你,八阿哥能找過來,總不見得是你讓他來的?”
四阿哥伸指抹去我唇邊沾到的一根小小魚刺,我接道:“總之只要八阿哥知道是我自己不想見他,與四阿哥無涉就行了。”
四阿哥微微搖頭,我知他有話,但他不說,我也不問,跟他分食了一碗魚湯,才正式傳飯。
飯畢,四阿哥扶着我手肘在房內慢慢走動消食:“你認為良妃的病情究竟如何?”
我毫不猶豫道:“挨不過今年冬天。”停了一停,又道,“你怎麼看?”
四阿哥只回了七個字:“山雨欲來風滿樓。”
說著,門外萱兒等人攔不住,八阿哥終究走進房間。
八阿哥穿一套圓領長褶通身常服,烏金色絲綢質地,無提花暗紋,秋香藍束口箭袖,鑲秀金色纏枝花紋,腰間系同色絲絛,更襯得他膚如溫玉,然而眉目間那股憔悴之色無論如何掩不去。
四阿哥有意無意斜步半擋在我身前,八阿哥看到他亦並無露出意外之色,開門見山道:“四阿哥,玉格格,我額娘病重,今日我來,是想請玉格格往延禧宮一行。”
我朝門外望了一眼,萱兒進來給八阿哥上茶布座,帶眾人退下,四阿哥又跟八阿哥互道了禮節性的寒暄,我方答道:“良妃娘娘染恙,自有宮中御醫精心診療,玉瑩何德何能,堪蒙八阿哥青眼?”
八阿哥眼也不眨地看着我:“玉格格若肯賞面一行,我可將你最關心一人的行蹤告知。”
我微微挑眉,研判性地打量了八阿哥一下。
八阿哥略顯猶豫,但還是很快道出:“玉格格要找的人現在……內。”他搖動手指,比出一個“二”字。
我垂眸半響,將手中茶盞輕輕放下:“忽有些倦了,我進去歇一歇。兩位阿哥在此用茶說話,一切自便。”
說著,我喚進萱兒,扶着她的手慢慢走進內室。
約摸半柱香功夫,四阿哥進來,在我床沿坐下,我睜目瞧他臉色,他問:“醫鬼的蹤跡你早就查到?”
我一笑,反問:“在你府里的人,是否一定就是你的人?”
四阿哥凝視着我,並不答話。
我又問:“為何這般瞧着我?”
他視線下落,伸手輕撫我小腹,似漫不經意道:“這一年多,你變了。”一頓,“但不管你怎麼變,在我心裏你還是原來的模樣。”
類似話語很久之前十四阿哥也跟我說過,卻不及四阿哥這一句在我心中引起波瀾。
我和四阿哥,差一些會一世共行,無奈又終須分。
“Thosehandsaresmall,buttheyaremine。”我的英語發音在四阿哥聽來當然歸為古怪一類,但我不在乎他怎麼想。
這雙手雖然小,卻是自己的一雙手,沉下心,把所有曾經失去的重拾回來,無法全力以赴地去面對現在的事情,就沒有談論夢想的資格。
久違的延禧宮,院中兩株梨樹開得正盛,恍若從來不曾謝過。
我同着八阿哥緩緩走入西邊寢殿,一路葯香盈鼻,卻安靜得出奇。
宮女束起紗簾,八阿哥和我俱是一愣:“皇阿瑪?”
康熙一指豎於唇邊:“良妃睡著了,莫要驚醒她。”
八阿哥遽的一震,我同他互視一眼,心下瞭然:康熙近期所受困擾良多,究竟是一天一天顯了老態,竟將良妃的病重昏迷當作是她沉睡。
在李德全和八阿哥一左一右的扶持下,康熙巍巍起身,步出外間,但經過我身邊時,康熙略停一停,輕道:“玉格格,且在此好好陪伴你若姨。”
八阿哥的目光朝我面龐掃來,我只作未覺,垂首施禮讓過。
來延禧宮之前我跟八阿哥提的條件是在我診療過程中絕不可有第三者在場,雖然康熙會先一步到近乎冷宮的延禧宮探望良妃,但八阿哥救母心切,無論如何不會違背我的意思,何況西寢殿葯氣瀰漫,久處其間對康熙身體十分不利,他必定不會多留,我便放心在良妃榻邊軟墊綉椅坐下。
良妃雙手交疊明黃被上,素肌清涼無汗,絕少血色,幾近透明,而她的容貌與我初次見她時並無大改。
“若姨?”我喃喃重複康熙的話,陡然失笑,難道康熙是要讓我跟八阿哥認了表兄妹關係么?
我第一次踏進延禧宮,不過是名從九品尚且算不到、未入流的黃鸝穿戴小御醫,如今卻已坐擁受康熙寵愛的玉格格和新滿洲家主雙重身份,可在良妃面前,我感到的是一陣又一陣空虛。
帝王的女人,無論當初多麼受寵,無論是否生了兒子,到頭來所得也不過這樣孤寂下場。
我要一個良人,日日夜夜陪伴我,心裏只有我一個,可能么?知道得越多,只會越絕望。
我將手搭上良妃腕脈,念力掃過之處,她的經脈果已十衰九竭,因暗嘆一聲,閉目渡入白光。
待我走出西殿,已是日落紫禁城,康熙早就迴轉乾清宮,八阿哥一人不知在門外守候多久,見我出來,道了聲謝,欲言又止,面有詢問之色,我微微點首,他立時歡喜越過我沖入殿內。
風過梨花動,翩翩雪瓣旋舞零落,有一片沾到我的肩頭,我亦懶怠抬手去拂。
延禧宮宮門打開,門外一轎,還有一人。
昏暗中有種烈日灼身的錯覺。
四阿哥揚起臉看向我,嘴角噙着笑:“倦了么?我來接你回去。”
轉眼到了六月,盛夏荷開,紫碧山房的鏡湖亦是紅白翠綠,美不勝收,而我預產期將近,四阿哥除了去乾清宮,幾乎每日寸步不離我左右。
俗話說“頭伏餃子,二伏面,三伏烙餅攤雞蛋”,京裏頭的習俗,入伏日講究“貼伏膘”。
我雖身子越來越重,行動不便,卻能吃能睡,精神頗好。例如什麼荷葉雞、荷葉肉、清湯荷葉蓮子羹,我嫌其性涼,又饞嘴要吃,都叫方媽媽改良了食譜,奉給四阿哥試過,他才允我略用一些。
當日我渡入良妃體內的白光至少可保她病情三月安穩,八阿哥對我深表感激,大有修好之意,時常通過四阿哥帶些小玩意兒給我,應節送了四隻粉彩陶瓷荷葉杯,與白居易詩寫的“寂寥荷葉杯”不同,並非那種在鮮荷葉中心凹處撕去綠纖維下連莖,酒倒入杯中,順流直下能達莖孔末梢的天然酒杯,而是造型特異,杯子外緣中部有個碧綠蓮蓬,孔通杯內,倒酒入杯,蓮蓬也隨之灌滿了酒,飲者喝乾了杯中酒,灌在蓮蓬內的酒隨之流入杯中,酒若清泉,飲之不盡。
然而我獨鍾八阿哥特製的大冰碗,內盛鮮蓮子、鮮藕、鮮菱角、鮮核桃……全呈白色,高雅純潔,據說是延禧宮每年荷月必備佳品。
閑來無事,我親手將蓮子、菱角等剝予四阿哥,言笑晏晏,時光倒是打發得飛快。
但六月一整月,我並無臨盆跡象,四阿哥放棄了七月隨駕秋獮木蘭的機會,又多陪我一月,孰料依舊不見生產,而龔嬤嬤先後幫我診斷,均是尺脈滑利,滑數搏指有力,毫無不吉之兆。
早在隨園替孫之鼎整理醫典之時,我便將《薛氏萬金書》、《女科胎產問答要旨》、《產後歌訣治驗》、《孕育玄機》、《婦女百辨》等傳世醫本看了個滾瓜爛熟,再加上這一兩年神識念力開竅,明曉得連月來手少陰脈動甚,流動往來雀啄利,分明是妊子之象,同龔嬤嬤向四阿哥所言符合,但四阿哥獨知我體質迥異他人,每每私下問我究竟如何,我只含笑不語,他急也無法。
不知不覺中秋將至,恰逢康熙御駕回京,宮中和王府里四阿哥都是事務繁忙,漸少在紫碧山房過夜,我亦不以為意,中秋前兩天還讓人到護國寺等處廟會買了上品“兔兒爺”回來,每日早起必要把玩片刻。
兔兒爺源於傳說中月亮里的玉兔,是用黃泥以磚模刻塑,造型眾多,大的高約三尺,小的僅一寸左右;大的很威風,小的甚精巧,不大不小的為普通兔兒爺。兔兒爺多似將帥,身穿金色盔甲,或半披戰袍,袍底畫著彩色的海水江濤,堪稱“披蟒扎靠”。
大小兔兒爺都有座位,有的偏騎走獸,如麒麟、老虎、獅子、庭鹿、駿馬等等。不騎獸者,皆高踞山石、廟宇之上,或以各種大型蟠桃鮮果為其座位。兔兒爺的背上,有的插大纛,有的插蓋傘,這樣裝扮倒也威風凜凜。但最怕水,若一落水,便成了一攤泥!
