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章
第二日清晨,我在脖酸腿痛中醒過來,還未睜開眼,先有一股似熟悉非熟悉的氣味縈繞,半伸個懶腰,仰頭赫然見着十三阿哥的臉,驚得我一跌,這才想起我是跪坐在地俯着十三阿哥膝上睡了一夜,而他坐的正是四阿哥原先坐的那張太師椅。
十三阿哥原是撐着手肘閉目而眠,我一動,他也睜開眼,時當晨霧初起,繚亂瀰漫,而花廳里還有幾隻蠟燭燃着,格子窗外微風吹動,四周但聞花葉沙沙。
光影交錯下,他一件香色刻絲黑面長衫在身,連帶子也未系,直襯得眉目深秀,丰神如玉。
這就是龍子風孫,活的。
十三阿哥站起來舒展一下,我順勢溜坐上椅子,就着他昨兒下半夜帶來的點心吃了兩塊,熬通宵是個體力活,為我的玫瑰色面頰一嘆。
其實我昨晚最多跪了兩個時辰就開始耍賴。
我一姑娘家,借口如廁,戴鐸拿我有甚麼辦法?不過捱來捱去我還是得回花廳,索性搬出唐僧大話西遊那套本事,有話沒話跟戴大總管探討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不是妖他媽生的一類問題,偶爾還給他出兩個腦筋急轉彎的題目,他不勝其苦,便以去找四阿哥來威脅我,我就很看不起他這個:你說不過我可以打嘛,打不過可以不打嘛,幹什麼去打小報告呢?結果他還是去了,換來的不是四阿哥,卻是十三阿哥。
聽十三阿哥口氣,他也是剛跟四阿哥談完事,還沒安置先出來碰到了戴鐸,就過來看我了,順手帶了夜宵。
戴鐸本來要陪着,但十三阿哥命他自去歇息,他也沒得好說。有吃有喝我就最開心了,碰巧十三阿哥興緻頗好,也席地而坐同我天南海北扯了一通話,基本上是他說,我聽。
他是帶兵阿哥,有很多軍營里的笑話兒,他說起來繪聲繪色還繪形,這麼一說,又那麼一比劃,笑得我嘴都麻了。
後來累了,他叫我坐椅子趴在桌子上睡覺,我思量一下還是算了,睡過去人事不知的,萬一被四阿哥見着,我再受罰不打緊,連累了十三阿哥我算哪門子好姑娘呢,於是他坐椅子上睡了,我卻是倚着桌腿睡的,睡着睡着就拿他的腿當枕頭用了。
十三阿哥見我一醒來又忙着吃,忽道:“四哥,你來了?”
我不緊不慢補口茶水,吞了最後一口點心,轉頭篤定道:“你騙……”下一聲就噎在喉嚨里沒出來。
真的是四阿哥踱進花廳來!
他身後就跟着戴鐸,不會錯。
再仔細一看,四阿哥手裏還拿着馬鞭子!這哥們真得空,一大早的起來做廣播體操呢?
想歸這麼想,其實我很怕他是來揍我的。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我敏捷拍拍沾了點心的袖管,一個箭步上去,搶在四阿哥身前一立定,左腿伸出一步,右腿着地,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扶在膝蓋上,全跪行禮:“請四阿哥安!”
本來我還考慮了一下請安、千禮和蹲安到底用哪一個,不過現身着男裝,再像昨日一樣給他福一福,又成笑話了,遂用了最正式的這種。
四阿哥跟十三阿哥說了句滿語,我只聽清“埃拉塔拉米”幾個發音,因昨晚聽十三阿哥說到,知道這是滿語“請大安”也就是漢人說“打千兒”的意思,不過四阿哥是說我好說我壞我就聽不真。但我剛才低頭下去一瞬間發現他的馬鞭子是拿在左手的,便更加定了心。
而十三阿哥笑着回了他一句什麼,我就一點都沒聽懂。四阿哥又對我說了聲“伊立”,這個我最拎得清的,便起了身。
四阿哥改用漢語道:“老十三,多早晚了?盡在這磨蹭什麼,一會子打馬去暢春園給皇上請安,誤不得時辰,太子昨夜便住在園裏,咱們更不可晚了。”
怪不得四阿哥腰束革帶,一身騎裝打扮,他們這麼早出門,我卻只想快點撲到床上昏天暗地補一覺。沒想到等着我的卻是惡夢一場。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帶上侍從逍遙打馬才去,驛館馬上就熱鬧起來,想找個地方安靜睡覺根本不可能,天大光時,所有人才算收拾好,浩浩蕩蕩回北京城。
總算戴鐸沒安排我騎馬,撥了馬車給我坐,我先還歡喜一陣,誰知路上更加痛苦,馬車最大的特點就是顛簸,古時也沒像樣的馬路,車廂又不大,坐在車裏,人只隨車子一起搖晃顛簸,不舒服到極點,我甚至開始懷念以前擠公交車的日子,加上我的腿還酸軟得很,吃不住力,於是我頭上前後左右撞出不同形狀不同大小的鼓包來,滿清十大酷刑,今日是也。照理我是該回年希堯家宅的,許是四阿哥忘了吩咐,戴鐸竟直接將我帶到紫禁城的四貝勒府。
到了四貝勒府,我一瞧就眼熟,扒帘子看了半日方想起這不就是那回我去北京玩時,阿海領我參觀過的北京東北角規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喇嘛教黃教寺院雍和宮嘛?
這裏的建築由疏漸密,由低升高,前面經過長長甬道頗顯深遠,影壁、牌樓與蒼松翠柏綠瓦點綴其間,幽靜中另有空曠開朗之感,過了一道昭泰門往北,建築群便逐漸密集,殿宇樓亭縱橫交錯,飛檐牆脊參差穿插,恰與前面疏朗的格局形成強烈反差,坐在車裏望去,層層屋脊漸次飛升,不知覺間車前車后的侍衛也漸漸少了,忽見一樓宛如高懸空中,格外壯觀,馬車忽忽的就停下了。
到了此地,我也不倦了,自己打簾一躍下,抬頭一看,樓懸匾額,上書“萬福閣”三字。
高福兒裏頭迎出來帶了我們一干人進去,我處處留心,卻見此處和記憶中一樣,進深七間,中部為一座三層重檐歇山頂高樓,東西各有一座兩層樓,三樓間用兩座飛橋相連,統統是全木結構,院子自然是金磚鋪地,一平如砥,擦得鐵鏡一般,略不小心,踏上去就微微打滑。
才進這兒,我就覺心跳的厲害,且越走越烈,也不像全是坐馬車坐出來的,腦子裏亂鬨哄的彷彿有聲音在盤旋,偏又捕捉不住,身上也像我在桐城頭次醒來時那樣冷熱不定。
停停走走左繞右繞的行了一段,一起的人漸漸少了,忽又停下,耳邊只聽高福兒聲音道:“請福晉安!”
