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第一章

“我是十三阿哥,你不認得我?”

天光大亮,我坐在門前階上,一手撫額,滿心煩惱地看着眼前這名少年郎。

先前我以頭撞門就是給他攔腰抱住,空自把額頭撞鼓了了包,卻清醒起來:自殺有用的話,那些穿越時空的編劇都好去跳黃浦江了。

年羹堯怒氣沖沖摔袖而去,留下一個“四阿哥”同我面面相覷半響,結果冒出來一句:“你真糊塗了,連我跟四哥都分不出了?”我將錯就錯,只推腦袋疼,捧着頭就地坐下,他也不計較,一伸腿,陪我在地下坐到天明,嘰哩咕嚕說了一大通話。

原來我是湖北總督年遐齡的養女年玉瑩,上頭兩個大哥,老大年希堯現任着工部侍郎,老二年羹堯放出外差幾年,已是參將,年家另有個小女兒,卻是親生,名喚年寶珠,如今才九歲,也跟着父親住在湖北。我卻是長住在京城年希堯家。

今次年羹堯隨侍奉旨出皇差的四貝勒胤?和十三貝子胤祥來安徽視察黃河汛防,因我玩興大,怕年希堯拘不住我,在京惹出事來,一併帶了出京。不料一路好好的,單為了日前大伙兒給我做十五歲生日時,我興頭上不合因事衝撞了四阿哥,結果挨了一頓板子,雖說有十三阿哥護着混過去,敲了幾下子,沒打真,也累着年羹堯沒臉,等四阿哥走後又當眾給我上教訓,我一時氣惱私自縱馬出城,結果墜馬,還是十三阿哥救下的。

眼前這少年郎就是當今天子康熙膝下第十三子愛新覺羅胤祥,因四阿哥昨晚不在,我墜馬的事只他和年羹堯知道,還沒商量好怎麼跟四阿哥說,我就醒了,十三阿哥先沒進來,隔門聽着我和年羹堯對答不成話,故意扮做四阿哥聲氣進來和年羹堯聯手試探,不想我也沒認出他是十三阿哥不是四阿哥,自管唱了一出“二進宮”,來了個以己之頭撞己之門,氣走了年羹堯,留下十三阿哥看着我——為了我這副樣子看在家下人眼裏實在有失體面的緣故。

我模糊聽下來,這年玉瑩不像任人欺負的主,家境也不錯,不至挨餓受窮的,略定下心來,但她自殺,與我何干?

想我家祖上當年也是赤紅的貧下中農,正氣凜然,邪氣不侵,這莫名其妙的是怎麼說呢?

可事到如今,急也無法,只能慢慢兒想法子探究竟,我還不得不先頂着這身份,否則胡說胡搞下去,找不到知音人不說,古代又沒什麼精神病院,弄巧被這幫大辮子當我妖人,捆起來一把火將我給焚了,那就死得難看了。

我思前想後,心裏躁得不行,也不敢露,因見十三阿哥問我這話,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當著這晨日初掛木庭戶有爽氣的景兒,更映得面如冠玉,挺鼻薄唇,眉宇間英氣隱現,分明一副翩翩王孫貴公子的模樣,心念一動,答道:“我高興逗你們玩兒呢,你最多大我個兩三歲,四阿哥又多大?我又連自家二哥也不認得了?你當我小白啊。”

十三阿哥一愣:“什麼小白?”

他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我,我乾咽口唾沫,搜索枯腸,半響疙疙瘩瘩道:“小白,就是太白金星……那個,李白,你聽說過李太白吧?他小名就叫小白……”我實在扯不下去,乾脆仰臉對天哈哈哈笑了數聲,然後扭頭對十三阿哥解釋:“你知道我笑什麼不?搖頭,就是不知道了,哈哈,我也不知道……這就是小白。”

十三阿哥不接話,直接湊過來,雙手捧住我的臉,仔細端詳,我感覺他的目光就跟激光似的,在我臉上“啪啪啪”刻下三個大字:神?經?病?