我看中一種赤着上身的兔兒爺,成組出售,每組若干個,都有接連活動的人物,有的開茶館,有的賣點心,甚為趣致,因叫人裝錦盒裏送到十三阿哥府上,我站旁邊看着,不留神腳下一滑,才略略傾身便覺腹痛難止,龔嬤嬤急命人去用親王府密請四阿哥,半時辰后萱兒回報王府格格四品典儀凌柱之女鈕祜祿氏與管領耿德之女耿氏竟然同日一早發生難產,四阿哥分身乏術,稍後方到。
四阿哥府里兩名格格有孕之事我心中早就有數,但驟然聽報,心頭仍是一焦,腰酸腹痛,穀道迸迫,生陣不遲不早偏在此關頭全盤發作。
龔嬤嬤早已取家傳胎產金丹給我服下,此時拭捏我右手中指中節,果然突突跳動不止,確知是臨盆時候,則以被褥壅墊脊背,令我仰卧少頃,且稍寬裙帶,以便胎兒在腹中轉舒有餘地。
我懷胎十餘月,胎雖不墜,氣血亦虧,而血氣不足,胚胎難長,在紫碧山房養胎期間用大補氣血之葯膳以倍養之,原料庶無分娩之患,但生產時腰疼腹痛眼生花,實在苦之不禁,而龔嬤嬤在旁極言未到胎隨漿下,瓜熟蒂落之時,切不可預使氣力使精神失倦,臨期反致疲睏,因令二名婦女扶持我正住體腹,以免胎元轉動不順,更用酥油滑石塗產門、洗產戶,不一刻八珍湯加益母草濃煎送上,奉我唇邊時而飲之,以助氣血。
我每每不禁痛苦,或欲傴僂屈曲、斜倚側靠,均是穩婆將我扶住。
婦人一生莫重於生產,臨產莫急於催生,既產莫甚於胞衣不下。辛苦熬到胎隨漿出,雖然護痛,為免產門不暢,亦不得曲身遮閉,那種生生撕裂苦楚,便如人在鬼門關走,一腳門外,一腳門內,陰陽路只在一線之差。
撩亂多時,我已幾近聲嘶力竭,方聽龔嬤嬤喜道:“出戶了!快!用參湯!”
獨參湯服下,我精力一振,人以兩手抱我胸前,我亦按龔嬤嬤預先教過方法自以手緊抱肚腹,以令胎衣下墜。
然而胎衣遲遲不下,再服參湯亦是催生無力,穩婆用用草紙燒煙熏鼻,我雖連打了數個噴嚏仍然無效,時間越拖越長,如若再不剪斷臍帶,恐血反潮入胞中,脹而不下,攻心必傷,只怕連胎兒都是不保。
胎兒嬌嫩,我始終不敢貿然發動護體白光,何況此刻縱然有心也是無力,只拚盡最後氣力啞着聲叮囑龔嬤嬤:“斷……斷帶……”話音才落,尚未見着答覆,眼前便轟然一黑,人事不知。
“龔嬤嬤不靈,還得蘑菇教聖姑姑我joying來……再生不出來,給小乾看看蘑菇、他就嚇出來了!!!”奇怪的奸笑聲飄過,似乎還有七彩可愛的蘑菇浮現,我正不知身在何處,突然間一陣響亮的嬰兒哭聲將我意識拉回。
我睜開眼,龔嬤嬤的聲音十分穩定:“玉格格勿動。”
我用眼角餘光看見龔嬤嬤似乎速度極快的伸手指一探,還未有怎樣感覺,雙腿之間跟着熱流汩汩,龔嬤嬤如釋重負:“胞衣已下!恭喜玉格格,母子平安!”
助產婦女速用熱水浸其胞衣,我又細看一眼,方知龔嬤嬤雖急斷臍帶洗兒,但仍用軟帛物系墜臍帶,然後截斷,才能以指以右手二指緊跟臍帶而上,帶盡處,捺出余留我體內胞衣。如此歷練有經識的穩婆,四阿哥的確幫我找對人。
為恐厥陰受寒,助產婦女小心翼翼用復巾裹護我小腹以下,又因剛剛產畢,血氣未定,便在床頭濃鋪厚褥,扶我高倚豎膝仰靠,房中本來遮圍四壁無一孔隙,免致賊風為害,更燒以醋炭,二名婦女從旁輕輕以手從心按摩至臍,使惡露傾瀉,腹空盡下,杜絕血暈血逆之患。
兒既出胞,母子分體,又獲大小平安,我心亦喜,之前所受百般痛楚竟一時忘懷,唯翹首以盼龔嬤嬤將洗好新兒抱來與我看。
龔嬤嬤用棉絮暖衣將新兒緊包,拘於懷內送給我看,眾人齊聲賀道:“恭喜玉格格,得了位洪福齊天的小阿哥!”
新生兒的臉泛着紅,皺巴巴的,眼睛還沒睜開,像個在睡覺的小猴子,可我橫着看是這樣親切,豎著看是那樣可愛,反正自己生的怎麼都好。
我還沒氣力言語,顫巍巍伸指輕觸他的臉蛋,一碰到他的臉,沒碰到嘴唇,他就條件反射般轉頭向著我的手指,張嘴做吃奶的動作。
周圍人都笑起來,我轉而將手指觸及他的掌心,他立即把它緊緊握住,眼睛卻還是閉着的,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的小臉,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
預煎的生化湯我已產畢即服,此刻產房整理清潔,萱兒入內奉上白米薄粥和煮石首魚,供我澹食調攝,她進門時,我朝她身後看了看,十分失望。
龔嬤嬤要將新生兒抱到預先備好的育兒房護理,我亦允了,倦倦合目靠褥而眠,忽的心中一凜,驟然睜眼,只見留在產房內靠門的兩名婦人已無聲無息躺在萱兒腳下。
萱兒回過臉,和我視線對上,面色一寒:“咦,喝了我的焚心粥還能睜開眼的人,你是第一個!人說玉格格古怪,果然不假。”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一切:“四阿哥呢?”
萱兒蘋果臉上漾起和平日一般的甜美笑容,向我移了一步,低聲說道:“這不是來了么?”
幾乎是與此同時,門外響起四阿哥的急切聲音:“玉瑩——你怎樣了?”