我抬起眼,看到一名貴婦人在一眾丫鬟婆子的簇擁下走了過來,只見她中等身段,素肌淡眉,沒點稜角的圓潤面容,可仔細一瞧,眼神裏頭愣是帶着硬氣,心知這便是清朝十大夫人之一、四阿哥的正福晉、將來雍正朝的皇后納拉氏了,但我實在跪不動了,只學高福兒行個小禮,垂手站立,鞠躬唱喏:“請福晉安。”
納拉氏笑道:“瑩瑩也來了。上回聽四爺贊你扮男裝的模樣兒俊,我只不信,如今見了,果不虛言。高福兒,你帶她去我院裏西廂房找翠兒拿身旗裝換上,四爺這時辰就要回府了,大阿哥三阿哥已先到了,戴鐸正在怡性齋伺候着捧茶,你安頓好瑩瑩還上前頭來。”
“是。”高福兒點手答應着,納拉氏便帶着人一徑去了
福晉平日是和四阿哥住在正房的,但她另有一處春和院,四阿哥不在府里時她也會住那。
高福兒領我到春和院門口,翠兒早得信出來,高福兒不便進福晉院子,將我的事又跟翠兒交接一遍就回頭去了
翠兒已經打扮過,梳了光亮的頭,穿着斜扣鴛鴦環的黑領銅紐扣綠袍,顯得人一根水蔥兒似的,體面不少。
貝勒府里規矩大,她見了我也並沒多說話,帶我進了西廂房的一間,開櫃檢取一套鑲滾彩繡的旗裝常服出來。
我定睛看時,是鑲粉色邊的淺黃色衫,外加淺綠色鑲黑邊並有金綉紋飾的大褂,下配長裙,裙中褶襇內有繁複花紋,略抖動開來,好似月色映照下的美景,連脖子上圍的紫綢絹子,腳穿的玉色綢襪和一雙有三寸多高的花盆底鞋都是嶄新齊全的。
這些服飾不說別的,手工就嚇死香奈兒氣暈范思哲。既見靚衣,雲胡不喜?
翠兒端過銅鏡來,替我仔細梳了兩條髮辮垂下——這才是清初未嫁女子的打扮,兩把頭那是找了老公以後的事情。還好年玉瑩天生麗質,哪怕剃個光頭也是俏尼姑,要我白小千在現代弄這麼兩辮子,那就符合一首民歌《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了。
我換好全套衣服照了照,自己也是眼前一亮,本來嘛,小姑娘啊還是穿女裝最好看,四阿哥還說我女裝不如男裝好看,充分說明他的審美情趣有待提高。
只不過最後穿上花盆底鞋可苦了我。
以前穿高跟鞋泡酒吧跳勁舞對我也不算難度多高,但這花盆底鞋是人穿的嗎?
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極難掌握重心,為了保持平衡我的腰椎都快扭斷了。
清初有句話“降男不降女”,“男降”者留頭不留髮也,“女不降”者,管你滿虜大腳,我仍笑傲小腳。
年家算是四阿哥門下包衣奴才,從的滿俗,年玉瑩並未裹小腳,可平日定然從不穿“花盆底”的,不然腳不會擠得這般難受,偌大王府,叫我穿這個走路,不如拿把刀剁了我算了!
想到這,我立刻記起一句話來。
——我等着你,你敢不來的話,就死定了!
昨晚那疑似十四阿哥的美麗色情狂對我說的話,我竟然忘到現在。
不管怎麼說,那傢伙可是我的古代初吻終結者,我還挺願意給他三分薄面,不過一入侯府深似海,慢說他並沒講清楚到底約我回京后在哪兒見,就是講清了,除非他此刻在我對面
房間,不然我是萬萬鼓不起勇氣踩着花盆底沖沖衝上雲霄跟他佳人有約的。
就這胡思亂想間,門外跨入一名大丫鬟,翠兒上前一福:“春喜姐。”的1efa39bcae
春喜點頭一笑,揮手令翠兒退下,才向我打量道:“四爺已經回府,現在怡興齋,福晉讓我喚你過去。”
她長得白凈順眼,跟我說話的態度卻似隱據傲,跟福晉大大不同,我本就奇怪以年玉瑩的身份在四貝勒府算不上有頭有臉,何以蒙福晉青眼,現在看來果然透着一絲絲古怪。
我反正言少不失,他強由他強,明月照山崗,就憑我學過馬列主義**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先進性教育的人,就算鬥不過阿哥,還怕你們這些家庭婦女不成?
當下也推辭不掉,硬着頭皮踩着花盆底跟在春喜身後往怡興齋走去,腳疼的無法,只得心裏默罵三字經罷咧。春喜帶我走的路高高低低,一時下廊,一時上橋,我幾已遙遙落在她後頭,只見着個影子。
好容易她停下腳步,我作死作活氣喘吁吁趕上去,她一手點點左前方一座跨院:“到了,你進去便是
我比當年在學校跑八百米測試還慘,她一走,我便扶了膝蓋大口呼吸,這萬惡的舊社會,廣大女性多苦啊,典型的被穿小鞋。
半響換過氣來,我整整衣裝,一步三晃走到跨院道門前,還沒敲門呢,“枝呀”一聲,門自內開了,露出戴鐸張胖臉,見到我,他變色道:“你怎麼來這了?來不得!快走!”
我怒向心頭起,丫腦子進水啊,我萬里長征走到這敢不放我進去
“是福——”我一手擋了門,剛要說是福晉叫我來的,半隻腳才跨進門檻,抬眼忽見院裏書齋走出幾個人來,打頭便是十三阿哥,他眼尖,一見着我,也是陡然錯愕。
我直覺不妙,趕緊抽身往外退。
戴鐸慌忙之中讓得不巧,反把我堵住了。
正急切間,只聽身後傳來一個冷冷聲音:“戴鐸,怎麼還不出門?——誰?站住!”
戴鐸回身迎上幾位主子,甩袖啪啦依次唱諾:“請大千歲安!請三阿哥安!請四阿哥安!請十三阿哥安
我知四阿哥已見到我,奪命狂奔等於自殺,扮石化又不成,只得跟着過去微低了頭,雙手貼腹相交,膝下蹲,一一唱喏了一遍。
我才給十三阿哥請了安未及起身,四阿哥便道:“我怡性齋一向不準女眷入內,戴鐸你怎麼教的規矩?”
戴鐸一聽,忙抖索着跪下連連碰頭,並不敢說話。
這當兒我早偷眼掃了一圈,四下並未見到福晉身影,此刻這般情景,心如電轉,已略清明:我是跳了人家擺的圈子!
——春喜說,四爺已經回府,現在怡興齋,福晉讓她喚我過去。但她沒說明福晉叫我去的地方就是怡性齋,就到了地頭,方向是她指給我,可她也沒說是什麼地方,若她是福晉派來的,哪有不見福晉面交差中途而去的道理?