我屏了呼吸,只覺身上臉上都漸漸燥熱起來,他穿着件葛袍,領口挺松,裏面也沒穿個小背心,我視線自然落下去,猛地又抬上來,接觸到他眼光,嚇得再垂下去,又趕緊抬起來,幾番折騰,他也不鬆開我,最後沒法,只好眼珠子左右轉,權當為革命保護視力做眼保健操,耳邊卻聽得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粗重起來,忽然就想起一件事:古人雖然封建,但都喜歡早婚,這十三阿哥莫要跟年玉瑩有點什麼吧?屋裏現擺着一張床,萬一他閑着無聊要做愛做的事……

這麼想着,我不由對他多看了一眼,他卻嘴角往兩邊一扯,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這個笑容放在他臉上,饒我好色一代女也一陣頭暈目眩。

他退回原處,只留一手貼在我額首痛處撫了撫,嘆道:“老天保佑啊,四哥就是厲害,一頓板子把人見人頭疼的年小鬼敲成了個二五眼,唔,二五眼嘛,總比原來是個三五眼好些,竟然還學會臉紅了,咂咂,今兒等四哥回來,要帶你去見見,連年羹堯也要謝恩。”

我估摸着“二五眼”跟二百五是親戚,於是強忍翻白眼的衝動,只在心裏將這無端人身攻擊我的十三點阿哥好好人蔘公雞了一番。

因他說我臉紅,我才記起到現在還沒照過鏡子看看年玉瑩的模樣,一般而言,這是穿越時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嘛。

我頭一偏,躲開十三阿哥,逕自提裙進屋,沒費什麼事,一眼在放了燭台的靠牆几上找到目標,走近一看,是面手掌大小的圓鏡,背面朝上斜擱着,雕刻着龍、虎、鳳、龜,各分碧綠雪白盈紅靛黑四色,想來就是左青龍右白虎上朱雀下玄武,四獸周圍還環繞着類似八卦的陣型,在我眼裏可都新鮮,便先拿起看了好一陣,才慢慢翻轉過來對着正面照了一照。

雖說有心理準備,我還是吃了一驚,這生意不賴啊:鏡中的年玉瑩儘管脂粉不施,卻是天然蛾眉桃腮,櫻唇榴齒,尤其一雙眼睛生得好,雖然比不上趙薇那麼牛,不用瞪起來也跟黎姿也差不離了,而且還沒眼袋,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已有一番鮮艷嫵媚態度。

一時間,我是又悲又喜,喜的是,果然美人,悲的是,美人非我。想我白小千在現代好歹也算有點裙下之臣,誰知跟這年玉瑩一比就是路邊的小花靜悄悄地開,開了也沒春天。

何況再美也不是我親爹媽給的臉,想到他們在現代不知如何,我還能開心個鬼。

正是一聲嘆息。

十三阿哥走路沒聲,他進來走到我身後抽了我手中鏡子我才知道,因扭身瞧他,他卻已將長鞭盤頂,正舉着這面小鏡子對住自己左照右照,我忍俊不禁,他若無其事把鏡子順手一放,擠擠眼道:“你還不知道我四哥最要齊整的一個人?我這一身葛袍芒鞋短打扮,再不把辮子盤好看了,回頭他非得說我,我還沒顧得上說話,他忽掉頭看向門外,道:“什麼事?”

門外不知幾時垂手立了一名親兵,恭敬答道:“四爺剛回,在後衙書房看條陳片子,請十三爺過去說話。”

十三阿哥道:“糟,我得先到籤押房去佈置請筵鹽商的事,還差一點子沒辦完。就你一個人來的?年羹堯呢?”“年大人也在後衙書房。”

“唔,你帶年二小姐先去書房,後院悄悄兒過去,別驚動了四哥,我辦事快,一會兒也過去,再同着一起進去請安,記住了嗎?”

“扎!”