萱兒彈指間一股銳利氣勁撲面逼住我呼吸,接着迅速回身,並指為刀,綠芒暴起處,直接對準門口劈下。
她的掌刀氣勢澎湃,卻是剛中帶有陰柔之力,碎木無聲四濺,又半途化為飛粉,紛紛揚揚中“蓬”的一聲悶響,萱兒捂住胸口連退兩步,門口出現的不是四阿哥,卻是一名年青的布衣僧人。
“南無阿彌陀佛。”
年青布衣僧人所念佛號字字千鈞,便如砸在人的心頭一般,萱兒頰上奇異一現紅暈,憤憤罵道:“又是你這賊禿!”語畢,卻似對這僧人頗多忌憚,足下一點,迅捷無比地破窗而出,僧人身影一晃,一道灰影緊跟而去。
窗外的夜風灌進來,我一偏首,眼前暗了一暗,有一人替我擋住。
他將垂帳放下,手撐開在我身體兩旁,看着我:“千兒,你受苦了。”
他的手慢慢覆上我手背,從他的掌心傳來十分熟悉溫熱。
我咬咬牙:“產房不吉,王爺難道不怕忌諱?。
四阿哥將手輕輕抬起我下頜,令我直視他:“皇家血脈需要很多子嗣繼承——這是我的責任。亦是你的。”
我沉默半響,方淡淡道:“所以你讓年羹堯到海寧送良田萬頃的銀票給我?”
四阿哥忽然冒出一句話:“我是男人,但我不是和尚。”
我啞然望着他,沒錯,我既不能跟他在一起,又要他為我“守身如玉”,太過荒唐的那個人究竟是他,還是我?
“等你為我生的小阿哥長大些,我會向皇上請旨將他封為我唯一的世子。”四阿哥撫住我臉龐,一字一句道,“親王府制可有兩名側妃,至今尚有一位空缺。而幾年之後你便是世子的生母,地位原超眾人。嫁給我,我們每天一起看着小阿哥長大。讓我來安排好么?我不要我們再大起大落,輾轉難眠,更不要再經歷分別,我要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過得快樂。”
我慢慢道:“去年九月我離京之時,你可有怨我?”
“我只記得有人答應我一定等我回來,有人求我成全。於是我放了手,卻終於還是放不下心。”四阿哥注視着我,“如今小阿哥也有了,這是上天註定你我要廝守一生,你還猶豫?”
我依然豎膝倚枕而坐,四阿哥和我之間隔開一雙膝蓋,便如咫尺天涯:“不是猶豫。我做不到。要將別的女人為你生兒育女看成是我的責任之一,我做不到。”
四阿哥深吸一口氣:“從我第一次要你,你就很清楚你能得到的名分。如果你真心想和我在一起,沒什麼做不到。”
“名分?”到底產後虛弱,剛才一口氣說了長句,我有些吃力,停一停,方接道,“不是唯一的名分,對我來說沒有必要。你若真心待我,又可不可以放下一切,我們帶着小阿哥遠走高飛,過只屬於我們的生活?”
四阿哥的面上瞬間閃過諸般神色,最後歸為平靜:“我生於皇家,受皇阿瑪多年苦心養育之恩、栽培之德,萬里江山萬里塵,心繫天下民生,無處不是我的抱負與責任,縱然兒女情長磨人老,但皇阿瑪這般年紀,你我又怎忍心讓他再失望一次?去年從避暑山莊回京,你原本就已準備嫁給我,現在又有何不可?”
“沒錯。如果不是我突發吐血,如果不是我在海寧昏迷,如果你沒有娶年寶珠——也許現在什麼都不一樣。但事實就是事實,你有你的選擇,我也有我的,即使從頭開始,一切還是會這樣發生,這樣結果。”我將四阿哥的話還給他,“的確是上天註定。”
四阿哥沉默半響,才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正好西南方一道紫色焰火破空而起。
那樣的紫色在深沉的夜空中難於辨別,然而卻昭示它的確實存在,我看到了,四阿哥也看到了,他的聲音殊無歡愉:“法海已生擒醫鬼。這次將醫鬼誘出之前我向皇阿瑪請過旨意,也知道你早將陳煜和溫無冰秘密接到新滿洲地宮,借玉室之力幫他保命。醫鬼出自溫家,既落入法海之手,溫無冰自有方法處置,你大可放心。”
說著,他轉回身,許是光影的錯覺,我瞧見他的眼底漏出一抹奇異黯然,心中不由一動:所謂鈕祜祿氏與耿氏同日一早發生難產,是他造的假象?
瞬息間思如電轉,蜂擁而出的前幾個可能性已讓我有了新的判斷,然而東面傳來的叫聲打斷我深想:“走水了!走水——”
東樓!
是龔嬤嬤將小阿哥抱去的樓!
我慌亂掙起,卻力難獨支,裹在下身的巾毯亦隨之散開一半。
四阿哥迅速走回床邊幫我掩好身子:“你別亂動!我先去看看究竟怎樣!”
我一把攥住他手臂:“等等!我也要去!”
他垂首看了我一眼,我鬆開手指,他從櫃中找出襯裙與外裙給我繫上,又扶我坐起穿了鞋。
腳尖踏地的一剎那,我重重皺眉,四阿哥托住我,用幾乎是命令的語氣沉聲道:“不要勉強!有龔嬤嬤在,小阿……”話未說完,東面“轟”地一聲暴響,猶如百十驚雷齊齊綻爆,紅光透窗吞吐,竟連四阿哥的眼眉映成盡赤。
我駭到肝膽俱裂,同着四阿哥一前一後奔出產房,只見鏡湖東側的小樓已然倒塌三分之一,其餘部分亦陷入烈火滔滔,窒息熱浪如層疊卷席般四下猛衝,而樓外倖存者失聲驚呼,忙亂奔躂,如何潑水救火全無所依。
“危險!不要進去!——千!”
四阿哥極力將我攔腰抱住,風聲獵獵,火光熊熊,我似乎聽見嬰兒啼哭,待要叫那孩子,才想起連名字還沒來得及為他取上,不由心頭大痛,眼前一黑,險險暈厥過去,強行彙集念力,真氣聚斂,全力彈開四阿哥的束縛,急叱一聲:“滅!”白光有若實質銀盾應掌而出,生生逼退迎面而來的掀人氣浪,護我沖入半壁火焰危樓。
預設的嬰兒房就在東樓的一層第三間,離門口不遠,樓內火光薰人慾迷,而我終究損耗過甚,衝進來后護體白光只余薄薄一層,火星濺入,灼入衣裳。
我咬着牙跌跌撞撞向前找,牆體開裂,樓板疏鬆,煙氣到處瀰漫,雙手偶爾扶及牆體,掌心頓時被燙傷。
眼睛難受,喉嚨疼痛,我走過了頭,再折回去,房間內已無完好家什。
從東樓門口走到這,我的腳下不止被絆到一次,但我盡量不往下看,只是盡量避免再踏着。
終於繞過半截倒塌屏風,床架已然焦黑變形,床邊站有一名年青布衣僧人,他回過身,我一眼見着他手中懷抱小小一截,瞬間停腳,眼淚滑落,被剎那蒸干。
前所未有的疼痛以心臟為中心霎時流遍全身,強橫如漩渦般吸扯我血液倒流。
有什麼東西砸下來,但我被人拖離,我抬起頭,居然還能認出四阿哥的臉。
我揪住四阿哥衣袖,可是我的喉嚨里發不出聲音,那名布衣僧人背對着我們擋在身前,我幾乎就要不顧一切撲向他,四阿哥卻抖開一件浸透了水的黑披風,連裹帶抱地將我拉出門口。
等我再次見到布衣僧人,他雙手捧着一條長形銅匣,四阿哥在我身邊牢牢抱着我,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抬手搭上銅匣邊扣,但是過了同樣的時間,我仍然沒有勇氣打開它。
布衣僧人忽然雙臂一沉,開口道:“法海無能,讓醫鬼縱火逃脫,以至釀成此等大禍。法海願領一死!”