——怪我太大意喝了奸人的洗腳水!只不知道,這圈套是有人栽贓福晉,或者乾脆就是福晉要整我?
——看戴鐸這反應,我咬出了春喜也沒用,她傳話的時候連翠兒也不在屋裏,且一路帶我走來不曉得選了什麼路線,竟沒遇見什麼人,我跟她相隔又遠,若她有心害我,只需反口不認,就是筆死帳,何況她上頭的人若不是福晉,會連累福晉;若是福晉,四阿哥又不可能為我給福晉沒臉。
——連十三阿哥也不能發聲,不管怎樣,這啞巴虧我今天是吃定了!——怒,大怒!
四阿哥看也不看我一眼:“戴鐸領二十板子,罰六個月的錢糧!年玉瑩領藤條數:十!”
“扎!”院裏長隨上來如狼似虎架起戴鐸,又要伸手拖我。
我比竇娥還冤,真被他拖下去打了就叫老天爺也白搭,但急切間又實在想不起怎麼解釋才得體,咬牙往十三阿哥處挪去,滿心打算多捱一會兒。
不料大千歲見四阿哥發落完了,舉步便走,我避讓不及,一頭撞上他身側的三阿哥,三阿哥一踉蹌,懷裏散落下幾張正方鵝黃箋子,跺腳道:“我的英吉利詩!”
地上幾張箋子均有曲折字母墨跡,我一眼掃下去,只一張上面是我認得的英文,忙搶先撿起來,雙手捧給三阿哥——再罪加一等四阿哥非把我燒烤了不可!
此時別的長隨也把餘下的箋子拾起交上,三阿哥都收在手裏抖了一抖,奇怪地盯了我一眼,又同四阿哥對視一下,四阿哥因一擺手,令又來拖我的長隨們退下
三阿哥手中遞出數張箋子,問我:“你分得出我們滿文和英吉利文?”
十三阿哥踱到四阿哥背後,在我起身站直時給了我鼓勵的一瞥。
我穩穩心神,低頭在三阿哥手中一疊翻出寫有四句體英語詩的正數第三張箋子。
三阿哥一撫頜下山羊鬍子,扭頭向四阿哥笑道:“原來我們竟看錯了人,這姑娘會識英吉利文,想必是你親傳?四弟又何必為她衝撞我們這一區區小事便大加?伐,自古佳人易求,美眷難得嘛。”
大千歲也哈哈笑道:“老三你忘了,我們兄弟中,最憐香惜玉之人要數太子爺,這摧花之人嘛,哈哈,要認真論起,老四也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你道這姑娘是誰?是飛揚古麾下副將白景奇的女兒!當年皇上第三次親征噶爾丹,白景奇萬軍叢中拚死救駕立下奇功,他子息微薄,就這一個女兒,真正心頭肉兒似的,他臨死前皇上當面親許託孤,那是何等的殊榮?因四弟正福晉又是飛揚古的女兒這層關係,便將她自小抱入四弟府養着,九歲上才轉給四弟門下年家代養,就現在你去問,皇上也叫得出她的名兒來。你成天價只知在你那府里埋頭編書,當真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嗎?”
年玉瑩的情況我都是從十三阿哥那聽來的,他說得並沒有這樣細法,而大千歲說的這些我想也沒想到過,不過這麼一來倒是能將福晉對我的態度解釋一二。
不過大千歲說話的語氣又讓我隱約覺得這中間還有一些對不上版的地方,肯定有問題,但我這會子也講不清是在哪裏,只聽三阿哥“哦”了一聲:“我剛說我看錯了人,沒想到又錯一回,的確佳人,卻未必美眷,哦,不,現在不是,將來未必,四弟,你說是嗎?”
三阿哥意頗隱晦,但我一聽就懂了,恍惚抬頭看去,四阿哥正注視着我,竟讓我捕捉到他眼中那一絲少有的柔和之色,不禁呆了一呆,一轉目,又看到十三阿哥的眼神,一時心跳如鼓,復垂下首去,只覺百轉千回,滿腔的心事分不出是年玉瑩的,還是我的。
但我低頭作認罪狀並不能阻止這四個阿哥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我本就穿得多,剛還出了汗,現在簡直熱得要燒起來,尤其是露在外面的臉。
無可奈何下,我照着手中鵝黃箋子上的詩句低聲讀起來:“aflowerwasofferedtome/suchaflowerasmayneverbore/butisaid,\\\\\\\\\\\\\\\\\\\\\\\\\\\\\\\"i\\\\\\\\\\\\\\\\\\\\\\\\\\\\\\\‘veaprettyrose-tree,\\\\\\\\\\\\\\\\\\\\\\\\\\\\\\\"/andipassesthesweetflowero\\\\\\\\\\\\\\\\\\\\\\\\\\\\\\\‘er。”
分散注意力果然有用,我吸口氣,讀下去的速度更快:“theniwenttomyprettyrose-tree/totendherbydayandbynight/butmyroseturnedawaywithjealousy/andherthornsweremyonlydelight。”
一下讀完,三阿哥詫異道:“雖然發音不標準,但大體上一個詞也沒錯,這是廣東十三行送上來的,我收了預備明日謄好呈聖,還沒給人看過,老四你是怎麼調教的?老十四的英吉利文算學得最好,就他府裏頭也找不出一個這樣的呢!哎,姑娘既會讀,可懂翻譯?”
四阿哥面上已恢復那副淡淡的表情,可仔細聽還是聽得出他聲音有一絲波動:“三哥既然喜歡,玉瑩你就勉力試試吧。不要怕錯,儘管說。”
這還是我頭一次聽他叫我“玉瑩”,我從不知道他的聲音竟然也可以這麼溫柔,不過下回要想辦法讓他叫聲“小千”我才知道到底爽不爽。
三阿哥見了他的大頭鬼,說我的英語發音不標準?
我可是英語六級口試才考了三次就及格的人喲,他標準,怎麼不發個音給我聽聽?還要我翻譯,當我免費勞動力啊?
切,封建統治階級就是腐朽,要不是四阿哥發話,我一定不翻譯——不過四阿哥已經發了話,我要不翻譯,萬一他再來一句“拖下去打”,我就真的要精神崩潰了!
所謂打死我也不翻譯,簡單言之,就是:不打死,我翻譯。的
這點志氣我還是有的。
好在這詩連英語四級的難度也不到,比較好搞定。
我又飛快默念一遍,才清清嗓,緩緩道:“這詩的表面解釋是有人送給‘我’一朵五月里盛開的最美的花,但是,‘我’以家裏已經有了一棵好看的玫瑰樹為借口,拒絕了這朵花。於是,‘我’回到家裏,日日夜夜精心伺候那棵玫瑰樹,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玫瑰樹因為嫉妒和懷疑而對‘我’不理不睬,它的刺竟然是我得到的唯一快樂……”
說到這,我心裏格登一下,便停住了,本來要接着發揮說些象徵意義中心思想什麼的也都按下了。怎麼會這麼巧,在這個時候偏偏讓我當四阿哥、十三阿哥面讀到這首詩?