一時十三阿哥洒脫步子去了,親兵耐心等我絞巾子洗了臉,才引路帶我接連出了兩道月洞門。

雖是拂花分柳地走着,我仍覺一陣陣犯熱。

古代的污染少

親兵見我走得慢,回首奇怪地瞧了我一眼,正好被我看到,忙別開視線,口中陪笑道:“六月天,孩子臉,想多燦爛多燦爛。酷暑時節,這安徽桐城比不得京里爽快,二小姐嫌熱,儘管慢些走,不妨事。”

話是這麼說,他腳下步子並未減緩,我也不敢落太遠,迷了路只怕還要多走路。

不知為什麼,我一出屋子便如有芒刺在背,彷彿被人窺探審視似的,跟先前同十三阿哥一處時大不一樣。

正低頭想着,一拐彎,眼前豁然一變,進了另一層後院二門,院裏站了多名親兵,卻都在探頭探腦地往書房裏瞧——書房裏正此起彼伏地嚎啕不斷。

我來時就隱隱聽到了,這聲音不像大人聲氣,可哪來的孩子特特跑到書房大哭?

引我來的親兵顯也沒想到,前後張了張,正沒了商量,裏頭突然撒丫子跑出一名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她跑得既快,眼花繚亂地一衝一偏一繞,幾個大人也沒攔住,認明了方向,竟一頭撞進我懷裏。

她個子不高,也瘦,力氣卻是不小。

我給她帶得一歪,忙穩住了身子,低頭細看,她穿得跟個叫花子似的,破歸破,還算潔凈,一張小臉黃氣很重,沾着些似泥似灰,給淚水沖的一道一道的,我便抬手給她臉上擦了擦。

她更加抱緊我不撒手,拚命揚臉猛吸着氣,卻說不出話。

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這是不想讓眼淚掉下來。

雖不曉得她哭什麼,但其情可感,我想到自身莫名其妙這一場,也是心悸,鼻端一陣酸熱,連忙地借眼裏吹進沙子揉一揉掩過去,抬頭看處,屋裏跟出了兩個差不多大的烏眉皂眼的男孩子,一個用袖子抹一把鼻涕,一個臉有淚痕卻是一副沒睡醒模樣,都在盯着我們。

而周圍親兵早各自歸位,咳痰不聞,再不斜視的。

我心裏格登一記,頭再抬高一些,便見官帽靴袍齊楚的年羹堯出來站在書房滴水檐下,緊接着側身持禮恭立,迎出裏間一人來。

親兵們立馬齊刷刷掉向下跪,馬蹄袖打得山響:“四阿哥吉祥!”

三個孩子也順勢返身跪了,留我一人獃獃站在原處。

只見四阿哥穿件暗青綢袍,月白夾褲,一條烏亮的髮辮直垂腰間,稱得上一絲不亂纖塵不染。

可他的乾淨不僅在打扮上,更在臉上:他的眼睛是稜角分明的內雙鷹眼,因眉骨較高,就顯得眼窩較深,眼神也格外深邃,鼻子英挺但鼻端圓潤,削弱削弱了濃濃的眉毛和冷峻的嘴角給人的壓迫感,再配合上跟十三阿哥有幾分相似的臉型,竟是另一種說不出的俊朗澄明,可惜那一份不怒而威的陰冷仍蓋不過去。

我不會打千,也不願像三小孩那樣雙膝而跪。皇阿哥又怎麼了?我還笑話過皇帝專業戶鐵林·張呢!

四阿哥款步走下來,我只當未見他身後年羹堯的殺雞抹脖子使眼色

儘管挺腰子一動不動,事實上四阿哥走到我跟前時,我已經清楚覺到額角一滴汗順條兒淌了下來,卻不敢用手去擦——這四阿哥的氣場大得嚇煞人,他尚沒開口說什麼,我的腿肚子就直轉筋,全仗一口氣憋着,他是清朝的龍子鳳孫,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好姑娘,ladyfirst,憑這一條,咱就不能給他跪

四阿哥站定,目光若有若無地在我面上逡了一逡,冷冰冰道:“伊立。”

除了三個小孩,所有親兵起身、碰腳、站定,統共發出兩聲響,齊整得很。

我這才反應過來,“伊立”大概是起立的意思,滿人的話就是怪,害我剛才差點脫口對上對子:“蒙牛!”四阿哥注目盯着我,三個孩子看出端倪,六隻大眼睛互相望望,卻也不敢插話。

我越來越緊張,清一清嗓子,正想找法子尿遁,四阿哥忽道:“年亮工,你妹子身上這套女裝是你找人給她換的,還是她自己要換的?”