“縱使血海滔天又怎樣?”我緩緩起身,從法海手中接過銅匣,我的血肉在這銅匣內,這樣輕,就像我的靈魂,不過21克。
四阿哥動了一步:“千,你要去哪?”
我繞過他:“誰也不要跟着我——包括你。”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遠,我走得如此專心致志,似乎沒有什麼能打斷我,直到一輛馬車停在我身前。
十三阿哥從馬車內下來,站在我對面,靜靜道:“皇阿瑪要我接你去見他。”
天空中有雷聲隆隆,但是雨滴一滴也砸不下來。
我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十三阿哥也不上車,他一直跟着我走,終於雨柱傾盆而下,叫人冷得發抖,心頭卻是滾燙,將身上蒸出虛汗。
我越走越慢,然後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十三阿哥,他的頭髮衣裳都濕透了,而一雙眼睛依然目如寒星,於是我將視線落到他的膝蓋,他走上前的姿勢明顯僵硬,但他對此展現出一種毫不在意的態度,只盡量用衣袖遮覆住我懷中長形銅匣:“世無不可過去之事。你若真的決定離開北京城,我跟你一起走。”
“為什麼?”我問。
“因為你是四哥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女人。”十三阿哥的聲音有些異樣,我凝視着他,從他面上看到的除了嘲諷,還有自嘲。
車窗外掠過的是無盡暗夜,唯一能撕裂它的只有偶然劃過天際的銀色閃電。
馬車沒有把我和十三阿哥帶到乾清宮,而是在一座禪寺內停下。
我沒放下銅匣,亦沒換上新衣,只加了一件披風。
十三阿哥在場,康熙與我說什麼,我俱無反應,只聽到一句“朕失去十八阿哥之時,深覺痛徹心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我遽然一震,抬眼望着康熙。
康熙略一欠腰,向我伸出雙手,親自將銅匣換給十三阿哥。
我手中一空,心頭跟着一空,隨即無邊倦怠席捲而來。
康熙五十年十月二十七日,都統鄂繕、尚書耿額、齊世武、副都統悟禮等人俱被鎖拿,而我經過三月休養,亦將二阿哥在我孕產期間代攝的新滿州事務正式全盤收回,太子一黨聲勢大減。
而就在我離開圓明園紫碧山房的第二日,和碩雍親王府的格格鈕鈷祿氏為四阿哥平安產下一子,賜名弘曆;十一月,耿氏又生一子,名弘晝。康熙連得兩孫,大為歡喜,接連賞賜了四阿哥許多貴重之物。諸皇子中唯獨對着四阿哥,康熙偶爾還會露個笑臉。
本來乾清宮才是康熙長居的寢宮,但為了批改自十月以來陡然劇增的奏章方便,康熙有時也居住在養心殿。
養心殿位於西六宮之前,離乾清門也不遠,不會影響御門聽政,離御膳房也很近,便於用膳,而從這裏去乾清宮及太和殿都很方便。
前殿是處理朝政的地方,後殿乃為休息之所。
康熙不太在前殿正廳的寶座御案處理政事,仍如在乾清宮一般偏愛正廳東部的暖閣,恰好這日政事較少,我領着魏珠往乾清宮昭仁殿南牆相連的東廡房再次間鳴鐘處取了新進貢的藏香,順道從御茶房帶了康熙近來心好的椿齡益壽藥酒及八珍糕迴轉養心殿,卻見除了本來在場的太子和三阿哥外,四阿哥、五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均已過來陪康熙坐話。
因那次雨夜十三阿哥很是追了我一程,腿疾果然受寒濕氣所侵複發利害,我搬回宮后倒有泰半時間待在他府里為他悉心診療,連八阿哥幾次想法設法邀我看視良妃軍被我一一避開,是以連常在康熙跟前的太子和四阿哥的面也不大照得着,乍見其他幾位阿哥,到底隔了段時日,不免覺出幾分面生,尤其十四阿哥,他坐在最靠門處,見我進來,先站起身接過我的手將酒和糕點擺桌妥當。
十四阿哥還有兩個月就過二十三歲生日,他比四阿哥小着十歲,雖不像十三阿哥那樣和四阿哥親近,但一年一年過去,他的神情舉止無不漸漸透出和四阿哥的相似之處,瘦削了些,越發眉清目秀,嘴角帶一點笑意,也是輕薄若刀鋒般:“十三阿哥近來身子見好,多虧玉格格費心。”
他是受皇命“看顧”十三阿哥的,十三阿哥再度發病的緣由他自然清楚,我理了三線藏香交給李德全燃上,回道:“不敢當,有十四貝勒如此關心十三阿哥,十三阿哥自然恢復更快。”
說話間,內侍趁空將一些進貢之物呈上御覽,康熙略掃了一眼,指着一件壽山石羅汗,道:“傍邊的獅子不好,着改做西洋狗。”
內侍正奉旨退下,康熙忽又道:“且住。”令內侍捧着羅漢給諸阿哥一一過目:“你們瞧瞧,獅子怎麼改狗?”
太子頭一個道:“改成獅子狗!”
康熙道:“好,着二阿哥改過再與朕看。”
眾人皆是一愣,太子不敢說話,親手捧過羅漢,就這麼抱在懷裏眼睜睜對着康熙,康熙也不理他,又問:“這件羅汗雖要改過,心思還不算大差,哪一個進的?”
內侍居然沒能立時答上,場中才一冷,四阿哥迅捷接口道:“回皇阿瑪,這羅漢乃是員外郎李衛敬上。李衛世居江南徐州豐縣,寄籍江蘇銅山,十歲而孤,讀書不多,唯好習武,捐納為員外郎,是前日剛受過皇阿瑪金殿召見的九十二名外省官員之一。”
康熙注目四阿哥面上,半響方道:“朕老了,有些事,朕記不着的,有你替朕記着,很好。這個李衛,你看如何?”
四阿哥稍作沉吟,答道:“李衛正當盛年,看來是個銳意經世之務之人。”
就在我去鳴鐘處之前,康熙跟太子、三阿哥談論到前日召見的外省官員,恰有提及李衛,“銳意經世之務”正是康熙給李衛下的評價,居然與四阿哥此刻的回答不謀而合,慢言太子,連三阿哥亦微微變了顏色。
我從旁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的視線也落在四阿哥身上,那神情讓我記起了一些事,便垂下眼去,門外遽然起了迭亂腳步,緊接着有人一陣風似的進來,越過我身旁的十四阿哥,一把緊緊握住我臂膀:“跟我走!”
“放肆!”康熙怒喝一聲。
我抬起眼:“八阿哥……”
四阿哥箭步上前,擋了我半邊身子:“鬆手。”
八阿哥的眼睛裏充滿血絲:“你到底對我額娘做了什麼?”
四阿哥沉下聲:“八阿哥!”