四阿哥略皺一皺眉,向三阿哥道:“這詩是誰選送的?”三阿哥沉吟不語,似甚為難。
大阿哥道:“老四你剛回京,怪不得不知道,這詩是太子的大世子爺弘皙看中,廣東十三行的事全經他手,現管。要是古體詩,咱們一百首也不難,但昨兒已報了皇上有英吉利詩呈上,這溜溜急的怎麼換呢?”
這話一出,事涉太子爺,各人都不好表態。
我靈機一動,想起從前乘地鐵時常在車廂上看到的一則英語名詩,遂小心翼翼道:“敢問大千歲的意思,只要現有一則英詩換上就不妨礙的?”
大千歲還未說話,三阿哥先奇道:“你有?”
我看一眼四阿哥,四阿哥微微點頭:“你說。”
我回憶一下,朗聲背道:“auguriesofinnocence/toseeawrldinagrandofsand/andaheaveninawildflower/holdinfinityinthepalmofyourhand/andeternityinanhour。”
三阿哥聽了,細細咀嚼片刻,拍手笑道:“好詩,好詩,又如何解法?”
我正等着他這話,笑道:“一顆沙中看出一個世界,一朵花里看出一座天堂,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將永恆在一剎那間收穫。”
這話一說,連四阿哥也合掌道:“我佛拈花一笑曰,佛體本無為,迷情妄分別。法身等虛空,未曾有生滅。有緣佛出世,無緣佛入滅。處處化眾生,猶如水中月。非常亦非斷,非生亦非滅。生亦未曾生,滅亦未曾滅。沒想到英吉利人做的詩里也有這番見識。”
十三阿哥道:“那是玉瑩翻譯得好,剛才我聽她原文也依稀覺出這味,但要我說,就說不到她這般好,雖是白話,意境微妙之處並不稍減,真正難得。”
三阿哥揚首向上,並不發聲,只唇角微微歙動,山羊鬍子不住亂動,像在默默背詩樣子。
大千歲卻道:“我一聽老四念佛我就頭疼,我與佛無緣,老三你也沒有罷?”說著,他一手拉了三阿哥大步出院去。
四阿哥低臉默默一笑,旋又斂去,趨步送出全禮。十三阿哥跟在後頭走了幾步,卻又停下,扭頭望我。
我正瞧着四阿哥背影出神,待留意到他的動作轉目同他對上時,他的面上已無任何波瀾。
我跟他的對視足有三秒,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好像全部呼吸都被他那雙黑滇滇的眸子奪走。
欲辯,卻忘言。
第五章
不知我走的什麼歹運,誤闖怡性齋之事竟也就給我這麼胡混過去,四阿哥不僅沒再追究,反而當天就安排我住入怡性齋所在跨院的東間,准我書房行走,理經整卷,隨供調問。
雖然四阿哥沒給我指派侍女什麼,但因我未被受罰的緣故,連帶戴鐸那“領二十板子、罰六個月錢糧”的懲處也只領了十板子,其他就算一併開銷過去。
四阿哥從來說一不二,就這樣已是終年難得一見的格外施恩了,因此戴鐸非但不記恨我,還將我日常起居想得到想不到的打點的一絲不差,後來據他說,我大哥年希堯正好在我回京前一個月被放了外任,而年家家宅里大夫人又是個刻薄性兒,一向同我不睦,因此四阿哥打算等年希堯年底完差回來再送我回去。
我理它那麼多,反正有人管我飯飽就行,都是寄人籬下,在四貝勒府蹭飯也沒什麼區別。
原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那天去暢春園面聖,就領了戶部清理國庫的天下第一差回來,怡性齋本是四貝勒府的大書房,四阿哥晨起后,除入宮向皇上請早安、請晚安之外,都在大書房中活動,辦事、休息都在這裏,自打接了這個差使后,府門前更是天天車水馬龍,不時會議匯總,召見欠債官員,催促發文,草擬奏議折片。
至於十三阿哥竟比他更忙,親自點兵組了四個分賬房進駐戶部,又自己掌總兒,每日從早到晚,偌大戶部,連戶部原班吏目組成的核查總賬房加上這四個分賬房,算盤珠子打得劈里啪啦震天響,將朝中一干欠債官員催得哀聲四起上躥下跳,明知四阿哥是冷麵皇子、在世活閻王,也不得不爭先恐後地入四貝勒府來拿熱臉來貼他冷屁股,緩得半口氣當一口使。
大書房配備的人通常有十多名,但這番加了兩倍還多,戴鐸掌文書不變,文墨上包括坎兒在內就有六人,三人一班,一天倒兩班,饒是如此,坎兒的臉也見着消瘦下去,我就是一整理文案歸檔的,手下也有兩到三個小蘇拉隨時使喚着還忙不過來,幾次差點出紕漏,都虧戴鐸提點,才沒當四阿哥面出事,總算混的過去。
這倒不是我愚笨,實在要記的事情太多,單說貝勒府里這本府家奴來來往往的,在王府中的稱呼就多種多樣,地位高下不等。
傭人有幾種,各頭目叫做“博什戶”,雜役有的叫“蘇拉”,有的叫“披甲的”——“披甲的”是由護衛兵丁“轉業”的,一般都是老頭兒。而童年執役的“小蘇拉”也叫“哈哈珠色”(滿語),其他如“關防院”內媽媽、嬤兒、陪房、水上等,也有二十餘人,其中甚至還有當過“薩瑪太太”(滿教女巫)的。
此外還有婦差。陪奉,是在福晉身旁的婦差,一般四、五個人伺候一個主子。看媽,又稱“老媽”,是四阿哥幼年時的婦差,阿哥成人開牙建府後也可一直留在身邊侍奉,另有體面。精奇”、“水上”和“嬤嬤”則是伺候世子爺們的婦差:“精奇”是滿語,即看媽,地位最高,工資也最多;“水上”又叫“水媽”,專門擔任生火、燒水、洗衣、作飯等工作,地位最低,工資最少,受累最多;“嬤嬤”即乳母。
而丫環人數更不少,她們又叫姑娘,這都是客套的稱呼,反之便叫“丫頭”,不客套的還在上面加“使喚”兩字,叫成了“使喚丫頭”。她們在“婦差”中的地位最低,府中人人都有管束她們的權力,受盡累,吃盡苦,待遇皆不如人,人人都比她們高。丫環們大致都是從三個方面進府的:或由宮中“賞”來,或“家奴”或佃戶家徵用來的,或由親戚援引來。一進王府,便指定一個“婦差”管理,被丫環稱作“姑姑”。姑姑對丫環可以說無所不管和無所不包,先要教她們學習當婢女的成套規矩:比方,對主子不能說“我”,必須自稱“奴才”,主子呼喚,答話須說“口庶”。還有端茶、打手巾、侍立的姿式、向主子稟事、為主子開門和掀帘子、磕頭與請安,都要按照姑姑教給的一定的程式進行,對這種既嚴格又繁瑣的要求,誰要是不注意弄錯了,輕者挨罵、罰跪,重者挨一兩記巴掌或一頓竹板子,大約須經半年的培訓,姑姑認為磨練得象個樣子了,這才能派到各房去當“上差”,像翠兒那樣由四阿哥帶回,且一進府就能在福晉院裏使喚的簡直就是無敵幸運星了。
凡此種種,都是我聞所未聞,卻是平日大家口中的高頻詞彙,一個聽不懂說的誰是誰,就得鬧笑話,且各級有各級的禮節應酬,萬萬不能弄混
不分古代現代,沒有懶覺好睡的日子絕對是痛苦的,但我要說苦,還有比我更苦的呢:貝勒府除大書房,還有小書房,那是四阿哥的世子和格格們讀書的地方。真是沒有看不到,只有想不到。
這些世子格格也算髮育中的金枝玉葉吧?嘿,他們要是到了現代,一定會高興的哭呢!