年羹堯恭恭敬敬上來答道:“她自己換的。頭天四爺教訓的話她都聽進去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因給四阿哥上下打量的受不了,笑也不是,說也不是,走也不是,實在又熱得慌,心裏不禁漸漸惱上來,乾脆低了頭看四阿哥腳蹬的那雙黑沖呢千層底步鞋,免了所有不是。

只聽四阿哥又道:“佛說,慚恥之服,於諸莊嚴,最為第一。心裏明了事理就可,這還罷了。只是有一件,明兒還叫她換回原來的男裝,她這裝扮,小兩把頭不像小兩把頭,髮辮不像髮辮,非滿非漢的,看着彆扭,還不如原來。你是我門下的奴才,不要學着你父親年遐齡盡把她慣壞了。”

年羹堯想笑,又不敢笑,只說一句“扎”一聲。

四阿哥的足尖往前一動,我唬一跳,抬了臉看他,他眼中卻有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嘴一張,剛要說話,我身後忽一陣腳步急響,人未到聲先到:“四哥,大熱的天在這外頭站着幹嗎?”

我心裏一松,掉頭看時,正是十三阿哥來了。

十三阿哥在我身邊停了腳,低頭看看跪在地上的三個小孩,從那一臉睡相的小男孩依次點起:“坎兒、狗兒、翠兒,你們盡在這外頭跪着幹啥?你們不要哭了,四哥不收留你們,我收留你們!狗兒坎兒進書房捧硯,翠兒留給福晉使喚。”又揚聲道:“高福兒人呢?”

一個長隨打扮的白凈瘦子從十三阿哥身後冒出來,逼手站住,瞟了一眼四阿哥臉色,不敢應聲。

十三阿哥咧嘴笑道:“看什麼?四爺是爺,十三爺我就不是爺?帶他們仨去,換身新裝,教了規矩出來做事!”

四阿哥冷眼瞧着,也不說話,一背手回了書房,年羹堯自然緊緊跟上。

三個孩子靈醒,就地在四阿哥身後重重磕了頭,又給十三阿哥行了禮,這才軲轆爬起來跟着一步三回頭的高福兒去了。

十三阿哥自管帶我進屋,一踏進去,立覺清涼。原來屋裏四角都放着冰盆。

儘管如此,侍立在四阿哥身邊的年羹堯依舊滿頭滿腦門的汗,臉紅得跟個龍蝦似的。

四阿哥坐在那裏,氣定神閑呷口茶,方道:“老十三,你收留你的人,叫我的貼身長隨高福兒領他們去做什麼?”十三阿哥嬉皮笑臉道:“四哥,先讓他們上你那練練,將來我用得着再還我!”

“你倒會打好主意。”四阿哥不置可否地放下茶盅,眼皮一抬,掃了我們一眼,竟是極亮的。

我心頭一跳,斜瞥十三阿哥一眼,他仍是一副三分懶散兩分漫不經心的模樣,但就是他這個樣子,我反而安定:初來乍到古代,處處形勢不明,只有十三阿哥昨晚救我一次是真的,總之抱穩沉默是金的宗旨,十三阿哥不說話,我不說話,十三阿哥說話,我也不說話,跟着他,有肉吃!

“四爺,”一片靜寂中,年羹堯賠笑道,“鹽商們都已叫到城隍廟,安徽布政使里的兩個道台已經等在那裏,咱們該動身了。”四阿哥嗯了一聲:“戴鐸。”

裏屋一個正謄寫文稿的團團一張圓臉兒的胖子忙停了筆,取出兩套皇子冠服,張羅着兩位阿哥更衣。

我沒見過這華麗活古董,一時忘了,只管睜眼睛瞧,四阿哥正張了手等戴鐸給他解扣子,見我不走,偏首瞧了我一下。

年羹堯跺腳過來拉我出去,十三阿哥忽的一笑,朝我點點手:“來。”

年羹堯笑着趨上去:“十三爺叫我伺候?”

十三阿哥眼一瞪:“我是叫你妹子呢,怎麼就你對上眼!愣什麼,他娘的還不趕緊退下改戎裝佩劍去,叫主子等你嗎?”