八阿哥仍不撒手,他看看四阿哥,又看看我,澀道:“你、你們——”
話才開端,延禧宮的曹公公突然跌跌撞撞進來,一撲在地,嘶着聲:“良妃娘娘……歸天了……”
以一介冷宮太監曹公公的品級,居然在御前如此失禮,乃是大罪,然而李德全還未及喝斥便先聽到這句斷斷續續的話,伸出去的手又滯在半空。
八阿哥返身揪起曹公公,他臉色雪白,張開了嘴卻半個字也說不出。
康熙站起身,三阿哥快步越過雙手抱着羅漢的太子,上前將康熙的手肘托扶住,康熙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拉開嗓子:“擺駕延禧宮——”
第八十二章
十一月二十日,八阿哥生母良妃薨。八阿哥昏厥當場,醒后心甚悲痛,需人扶掖而行。
康熙表面無甚異常,但連日時有意外之舉,如在御醫張獻等人治療武英殿赫世亨疾病的奏摺上硃批:“理氣健脾丸藥,有補脾助消化之效,着每日早晨將一錢葯以小米湯同時服下,想必有益。着由御藥房取葯試用。除此之外,禁止服用其他補藥及人蔘等。”病後調脾及防止濫用人蔘自然均可,其論示雖不合醫理,御醫卻不敢不遵旨照辦。
又如熙嬪陳氏於月內為康熙誕下皇三十一子,康熙不見如何歡喜,卻在壽皇殿練箭之時痛批在場陪駕的十四阿哥,只因其從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四年之間,竟然沒有任何子女出生,甚至連十四阿哥的嫡福晉完顏氏、側福晉舒舒覺羅氏、側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庶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及妾吳氏均一一點名斥責在內,令這些妻妾在朝中為官的父親侍郎羅察、員外郎明德、典衛西泰、二等護衛石保及常有等人隔日便慌不迭接連上奏,分別代女請罪。
可十四阿哥早已不是當年一被康熙斥責就亂蹦亂跳的熱血少年,康熙罵歸罵,罵完他接着射箭,照樣靶靶命中紅心。
這事過了沒幾天,我就在從十三阿哥府回宮的路上被十四阿哥單獨攔住,當面質問:“八阿哥說你對良妃做了什麼?”
我勒住手中韁繩,揚臉看他,他驅馬緩緩繞行我一圈:“青之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數,就女子所宜者而論,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此其宜於貌者也,尤富貴者衣之,又覺脫去繁華之習,但存雅素之風,亦未嘗失其富貴之本來,此其宜於分者也。”
自小阿哥死於紫碧山房的東樓大火后,除了玄色,其他的外衣顏色我一概棄之不用,十四阿哥因避諱康熙名字而念為“青”色,本來不錯,但他話鋒一轉,又道:“然錦衣綉裳使服之於內,風飄袂起,五色燦爛,使一衣勝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窮其底蘊——玉瑩,你終是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我掃他一眼:“人生在世,上天並無賜予額外之物,因此只需學會兩件事:習慣、接受。貝子爺以為然否?”
十四阿哥的目光在我面上一凝:“你錯怪了八阿哥。那時他真心同你修好,所送粉彩陶瓷荷葉杯和大冰碗內絕無暗埋火藥,有人故意冤他。”
我養胎歷時過久,前後因緣只有康熙和四阿哥清楚,為避免不必要的風傳,連圓明園紫碧山房的所有戍防均是由四阿哥嫡系的粘竿處侍衛負責,後期八阿哥為找我救治良妃亦是先求得了康熙的暗示才能尋到紫碧山房,之後包括我去延禧宮及八阿哥送的禮物等等往來都是由粘竿處暗中監視護衛,一應內情除有限人員知曉,外界斷難透出消息,現十四阿哥既有此一說,顯是八阿哥同他說的,這倒沒什麼,不過他連那次大火后我和四阿哥合力追溯出的線索都有所知,讓人無法置之不理。
“有四個字,叫做勢成水火。”我屈指彈去袍角沾着飛葉,“可知為何不論八阿哥怎樣怨恨我,我在任何場合都沒說過一個字一句話以作回應?解釋就是掩飾,我無需掩飾。”
十四阿哥問:“所以你對良妃見死不救?甚至雪上加霜?”
當日我看在良妃跟婉霜、冰姨的關係情份上,不惜以有孕之身冒險渡給良妃一半觀音淚念力,本來以她本身根基,足以支撐平安渡過今年,但我自身損耗太劇,幾至難產,后被醫鬼焚心粥之毒所傷,又經歷小阿哥之死而濺淚破功,觀音淚因之失控,逐漸逸體而出,亦令我無法再對渡給良妃的那一半觀音淚念力進行相感控制,而單憑良妃孱弱病體,能獨力支持超過兩月以上已屬奇迹,現在八阿哥仍要把這筆帳算到我頭上,我能怎樣?可見紫禁城不歡迎活雷鋒。
“黃河尚有澄清日,十四阿哥又何須苦苦追問?”我略作停頓,縱馬前趨,“若說冤屈,我兒最冤,這個公道,我自會討回。”
自后冷冷傳來十四阿哥的聲音:“真要討公道,為何不在四阿哥身上討回?”
“什麼?”
十四阿哥繞過來,正面對我:“四阿哥究竟能給你什麼?當初他硬是從我手裏搶走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會有交待,結果呢?他居然為了要讓年羹堯死心塌地跟他而娶了年寶珠,不是娶你!就連……連至今這種情況,他還是做不到給你名分!他如此負你,你為何還執迷不悟?”
我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方淡淡道:“有人肯給,也得我肯要。十四阿哥有空關心玉瑩,不如先顧好自個兒。你若不想引火上身,最好早點決定不再信任別人。”
十四阿哥一皺眉,反問道:“此話何解?”
“良妃病篤時,曾遺八阿哥之言曰:爾皇父以我出自微賤,常指我以責汝,我惟願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為汝一日之累。因而不肯服藥。——否則以太醫院聖手如雲,怎會連將良妃保命至明年開春都做不到。”我仔細審視十四阿哥臉色每一點細微變化,“這一遺言你並未聽八阿哥提及對不對?”
十四阿哥不語,我續道:“如果八阿哥還是一直在家供奉母妃容像,那麼皇上會在諭旨中公佈此事也說不定,孝心固然可表,沽取孝名則是自取其辱,你不妨替他想清楚。”
話完,我不再多看十四阿哥一眼,徑直入宮。
一進乾清宮,卻見李德全正抱着熙嬪所生的皇三十一子讓康熙逗玩,三阿哥、四阿哥亦在旁隨侍,時而言笑。
我給康熙行了禮,見他伸手指給還未睜開眼的皇三十一子抓握玩耍,便在旁略站了一會兒,方悄悄抽身出去換下行裝。
康熙已將乾清宮西近弘德殿的榮憲舊居整修一新,題名慈雲精舍,專撥給我留宮時單住,平日由魏珠兼職督人打掃,我雖從不在此辦理新滿洲的事務,但為著安全起見,仍是一名太監宮女不收,又把隨園的東西泰半搬來,倒也清靜方便。
我簡單換了常服,推門出去,四阿哥已立於院中,抬首看樹:“今年格外清冷,延禧宮這株梨樹移植此間,不知明年花開時節怎樣?”
我緩步走到四阿哥身側站定:“有繁華看時且看繁華,無繁華看時,看人心。”
四阿哥道:“十三阿哥今日如何?”
我答道:“如常。仍系濕素毒結於右腿,膝上起白泡,破后成瘡,時流稀膿……但凡他將心放寬些,也不至如此反覆。”
四阿哥道:“我瞧你進來時氣色不好。”
我不回應。
四阿哥又道:“前天皇阿瑪同我面諭,良妃去后八阿哥一直遷怒於你,根本毫無道理,難得你不放心上,敦郡王他們跟八阿哥要好,若有為難你的地方,你不便直接跟皇阿瑪說,可以先告訴我。”
我輕手拍拍梨樹結實的樹榦:“十四阿哥說,我們錯怪了八阿哥。”
四阿哥眉毛也沒抬一下:“是么?”
“我總覺得……小阿哥好像還活着。”我用指尖細細觸摸樹皮皴面,“……我看每一件事物,都酷似他的臉。只要能讓我的心得到片刻平靜,即使錯怪,也不算是錯。”
“千兒。”四阿哥踏前一步,他的手撫上我的臉,掌心在這寒天裏竟也有一絲暖意,而他眼瞳里的烏色越發沉甸,“法海傳來消息,醫鬼負傷逃離京城,往溫家舊址所在的雪浪峰紫玲谷的方向而去,溫無冰料定醫鬼療傷必需一味紫玲谷的特產靈草,早已守株待兔,有他二人協力,終可生擒醫鬼,你且放心。”
我抬手覆上他掌背:“要是醫鬼救不活陳煜,他必死無疑;救得回,他也要死。不過害了小阿哥的背後那人究竟動機何在?我還沒想通透。”
四阿哥道:“你打算怎麼做?”