他們幼年時期就要開始學習,而且極其艱苦:每天一到鐘點,必須始終在磚炕上正襟危坐,開始聽講,朗誦課文,背誦課文,以及讀詩作詩,讀文作文,寫蠅頭小楷,並臨碑帖……除了大小解之外,不到放學時間,想緩一口氣的時間也沒有。
像四阿哥他們那些皇阿哥,有個十項全能奧林匹克比賽潛在冠軍老爹康熙爺,想必更苦,小時候過的還不知是什麼日子呢,我這點折磨在他眼裏簡直就不值一曬罷。
我在大書房住下后,就又換了男裝,為的是出入方便,反正我身形瘦削,並不顯眼。
貝勒府每天兩餐主食,貝勒爺、兄弟和老師,在外書房開飯;內眷在萬福閣后廈兒開飯。內由太監“打發”,外由隨侍料理。每日正午和晚六時左右,分開兩撥兒。
而我不算外,也不算內,到時辰自有食盒送過來。
至於每晨早點,是由專人購買吊爐馬蹄、麻醬及各種燒餅和油炸果,分與各房,從不換樣,也短不了我的份兒。
可惜我過了剛開頭的新鮮勁兒,就覺得這早點太不夠味,經常分給下面小蘇拉們,結果忙一天下來營養跟不上,動輒眼冒金星走路亂撞書架,手上腿上出幾個烏青塊是家常便飯。
不過就算如此,我也寧可在這兒過被四阿哥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畜生使的書房生涯,好過到內院去面對那群妻妾丫頭婆子。
三個女人一台戲,我一現代主義靈魂,不去爭那女主角,進貝勒府第一天就險些栽跟頭,我對此的感想是:謝謝,謝謝,比較恐怖。
北京俗諺“立了秋,把扇丟”,即使余暑未消,也是一天一天地向涼的趨勢發展,“秋老虎”嚇不倒人,四阿哥素性惡熱貪涼,這樣天氣,他的脾氣彷彿無形中也小了。
何況一連忙了多日,戶部追帳的事情已經理出頭緒,四阿哥他們爺們幾乎每晚又開始有酒會,那些青年王公、朱門子弟輪番做東,賭酒饕?,彩袖殷勤,觥籌交錯,清歌一曲,不計量珠,有“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之興緻,而局中人亦“拚卻醉顏紅”,無所不至。
經此一來,壓在我們下頭人肩上的壓力便輕了不少,別人也還罷了,我是“阿彌陀佛”滿口念經,得空便倒,偷懶睡覺。
這日正好四阿哥一早出門去了太子爺的毓慶宮沒回來,我手上無事,吃了中飯便打發小蘇拉課外活動去,自己掩了門歪在臨時搭的“躺椅”上睡了一覺,醒來便抽了本書一面翻看一面轉筆玩兒。
這筆卻是戴鐸派人送過來賀蓮青筆鋪的新毛筆,四阿哥的怡性齋中處處佈置淡雅,案頭陳設,多屬文玩,架上圖書,無非古籍,耳濡目染久了,我對白摺子的質量好壞、元書紙的粗細、松煙墨與油煙墨的區別、毛筆的優劣等等也能稍微辨認一二,一筆在手不問美不美,先看筆管直不直,細觀筆鋒:將筆尖放入唇內,輕輕一磕,待筆尖鬆散,再用拇指和食指將筆尖捻成扁平狀,筆尖如系毛鋒平齊者,堪稱上乘;如參差不齊,是為虛尖,系書家所不取者。
戴鐸送的筆即屬前者,只可嘆我空會評筆,至今一手毛筆字寫的——用四阿哥的話說就是“鬼看了也要哭起來”。
想起他說這話皺眉搖頭的模樣,我就一陣好玩,書也沒心看了,起身到書案前取張寫了一半的廢紙,翻過一面,在空白處提筆蘸墨描上一副人像,是漫畫四阿哥當時的臉,靠我以前在少年宮學的那點素描底子,畫出來還真有點像他,我越看越樂,捉筆又在一旁歪歪扭扭提了幾個字:難得鬱悶。
剛剛放筆,門縫處光線一亮,有人推門進來。
我只當是小蘇拉回來,笑吟吟抬了頭,方要開口,卻一眼看清門口站住的是十三阿哥。
事實上他逆光而立,看不大准他的臉,然而他那種就算猶疑仍舊有着他特有的不以為然的頎長而挺拔的身態,我不會認錯。
十三阿哥大踏步朝我走來,一伸手,撈起案上那張漫畫,湊在眼前仔細看了看,笑道:“怎麼把我畫的這麼難看?”
我大受打擊,張了張嘴,愣沒說出話來。
本來他們兄弟長得是有幾分像,臉上又沒什麼明顯標誌可以加以區分,我的漫畫也不是人人有水平欣賞的,算了,看在他連梵高也不認識的份上,我姑且原諒他的詆毀。
然而接下來十三阿哥竟然把紙一折,小心翼翼放入了自己懷裏,眼一挑,高高興興道:“我收下了。”
我擦擦手,繞過書案,將剛才拋在地上的書撿起,踮腳放回靠牆溜兒書架上,一面隨意問道:“怎麼今兒這麼得空?”
他走到我後頭,挨手接過書,幫我放好。
我突然想起他進來我還沒給他請安,忙一轉身,不料他身子正往前傾,我的頭頂堪堪碰到他下巴,甫一接觸,雙方都急急退後讓開。
他又怕我撞到身後紫檀木書架,一攬手,扣住我的腰。
他手上力大,我晃得一晃,便定住了腳,想起他剛才收畫神情,忽又泛起虛心,因低了眼,他卻不收手,掌心貼在我腰后,透着熱。
正尷尬間,誰的肚子“咕咕”響了一聲,我們兩個都笑起來,他這才不落痕迹地鬆開我,我一手貼上自己小腹,笑道:“今兒四阿哥不在,沒人留你吃餑餑呢。”
四貝勒府留客“吃餑餑”一般都在下午四時左右,通常是兩干兩蜜四冷葷,一大碗冰糖蓮子,四盤餑餑菜,如炒榛子醬、炒木樨肉、小肚、清醬肉等,並備有黃酒;主食為黃糕,提折包子和吊爐燒餅;飯後喝粥。
我最喜歡四阿哥留客吃餑餑,因為客散之後我這兒必有隨賞的,最次也是奶卷、奶餑餑、水烏他(滿語)酌乾等等,這樣兩餐之間我還有零食,或者留作宵夜
人生得吃須盡歡,我跟小蘇拉他們聊天也盡說這些吃啊喝啊的,活脫一個女飯桶。
十三阿哥對我老在這些上頭轉腦筋早司空見慣,故意道:“四阿哥不在,難道四嫂不留我?”
我愣道:“你要到內院去啊?”
他一笑搖頭:“沒!我來都沒讓他們報四嫂知道,今兒收了一筆大款子,我放狗兒一天假,帶他來找坎兒耍子,他們小兄弟倒挺有義氣的,平日不見就還想着。”
狗兒太過頑皮,在書房待了半日就讓四阿哥打發到十三阿哥那邊,跟着在戶部籤押房學收帳的事,狗兒雖不認字,卻會算,使其用必量其材的意思。
但理論上十三阿哥應該知道四阿哥在毓慶宮,他不見得專門為了送狗兒回來跑一趟,那他是……
“你忘了吧?”
十三阿哥忽然冒出一句,我一驚:“什麼?”
他興緻勃勃道:“今兒是七月十五,中元節!我來時見外頭建盂蘭道場,放荷燈,燒法船,十分熱鬧。上年這時節你病了一場,沒趕上出去玩兒,還哭鼻子呢,你都忘了?”
這些老黃曆上東西我哪裏曉得,似懂非懂地聽着,卻是他要帶我出去玩兒的意思,不禁眉飛色舞起來。
十三阿哥擠擠眼,笑道:“鎮定,鎮定,我知你這些天給四哥拘束壞了,難得他不在,外頭我安排好了,帶你出去幾個時辰沒事,總在他回府前平安送你回來就得了。”
我冷靜一想,問:“咱們怎麼出門?”
十三阿哥道:“你甭換裝了,就這身挺好,我自己騎馬來,角門外戴鐸也備好了你的小寶,出府快得很!”
咦,我的小寶?
我鎖了門,跟着十三阿哥出去,只見西角門外拴馬石處果然停了兩匹馬。
頭一匹馬一身雪白的毛,但四個蹄子和蹄子後面的長毛卻是墨黑的,但整個馬的身體再沒有一點雜毛,尤其腰腹部分的毛有些打捲成為一種鱗片狀,並且面如側磚,耳如削竹,馬蹄像鐵炮的炮口,又細、又硬,一看就是名駒無疑,想必是十三阿哥的坐騎。
另一匹馬並不特別高大,全身毛色赤紅,毛澤光亮柔滑,宛如緞子,目若明珠,似有靈性,我一看就喜歡上,耳邊只聽十三阿哥道:“喏,你的小寶等你半天了,還不快上?”
原來這小紅馬就叫“小寶”,我慢慢走過去,還在想騎馬跟騎驢有沒有區別,誰知手一搭上馬背,甚至不需思索動作要領,自然踮踏蹬一躍身就跨上馬,坐得穩穩噹噹,真是喜出望外。
我見小寶頸上長長的翎鬃毛生的可愛,順手摸了一把,小寶立刻低嘶擺首,似甚舒服,我更加高興。
這時十三阿哥也上了馬,一面指揮馬兒調過頭來,一面沖我點點頭兒:“江夏鎮那會子我和四哥看你騎驢那副沒精打採樣兒,都覺好笑,你呵,還是什麼都要最好的才肯開心。四哥送你這馬是一等的胭脂馬,除了不能上戰場打仗外,不比我這匹肋下生鱗差。前年四哥還為它差點跟八哥鬧了不愉快,可誰知連八福晉那樣厲害人都馴不住的馬偏給你破了背,真正叫人無話可說,該你的就是你的!”
我左手抓住韁繩,右手接過他拋來的馬鞭,看準方向,兩腿一閃,手中韁繩一拎,起手將馬鞭一揚,肚膛一夾,小寶就勇往直前,飛奔而去。
坐在馬上,只見箭道兩旁的樹木,一棵棵在向後移動,迫使我雙目圓睜,眨也不眨地望着遠方,好在雖然馬疾如飛,卻穩若順風之舟,真比坐轎子騎驢之流勝出百倍!
我心中豪氣頓生,大是暢快,身體略帶側,兩腿夾緊馬匹肚腹,左手不斷溜動韁繩,任它象兔子一般,前縱后蹬,不多時就跟着十三阿哥帶領出了王府側門。
十三阿哥是老北京,路熟,果真很快就將我帶到地處繁衢的致美樓。
致美樓我聽說過,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酒樓,今日一見,果然不爽,跨佔三間門面,門前豎著馬樁,黑漆大門擦得光潔如新,掛在正中的金字橫匾,氣派竟十分宏大。門前剛勒住馬頭,早有夥計迎出來接下馬。
十三阿哥帶我進去,輕車熟路登上二樓。
我四下一看,樓上竟一個酒客也無,寬敞得很。
我們揀了一個近樓面外靠窗的里座面對面坐下,他才看一眼一路跟上來滿口笑語殷勤的掌柜,道:“不要平日的酒,你這兒‘家釀’可有?”
掌柜賠笑道:“回爺的話,有。桂花、木瓜、佛手,哪一種稱意?”
十三阿哥道:“桂花,要溫溫的。菜式照舊,蒸蟹現做。行了,你去吧——哎,玻璃皮先進上來。”
“是。”掌柜全應着下樓去了。
坐在樓上,涼風習習,眼光望出去,順着酒樓茶肆沿東西發展,爭相蓋起一座座作坊店鋪,許多小吃喝、各類小玩藝兒的門面,熱鬧得實在可以,就連“甜葡萄,脆棗兒”,“大螃蟹吆!”這些走街串巷小販們的吆喝,都是秋聲,都帶有涼意,都耐人尋味,其中特有一種“老雞頭才上河呀”的連綿叫賣聲令我忍不住一笑。
十三阿哥呷口茶,看着我莞爾道:“你該多笑笑才是,你笑起來的眼睛就如月色下流淌的溪水……”
他的話說了一半便嘎然而止,我卻不甚留意,心想:你笑的樣子何嘗不是風華曉陽,華彩四溢?可惜你是皇帝的兒子,跟四阿哥一樣已經有了一妻一妾,若你是個縱馬江湖、快意恩仇的俠客——在如此美型的前提下——我倒未必介意來一段交錯時光的愛戀。
“他們怎麼來了?”十三阿哥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跟我說話,但他語氣中的不快令我猛一驚神,不由自主跟他視線抬身看下樓去。
這一看,我立馬華麗麗的崩潰了。
不用拿望遠鏡,我也認得出樓前下馬兩人的其中一個便是疑似十四阿哥的色情狂大人——而站他旁邊某方臉、嘴巴大得像河馬、同他一起揚頭指點我們這邊的大爺又是哪路妖魔?