我撤下手,轉身走向東暖閣方向:“我會找出誰是忍者中的忍者神龜。”
行將年末,今年一樁沸沸揚揚鬧到江蘇總督噶禮和巡撫張伯行互參的江南鄉試科場案總算有了定論,康熙把總督巡撫減職,又將副主考官等五人斬首,氣尤未平,八百里加急把噶禮專程拎到京中罵了個狗頭噴血,末了卻照樣令他伴駕隨往永定門外的南苑冬狩。
這次冬狩除了八阿哥抱病在家,其他成年皇子均隨駕出行,而十三阿哥腿腳不便,康熙特地安排我與他同車照應。
南苑繚垣九門,雖是冬日,苑內自有當令林木蔥蘢,湖沼如鏡,鹿鳴雙柳,虎嘯鷹台,亦有德壽寺、永慕寺、關帝廟、寧佑廟、元靈宮等名區,本來走北邊大紅門取道最速,但康熙中途改變主意,大隊繞行南紅門行宮,便平白多出三個時辰的路程。
因無子食乳,我產後妒乳,壅結腫痛,憎寒發熱,幾成癰腫,雖及時以連翹金貝煎溫湯調敷揉散壓下,但氣血凝滯,至今仍需每日按時以天麻草煎洗溫補,康熙這一繞行,偏又碰上積雪封路,不覺到了時辰發作難耐,加上馬車顛簸,我漸難支持,氣喘發急。
十三阿哥見我舉止古怪,主動移身扶持,剛要開口相詢,馬車猛然剎住,我怕十三阿哥膝蓋受傷,奮力擋開他,自己卻狠狠撞到車壁,胸部受挫,險些濺下淚來,十三阿哥拉我坐穩,親自打簾問道:“何事?”
車外隊伍起了一陣騷動,一名御前侍衛蒼白着臉越眾稟道:“回十三阿哥,回玉格格,前面太子的馬車翻了!具體情況此處尚難看清,據說皇上正——”
他話還未完,我悚然和十三阿哥對視了一眼:跟太子同坐一車的人正是四阿哥!
十三阿哥二話不說,推簾一躍下車,他腿腳不便,落地不穩,才晃得一晃,我已后發先至,搶掠出他身前。
轉過彎道,很快看到一塊凌空斜伸出去的坡角,已經圍住了幾圈人,出奇安靜,而坡角盡頭正是太子那輛馬車,下面懸崖陡壁。
馬車顯然失控,四隻輪子有三隻勉強攀在坡緣,僅靠一塊突石卡住,我還未及喘一口氣,突石崩裂,馬車發出驚心動魄響聲,隨之隕落。
風擦過臉頰,吹落我的帽子,我飛躍出人群,起手處白光結索纏上崖邊老藤,一繞一扯,體內真氣一沉,整個人流星般急墜而下,崖壁斜生一株糾葛老樹,堪堪抵住翻頂馬車,我一眼瞥見車內身着紫金披風那人,另一手翻掌出指,白光千縷成絲,將他上身縛住,強行拽起。
不過電光火石間,馬車夾雜崖石斷枝轟隆墮下,連串悶響彷彿就在耳邊不曾遠去,我足一沾地,立即返身看視我拉回那人。
那人掙出一隻手臂,抹去蒙麵灰塵,我看清他五官面目,不由腳下一軟,如同心頭跌空一步:為何太子身上穿着四阿哥的披風?
詫異、憤怒、忍耐、悲痛、恐懼、傷心、自嘲、壓抑、抉擇、揪心、緊張、指責、震撼、氣惱、傷感、仇恨、驚駭等等就像驚濤駭浪一樣將我層層拍打,我這般不顧後果地捨命相救,居然救回太子?
真氣連同白光如水銀瀉地般瞬間消失無蹤,我還能站着不動已屬奇迹。
太子得了自由,箭步上前來將我迎面擁抱,一手振起,高聲呼道:“‘昂阿額頓’大顯神通!天佑本王!”
人群中陡然爆發如雷歡呼,此起彼伏:“昂阿額頓!”
“昂阿額頓!”
“昂阿額頓——”
我肋骨快要被太子抱斷,連抬起一根手指的氣力也是欠奉,沉重的悲哀壓得我只剩下一個想法:任憑我和四阿哥之間怎樣千迴百轉,從此生死悲歡,兩不相干!
最壞的結果是——我從太子肩上抬起眼,千人萬人里,獨獨對上一雙眼睛,該一剎那,周遭一切聲響退潮般消逝,只始終有那麼一雙難以推拒的眼睛,閱盡世間最奪目繁華和最深刻孤寂,晒乾我所有心事。
我好像在任何時候都不曾見過四阿哥將白衣素袍穿出那樣流光溢彩,冉冉似雪。
康熙領着一眾到齊的阿哥走上前來,我擋開太子,屈肘撫平自己鬢髮,斜睨他一眼,不出聲地罵了句:“cosplay四阿哥?謝特你個一受封疆!”
因馬車已然墜毀,太子便與康熙同車,四阿哥和我坐了十三阿哥的車,我幾乎上車都邁不開步,發車后聽他們交談數語,方知太子的馬車翻車前正好四阿哥被康熙召去談話,而太子畏寒,挑剔馬車漏風,硬將四阿哥的紫金翻毛披風換穿,以至害我認錯了人。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交談聲音甚輕,我靠着車壁,很快沉沉睡去,待到醒來,已身在南苑團河行宮的退思齋內。
魏珠帶兩名小宮女侍奉在側,見我醒轉,十分歡喜,但他們說的話我一句也未聽進,低頭細審了身上衣物,並沒被替換痕迹,那麼到底是誰將我送入退思齋,想了一想,亦不再深究,只令魏珠給我取茶。
才下地呷了口茶,門外走來小廝,與魏珠低聲私語一番,魏珠回來言道太子忽至退思齋前廳相候。
我問了時辰,正當酉戌之間,照例是康熙用膳之時,如何太子會來此處,我一時也摸不着頭腦,又問明只有太子一人前來,方換了潔凈便裝悠悠踱過前廳。
紅木雕花格几案和地上林林色色堆滿了御賜之物,差不多佔去半廳,太子除了披風,背對着我站在窗前,我走到他身後,清一清嗓子,太子肩頭一動,拖長音調,轉過臉來:“玉格格——”
廳內燭火通明,只見他鼻樑上駕了一副西洋墨晶眼鏡,鏡片上分別貼着兩張圓形白紙,赫然寫了兩個字,一為“嫁”,二為“我”。
我張大嘴,呆了半響。
太子摘下墨鏡,露出他的心靈之窗:“正所謂玉格格好心救回本王的性命,可嘆本王身無長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我抬起下巴:“本王,你大腦缺氧么?”