第六章
忽聽得樓梯一陣響,我方收回目光,只見掌柜顛着腳兒端來一個長方形的木質托盤,裏面兩青瓷小碟,盛着不知名的紅色漿果,頂端有萼片,全面密生銳刺,外形卻酷似雞頭,想起剛才叫賣“老雞頭才上河呀”,莫非就是此物?但十三阿哥明明說的是“玻璃皮”嘛。
正打量間,掌柜的收盤笑道:“爺請看,這雞頭米地道內城什剎海所產,外皮出黃未紫,正是鮮貨,上佳二蒼。”
十三阿哥隨手撿了一個放在掌心,剝掉三層皮,只留最後一層硬殼未除,先遞給我。
我如嗑瓜子一樣放在嘴中一咬,玻璃般透亮的果肉一迸滑入口腔,其味實甘微澀,混合一處竟好吃極了。
“此物吃多了口內會留有苦味,但白水一粘唇,頓感有絲絲甜味,可惜你不愛喝溫開水,不然多吃點也不妨——”
十三阿哥說著,樓梯口忽響起一個粗豪聲音:“十三弟說得好,這雞頭芡實米黃米嫌嫩,紫皮太老,唯獨不老不嫩的二蒼似有苦盡甜來之感,故‘閨中少婦’多嗜此道,難得見你不追債,原來不是回府慰藉久曠多日的媳婦兒,卻上這包了一層樓調教人來了,真正好興緻好手段,由不得我老十不佩服!”
我扭頭看時,上樓來兩阿哥均是私服,十阿哥一襲靛紫寬袍,腰系金帶頭繩玉紐帶,足蹬青緞涼里皂靴,一說話更有河馬之神韻。
而走在他身後的十四阿哥穿件朱墨夾紗袍,下邊半露着松花色綾綢褲,青緞粉底小朝靴,走路依然方步不像方步、正步不似正步。
常言道,人性本善,天生八卦,我在四貝勒府這些日子從各種途徑頗了解到許多朝中資訊,素聞康熙所生這些皇阿哥里有出名的清朝“f4”: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及十四阿哥,即世稱“八爺黨”。
九阿哥尚未見過,不好下結論,但今日見到十阿哥,真是為f4一哭,所謂子生母相,虧他還是當年四輔政大臣之一遏必隆的閨女、孝昭皇后親妹妹、溫僖貴妃所生,雖然我並非一個以貌娶人的姑娘,但他這副尊容實在叫人遐想當日康熙爺是怎樣跟他母親打kiss的,想必是一個艱難的任務。
不等十三阿哥示意,我自動起身上去給兩位阿哥請了安,因在外頭,只稱“十爺”、“十四爺”。
十四阿哥眼色一掃,極明利深艷地同我對上。
我想起回京那晚他的強吻和威脅就冒冷汗,轉頭到十三阿哥座旁侍立站定——阿哥們當然坐一處,就算三缺一,也沒有拉我入座打馬吊的規矩。
十三阿哥原位站起,三人各自拱手作揖互拜了拜,算是見過。
十阿哥看一看,要去占我先坐過的那位子,不料他起步太快,正好掌柜的好容易等着拍馬屁機會,趕着上去行禮,兩下一衝,被掌柜的踩了一腳。
掌柜的條件反射似的,一唬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十阿哥哪裏容得,立發猛男怒吼:“媽個b,媽個腳的踩老子b上了!”
樓梯處一陣亂響,卻是來送酒的夥計走到半截給他這一聲給嚇得咕咚咕咚滾下樓去了。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均側過臉去,笑得抽動了肩膀,只拚命壓着不發聲。
我再一細想十阿哥的話,才知他原是要說“媽個b的踩老子腳上”,這一口誤當真世人難為,不禁樂得快背過氣去,也不好無禮,只能死咬着牙翻白眼瞪着天頂轉移注意力。
恰恰掌柜的沒聽清十阿哥的話,來了一句:“弄疼了爺,小的給爺揉揉!”
這可好,一時大家都顧不得了,齊齊爆笑出來。
十阿哥氣得眼都直了,十四阿哥抽搐着上去一腳踢了掌柜的屁股,笑罵:“滾你的吧!換姑娘上來伺候,爺們很不愛看你這小氣樣兒!”掌柜撅着屁股跑下去,我已經腰都直不起來,硬撐着板回臉而已。
十阿哥也不走了,踢腳打橫正面窗坐下,反而十四阿哥坐了十三阿哥對面。
十三阿哥咳一聲,道:“十阿哥如今不是已無債一身輕,怎麼想到來看我?”
十阿哥硬嗆嗆道:“怎麼,就你跟老四是兄弟,咱們哥幾個就不是兄弟,不能坐一處喝酒?”說著,他暗暗瞄了十四阿哥一眼,十四阿哥只作未見。
十三阿哥明知他們兩個另有話說,也不點破,但笑不語。
三個阿哥碰一起無非互較心機說些官場政治上的事,那是他們男人的話題,誰高興聽,好端端出來一趟被他們攪了局,我深覺無趣,低頭垂眼想法子脫身,忽聞異香繚人,卻是一名女服務員嬌嬈上樓來,五暈羅銀泥衫子,黃羅銀泥裙,身材那叫一個魔鬼,估計正面倒下,胸比臉先着地。
她手中托盤裏擺着一青花桃形酒壺、一碟象眼鴿蛋、一碟芥末鴨膀、一盤沙舟踏翠、一碗芙蓉魚角,均是節令冷菜。
然後身體向前傾斜15度,把托盤裏的酒菜取出,並酒杯、碗筷都布在桌上。
十阿哥的目光只在她胸前上上下下,她抿嘴一笑,提酒給十阿哥滿上,十阿哥皺眉道:“桂花釀有什麼好?換綿竹酒來!哎,不是叫你去,再喊個人上來……你叫什麼名兒?”
“奴叫蕙娘。”蕙娘聲比人更媚,我亦頭皮微麻。
十阿哥順勢抓過她手,嘻嘻笑道:“你手上抹的什麼香?好聞得很啊。”
蕙娘含羞低頭,躲着縮手,只是掙不開,假純的要命,她以為自己是林志玲她媽啊?
十三阿哥自斟了半杯桂花釀,剛舉杯抵到唇邊,又改了主意,眼皮子抬也不抬,反手將它遞給我,我騎馬而來正當口渴,只看他一眼,便雙手接過,一飲而盡,又遞還給他。
而他竟不換杯,重新倒滿,湊唇仰脖喝下。
十阿哥只忙着調戲非良家婦女,顧不上這些。
十四阿哥卻是臉色覆地一變,一雙眼緊盯十三阿哥不放。
十三阿哥若無其事放杯在桌,嘴角輕揚,隱約譏諷。
空氣瞬間僵滯,連蕙娘的嬌笑也收小了,十阿哥這才若有所覺,在蕙娘后臀推了一把,令她去給十四阿哥加酒。
蕙娘打疊精神,百媚千嬌地繞過去,眉目含春道:“爺請酒。”說著,借把酒之際將胸脯子挺起,有意無意靠上十四阿哥臂膀摩了一摩。
也就是同時,十四阿哥猛地抬手將她一把推開,她“哎喲”一聲,失了平衡,轉半身摔倒,果然正面着地,果然胸比臉先,連帶大好一隻酒壺落地砸的稀碎,險些濺破手臉,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畏縮一旁。
十阿哥正瞪了眼看戲,十四阿哥臉若寒霜摔袖而起:“走了!”
要不是蕙娘躲得快,我估計十四阿哥會踩着她走過去。
跟來時相反,十阿哥跟在十四阿哥身後揚長而去,連跟十三阿哥打個招呼也沒有。
直到十四阿哥快要走出樓梯拐角之時,我忍不住轉頭看他,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之前他臉上一瞬間流露那種乖張孤傲的眼神,卻讓我覺得恍然寂寞,莫名?
“沒勁。”十三阿哥懶洋洋道,“棗兒紅時,螃蟹露面,‘七尖八團’,這家新到趙北口尖臍大螯雄蟹,味不錯,原想帶你嘗個鮮兒,偏碰上這麼一出,咱們上別處去罷!”
我無話好說,跟着他下樓,十阿哥同十四阿哥早已去遠,掌柜的先不敢冒頭,這時節才屁顛屁顛親自牽了我們的馬來。
十三阿哥先一翻身上了馬,我走到小寶旁邊,剛要踏蹬,他忽策馬過來,略一彎腰,自后撈我上馬,坐他身前。
我驚詫欲問,他卻挨近我,一把攬緊我腰身,使我的背靠緊他,一拉韁繩,加速疾奔前去。
我此時方知他的騎術遠勝於我,風頭迎面撲來,不得不一手捂住帽子,側臉閉目微躲他懷裏。
馬蹄聲、心跳聲、風聲與未知目的地交織在一起,異樣刺激,好似一切嘈雜想法都在這急馳中隨風而去了。
待停下來,睜眼看時,我們已經出了城,在一個小山坡頭上,四周雲連着山,山藏在樹里,樹又被雲裹着,葉青翠幕,蕊黃馨郁,蒼穹碧透,滿目的溫麗清爽。
我深吸口氣,喜悅下馬,展手團團轉了一圈,笑問:“四阿哥說皇上賜了你一塊北京城外的地,就是這裏么?”
十三阿哥走了幾步,抬鞭一指:“可不是,你瞧,東邊山頭有煙的地方就是天下第一觀白雲觀。”
我想起小寶,鼓鼓嘴:“我的小寶還留在致美樓呢,回頭給他們燒了馬肉怎麼辦?”
十三阿哥一笑:“那他們就等着四哥燒人肉罷——放心,全北京城就你這一匹胭脂馬,到這會我的親兵自然找到他家領着送回了,只是這麼一來我也要早點送你回去。”
我看到他面上神色,暗暗心驚,有意走到山坡另一頭,指點道:“我是想和你賽馬,那條路真美。”
他不說話。
我待回身,他卻上來我背後,手臂一環過來,摟住我肩膀。
他右手若有若無觸到我胸口,我稍扭一扭,他就不動了。
雖然年玉瑩的胸部現在還比較小,不過被碰到還是會有感覺,我不是好人,我承認。
他嘆口氣,用下頜抵在我的頭頂上微微摩挲着,低聲道:“你怕我?”
我一聲不響,連呼吸也控制在最小幅度。
“我故意的。”他沉沉道,“我豈止當著他的面這麼做,就是四哥我也——”
他的聲音里有什麼讓我起了顫慄,他卻只收緊手不放。
我腦子裏混混的一片,可又不得不想:他說的“他”指的是十四阿哥?他不過同我用一個杯子喝酒,十四阿哥何以發火走人?這又關四阿哥什麼事?
“我說我今兒收了一大筆款子那是騙你的,我是知道你得空,特意來找你……”他緩緩找着合適的措辭,“你不知道,皇阿瑪這趟交待的戶部清庫銀差事有多難辦……不提那些大臣,皇阿哥中明裡暗裏拆借的就不少,連太子爺還欠着四十萬兩白銀,老十還不止這個數!要不是老八前日騰出錢來替老十補了窟窿,他今兒見到我就能跟我幹上!自己兄弟都能恨我這樣,其他人更不用說,辦差阿哥難當,可我又不得不辦……四哥雖不在明面上,但他擔的責任只比我多不比我少,老十四是他同母兄弟,如今鬧得形同陌路,看在外頭人眼裏,只說他刻薄寡情,可我知道,他不是的,我自小沒了母妃,他尚且待我好,何況老十四……”
他淡淡地說著,我的心卻越揪越緊。
我不想聽這些事,我不能心疼任何人!
這些都和我無關,我總要找機會離開古代的,我也想我的爸媽。
很多個晚上,只要我一想到不知情況怎樣的家人,就無論如何睡不着覺,心裏像被針扎一樣的痛,可是又不能不想,我怕我要是不想,有一天我會忘了他們的樣子,回去也找不到他們了。
我的心已經沒有餘地再去容納這些阿哥們錯綜複雜的糾葛,自古有情人難得,何況這些大老婆小老婆滿房間的皇子。
我和他們之間不僅有代溝,還有鴻溝,一旦越過底線,最可能的結局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想要不傷感情,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動感情。
只有這樣,我才能最大程度的自保。
主意拿定,我的不自在便消除了,甚至能沒心沒肺面帶微笑道:“十三阿哥,我送你一句話:再累再苦,只當自己是個二五眼;再難再險,只當自己是個二皮臉。”
時間好像靜止了片刻,然後沙啞的男性低笑輕柔地拂了過來——就在我的耳際。
他手上的力量扳我回身面對他,我不是不想躲開,但我一掙扎,他就加大力;我放鬆,他也放鬆。
在順從與抵抗之間,我不知道哪一樣更可能刺激到他。
然而他才俯身過來,便皺了皺眉,我亦感覺到我們身體之間的異物:
他解開我腰間掛着的荷包,拉開束口,將裏面兩隻帶殼雞頭米倒入掌心,失笑道:“你怎麼什麼亂七八糟都往法都(滿語:荷包)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