太子深吸一口氧氣,曰:“我不癢。”
我掉轉頭走出前廳,遠遠比個手勢,示意魏珠牽過我的馬,太子緊追不放:“嫁給我,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霍然止步,正打算正面評價一下太子這種外放式的常人難以理解的美,康熙派來尋他的人已踏進退思齋,因不再言,各自上馬,一前一後去往康熙下榻的瓊華島慶霄樓。
雖是入夜,瓊華島上四處燈火通明,可奪月輝,尤其慶霄樓前一大片冰場,八旗將士分為兩隊,一隊穿黃色軍服,一隊白色軍服,配護膝,背插小旗,分八旗的八種顏色,以便分別,列隊入場,有以速度取勝的,稱為“搶冰”,按滑到皇帝面前龍旗下的先後排名次,也有花樣滑冰,稱為“走冰”,或金雞獨立、或童子拜觀音、其他諸如哪吒探海、朝天蹬、冰上耍飛刀、飛叉、弄旙、雙飛、扯旗等等既是冰嬉又是雜技,令人目不暇接。
康熙興緻頗佳,親自坐在特製的冰床遊樂於冰上,冰車形如轎,下置木刀,底附鐵條,車內可容三五人,圍有帷幔,內置貂皮坐蓐。前有數人滑冰牽挽,後有人左旋右推,甚是熱鬧。
我駐足瞧了片刻,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等人分領八隊人馬龍擺尾式,從臨時設立的門入場,上置“天球”下放“地球”,接近球門時,以箭射球,以多者為勝,有個名目喚作“轉龍射球”,端的精彩紛呈,引得康熙不時開懷大笑。
如此鬧了約近一個時辰,眾人方盡興而歸,太子始終不曾入場,此刻方迎到康熙身邊侍奉,我留神看他,那副墨鏡已收得不見痕迹,方鬆口氣,就着十三阿哥遞過來的茶盅淺淺飲了一口,太子忽將眼睛看着我,抬高聲音:“皇阿瑪,兒子剛從玉格格的退思齋而來,有一心愿,求皇阿瑪成全。”
如此鬧了約近一個時辰,眾人方盡興而歸,太子始終不曾入場,此刻方迎到康熙身邊侍奉,我留神看他,那副墨鏡已收得不見痕迹,方鬆口氣,就着十三阿哥遞過來的茶盅淺淺飲了一口,太子忽將眼睛看着我,抬高聲音:“皇阿瑪,兒子剛從玉格格的退思齋而來,有一心愿,求皇阿瑪成全。”
話音方落,十三阿哥失手打翻茶鍾,全濺在膝上,四阿哥倏然立起,疾步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錦帕親自拭去表面水漬,又攙着他起身走入后室,我欲隨其後,太子卻發聲:“玉格格且慢——”
我腳下一停,康熙深深看我一眼,道:“去罷。”
太子啞口,我自抽身走進內室。
四阿哥見我進來,同十三阿哥低語了一句什麼,便返身出去。
而我在四阿哥與我擦肩而過時叫住他:“等等。”
四阿哥聞言止步,我先到十三阿哥身邊替他檢查了一下褲管內膝蓋處每日更換的葯布是否未被水滲入,方睨了四阿哥一眼:“耳朵過來。”
四阿哥看看我,又瞅瞅十三阿哥,正色道:“有事說事。”
我偏過頭,十三阿哥配合地發出打呼聲,但他一雙眼睛睜得好比銅鈴。
我伸出雙手,把十三阿哥的臉扳到朝里,四阿哥這才停到我身邊,我拉過他手,用手指在他手心劃了五個字“太子找麻煩”,四阿哥還沒回答,十三阿哥突然偷偷大怒,悶聲道:“豈有此理!”我莫名其妙低頭,發現錯把十三阿哥的手當成四阿哥的。
四阿哥早將我寫的筆劃都看在眼裏,因沉吟道:“的確是件大事——”又趨近我耳旁,“晚上來我房裏,我們秉燭夜談。”
十三阿哥轉回臉,吧嗒吧嗒眼睛:“四哥,我也要秉燭夜談。”
四阿哥把眼皮一掀:“你睡你的覺。明兒我再找你談。”說完,他靴聲囊囊地走了出去。
十三阿哥和我對視一眼,笑道:“今日四哥可高興壞了。”
我定定看着他,他也不避開,反而是我面上一燒,先錯過眼去。
十三阿哥的聲音繼續道:“雖然你救了太子一命,但明眼人都知道你心裏真正關切的是誰。一個人唯有感情和恐懼難以掩飾,越想掩飾,越欲蓋彌彰。你們枉自聰明,也是時候對彼此好好交代。”
“我……”
十三阿哥抬手打斷我辯白,他眼中那種通徹明了之色幾乎讓我無處遁形:“他已經看到你的心。你呢,幾時才能看到他的心?”
我到慶霄樓本來便遲了,食了一碗御用紅京米熬的粥加兩個乾菜素三鮮煮餑餑就向康熙告退,康熙亦格外關切,除叮囑我不要累着之外,還特別指派四阿哥送我回退思齋。
回途必經四阿哥居所海棠院,飛閣復道,畫壁璇題,入門山池,石假山環之,臨園少歇,品茶更衣,四阿哥屏退下人,獨展卷挑燈夜讀,我則慢慢踱了一圈,將他室內陳設看遍,正將一隻金四面轉花洋鍾捧起研究,腰上忽的一緊,卻是被四阿哥自后偷襲:“今晚別回去了。”
四阿哥腰間的荷包與我所佩玉環纏繞,倉促間排扯不開,我略低了眼,望着他手指自下而上動作。
他解開我第一粒領扣:“陪我。”
我攥住他的手:“點了蠟燭,就跟我談這個?”
“我情願今日留在馬車裏的是我。”
四阿哥將唇貼上我後頸,久違而又熟悉的溫存霎時激起我一陣顫慄,可他忽然加了一句:“太子住我對門,明早我們一起出去跟他打招呼,麻煩自然不攻而破。”
我聽了這玩話,不禁未語先笑:“既如此說,你我通宵擲棋作耍也一樣算作陪伴。”說著,我在他懷抱里半轉回身,抬指觸及他耳畔肌膚,緩緩滑下,在喉結旁一停,故作頓悟道,“啊,我忘了——王爺是男人,不是和尚?”
四阿哥箍緊手臂,令我更貼近他,我皺皺鼻子:“什麼味?”
他笑道:“男人味?”
我一把推遠他,自往案邊掀開脂玉葵花御制瓷蓋碗,探首瞧了瞧,齊整整十數片,紅艷欲滴,好似干肉脯,但比肉脯看上去柔潤,且香氣濡誘:“這是什麼?”
四阿哥跟過來,兩指拈起一片送給我:“你沒嘗過的,試一下。”
我咬了一角,入口甜中帶酸,芬芳可口,於是吃了半片,四阿哥把剩下半片放進自己嘴裏,問我:“猜出來否?”
我說了幾樣他均是搖頭,因又喂我吃了一整片,我還是猜不出,他賣夠了關子,才悠悠道:“這就是鹿尾。”
鹿尾沒肉,實是一包鮮血,被油炸過之後,鹿血凝成塊狀,可切片食用,乃是上等的男性補品,所以我雖在宮中多時也聽過此物,但一直未曾親眼見過,此刻居然被我吃下肚中,大恨之下結巴道:“你給我吃、吃、吃偉哥?”
四阿哥沒聽懂,自取一片鹿尾吃了,不緊不慢道:“鹿尾滋腎潤肺、補血壯陽、身輕氣旺、延年駐顏,今兒南苑狼圍順道獵下的,給你嘗個新,不好么?”
見他竟敢在我面前繼續公開服食偉哥,我甚是氣結難言,只覺胸口極其悶漲,舉手在衣襟前連連扇風,四阿哥看了我一會兒,倏然扣住我手腕,欺近身來,一路火燒火燎的吻下去。
“犯色戒的和尚應該要拖出去剁——”我掙不開手,只好嘴巴上佔便宜,惡狠狠的“剁小JJ”四個字還沒說完,四阿哥忽從我胸前抬起臉,詫異地盯着我。
我衣帶被他扯斷,周身衣物散亂不堪,大窘不已,此時得了鬆動,忙將滑落肩頭的衣領向上一提,怒道:“你耍蘑菇?”再要罵第二句,已一眼看清四阿哥唇角沾到的乳白色可疑汁痕,呆了一呆,接道,“幹嗎?學螃蟹吐泡……”
四阿哥神色古怪,只手指點點,示意我往下看。
我視線慢慢移到自己胸前,騰,一陣熱就從腳底燒到頭頂心,按捺不住把四阿哥連打了幾下:“誰叫你用吸的?哈?”
兩人糾纏一處,跌跌撞撞不知怎麼的四阿哥就把我推倒在案上,忙亂間我帶翻了案邊的瓷碗,又死命用手蓋着胸前不讓他近,就這麼拉扯不休,他的手突然從下探入,我緊張得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卻停下,抱我坐正,雙手撐開在案上,將我固定在他正對面,炯炯看着我道:“好。我知道你心裏還惱我。你惱,罰別的都行,就是這樁事你不能再拒絕我。你說你到底要怎樣才消氣?你提一個要求罷,我什麼都答應你,什麼都給你。”
我直喘着氣:“我的要求是我要提兩個要求!”
“成。”他爽快道,“第一個要求是什麼?”
我眼也不眨:“我要你站院子裏叫床,大聲叫,最好對門都能聽見,就現在!”
四阿哥悶頭想了想,放開手,理理衣裳,真的轉身舉步向門外走去。
我看傻了眼,忙跳下案,踮腳跟着他走到門口,將身半掩在門板后,只探出小腦袋監督他,他下階站在院中,回頭望我,我伸一隻手,掌心朝上一抬,示意他“想叫就叫叫得響亮”,他果然振起雙臂,做了個擁抱夜空的姿勢,中氣十足的大叫一聲:“床——”
這聲音飄出去,“床床床床”,居然還有迴音。
我咕咚一下在門后摔了一跤,總算寶相花毛地毯鋪的甚厚,沒有磕着我的牙,但我咧開着嘴,根本無法合攏,失策失策,沒想到堂堂雍親王爺有這麼無賴的一面!幸好我及時在緊急關頭運起能量打開護罩護住全身要害,否則今次還不被四阿哥的叫床神功雷得口眼歪斜四肢麻木外焦里嫩?
四阿哥進門將我扶起半坐,利落道:“說,第二個條件?”
好歹等被雷的初夜裏那種酥酥麻麻歡痛參半欲哭無淚的感覺淡去,我才緩過勁來:“第二個條件……”
嵐月如琴,光線透進門,柔和地灑落在他面上,讓他瞬間變得溫柔,眉目里似笑不似笑,略略側頭,嘴角微揚,無需一言,已是風流無限,那般似有若無的笑意,令我一剎那恍惚:“我有多久沒好好看過你?”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有如一嘆,卻字字清晰:“……已經太久了。”
我們相視惘然,然後他問:“第二個要求是什麼?”
我勾下他脖子,湊近他的臉,輕輕吻上他的唇,貼住,停留,漸漸摩裟,依依戀棧。
彵佷赽僦赤叻仩身,當彵啲掱指眞實哋探叺莪體內,莪咬着脣發絀嗚咽般呻吟,泹昰莪莈洧拒絕彵啲罙叺。
熱從肌膚下面透出,他的肩胛後有汗微濕,我夾緊腿,又放開,唇舌深深糾纏,忘記時間地點,只覺心尖兒顫,卻無處不渴。
兩個人的心情都很激動,也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河蟹,反覆比劃半日,正要入港,院落外忽然響起拍門聲,夾雜着幾個大嗓門:
“開門吶,送床來啦——”
“阿哥乖乖,把門兒開開——”
我們停了一停,決定不予理會,排除萬難繼續完成本壘打,但門外的嘈音還不罷休。
我還算好,但四阿哥的狀態明顯受到騷擾,終於忍無可忍將我抱到裏間床上暫時放我平躺,他自己怒氣沖沖地披上外袍又拿了碗蓋扣住要害,返身出門掃蕩那些偷窺狂+亡命之徒。
此時鹿尾勁道全面發作,我一陣一陣發著暈,仍凝神試圖捕捉四阿哥的動靜,然而四阿哥的聲息完全被淹沒——
“我們追情傾也不是一天兩天鳥,你說沒雲雨就沒雲雨么?讓小年同鞋出來說話啊!”
“不錯!這就是我們明大,不是反清復明的明喲!是明大的明,明大的大!明大說聽到加床了,才帶着我們送床來,怎可不讓我們進屋?激氣!不要侮辱龍套的尊嚴啊!”
“穿越一次很花錢的,不給我們進門就把袍子脫了給我們吧!”
“搶碗也行!”
“打劫!內褲交出來!”
“哇哇哇哇哇哇,本教聖物出現鳥!大伙兒快衝!”
“我要合影!”
“我要簽名!”
“我要蓋章!”
“我要畫蘑菇!”
此起彼伏的高分貝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我抗不住,暈了。
“千兒?”朦朧間有人喚我,我迷糊眼兒,勉強看出是四阿哥迴轉。
床褥稍稍一沉,他的手貼上我身體,有些動作,而我半醒非醒,由着他擺佈。
他挨着我說了什麼話兒,我一概應了,身上覺得重,可是就這麼發著沉,提不出精神,最後他彷彿在我側臉吻了一下,便一切靜止。
次日醒來,我翻了個身,落手空空,方切切實實睜開眼來。自從失去小阿哥,我已不記得我有多久沒睡過這樣香甜,精神格外飽滿,眼前的世界都比平時亮得多。
床尾有一疊備好的小號男裝,我取過穿起,早就等候的小丫鬟進來服侍我略作洗漱,連頭也梳好,仍不見四阿哥蹤影,我納了悶了,早點亦顧不得用,三步並作兩步出園子,初初站到海棠院門口環首四顧,正巧一道之隔的對面味經齋的大門也是一開,太子昂首闊步跨出來,乍然瞧見我,原地一定,大叫一聲:“來,拿我的眼鏡!”他身後的清俊小廝趕緊奉上一幅西洋水晶眼鏡,太子將其架上鼻樑從頭到腳打量我一遍,還不肯相信,又跑到海棠院門階下,仰着臉看我:“玉格格?活的?”
我打個哈欠,太子一蹦三丈,指着我還要發話,突然想起什麼,扭頭四處張望,應是和我一樣想要搜尋四阿哥蹤影。
皇天不負太子心,“吱呀”一響,海棠院隔壁的十三阿哥住處松筠館的門開了,露面的除了十三阿哥,還有——四阿哥。
太子的眼鏡碎了。
我的下巴掉了。
好在下一秒四阿哥就朝我走過來,我才發現剛才看到他和十三阿哥手拉手不過是角度問題引起的錯覺。
“昨晚睡得好么?”四阿哥直接看着我問。
我一早醒來,便知昨晚他不曾真正碰我,他讓我一個人睡。
同樣吃了鹿尾,難道我是虛不受補以至昏睡整晚?——但漫漫長夜四阿哥又是怎樣度過?
我的目光移向十三阿哥,他站在四阿哥身後不遠,晨曦燦爛如金,給他的臉部輪廓鍍上一層暈輝,熠熠發光,恍若流年倒回他曾單獨在我面前的某一刻。
“啪”,我一擊掌,吸了口微雪沁涼的空氣,王顧左右而言它:“好大的蚊子。”
說著,我打了個噴嚏,在他們之前上馬,當先馳往瓊華島慶霄樓。
雖然早上下了點小雪,但除了十四阿哥之外,其他阿哥都比我們四人到得早。
太子一路用滿語跟四阿哥喋喋不休,快到門口才收聲,而十三阿哥始終作天聾地啞狀,所以反而是我在他們前面踏進慶霄樓前殿。
十阿哥不知從何處轉來,呵着手進門,正與我當面碰上,開口第一句話:“玉格格今日氣色怎麼這樣好?”他十分大聲,阿哥們在前殿等候康熙本來無聊,聽此一說均將我打量了一番。
我還未及言語,當值太監傳報康熙駕到,眾人起身行禮請安,方各歸其座,不料康熙一轉首見着我,居然點點頭,也來了一句:“今兒氣色很好,保持。”
十阿哥說什麼也罷了,康熙此話一出,殿內氣氛立即異樣起來,我一口茶生生噎住,總算擠出一個笑臉回了康熙,別過眼,卻見四阿哥當著眾人的面看着我,囧rz……為何白天他的眼神還如此迷醉?
我忘了數數,昨晚他到底吃了幾片鹿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