一席話說得四阿哥也破顏一笑。

年羹堯不敢多留,一溜煙地去了。

十三阿哥大搖大擺走到我面前,一手作勢要掀去自己上身葛衫,又停住,想一想,命令我道:“不用脫衣,直接拿袍子來給我穿。”

我強忍住本來要噴但沒機會噴的鼻血,拖着沉重的心靈和步伐去戴鐸那兒拿了十三阿哥的一套袍服,滿好打算依樣畫葫蘆地給他一件一件依次穿上,但中間還是錯了一次,不得已又脫下,再重穿,等石青團龍通綉蟒袍和紅寶石東珠二層金龍冠都穿戴好,四阿哥已經在旁邊看了我們多時。

我不知道,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是因為十三阿哥,還是他?

第二章

兩個阿哥一齊出馬,城隍廟的籌款大事很快辦完,隔天便單留下年羹堯交兌銀子,各人收拾行李,四阿哥、十三阿哥帶了高福兒、坎兒狗兒和我扮作舉人便裝小道進京,其餘儀仗隨從官兵走大道,明分夜合曉行晚宿,戴鐸兩頭聯絡。

本來我是被分到隨大路人馬返京,但我哪肯離開十三阿哥這棵大樹,提早一晚就跟着十三阿哥打轉,連打洗腳水這種事情也搶過來幹了。

十三阿哥自打被我盯上后,是吃飯牙疼,走路絆跤,洗腳燙腳,就算想去小解也不得空兒,偏偏四阿哥為了下午他擅自收留狗兒三人的事也不來給他脫圍,自管在房裏給年羹堯交待餘下的事情,十三阿哥實在受不得瑣碎罪過,衝過去拉了四阿哥一邊不知說了什麼,四阿哥竟也准我同行,我那叫一個心花怒放,然而真到上了路,我才知大事不妙。

弱智武俠片當真毀人不倦,看電視上女扮男裝貌似瀟洒,而我扮上男裝也還是有點像個小帥哥模樣不至穿幫,但一出發半天不到,便知辛苦。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騎的都是騾子,我跟高福兒、坎兒狗兒四個更好,騎驢!

第一天下來,我做夢都是驢叫。

第二天,我是渾身酸疼,累得不會做夢了。第三天,我又做夢,夢到殺驢,吃驢肉。

最可氣的是,古代沒有公共廁所,他們儘管一個一個不吱聲,但野外趕路,為著我在的緣故,他們一旦要方便,都得多跑幾步路,找個隱蔽的地方。

可就算如此,他們好歹每次“行動”少則兩人,多則三四人,還有個伴兒呢。

我就觸霉頭了,不僅得比他們跑得更遠,還必須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以防萬一哪裏冒出個農夫給偷看了去,晴天霹靂。

如此這般每日天三更起,摸黑住,避熱走路,我每天還得基本不進水以免為我的膀胱默哀,正是問蒼茫大地誰主小白,是俺,是俺,還是俺!

好容易這日行至江夏鎮地頭,偌大一片鎮子,青堂瓦舍蔚茵壯觀,竟然都是一個叫劉八女的財主的家宅!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見了幾個巡邏的庄丁,詢問了一陣,又掩到旁邊商量片刻,決定今晚不往原定的十里廟和大隊人馬回合,就咱們幾個投宿這莊子裏頭。

因是扮的讀書人,莊裏人也不殷勤,還是坎兒混入人群偷塞了銅子包兒給個打頭的長隨,才算指了一個走路帶喘的老王頭領着我們穿過西院,說是到北邊王家老墳旁的院子裏去住。

老王頭特別提醒:西院住的都是他家劉八爺的貴客任老太爺在江南採辦的教坊女子,過路別說話,悄悄兒過去,給人知道不好,只因王家老墳往北,又臨官道,明天就從那邊上路,方便。——他不知道四阿哥就不要走官道。

加上老王頭,咱們七人二騾四驢進了西院,果見房房都是燭光閃爍,只聞些許低微洗漱聲,不見說笑,院中也無人影

我這幾日累得七葷八素,除了倒床上睡覺,是什麼也不想了,不知不覺走路也垂着頭打瞌睡,只模糊聽老王頭說穿過東夾道,再從北小門出去就是王家墳院了,一語未了,忽聽角門內東屋門“咣”的一聲巨響,緊接着“嘩”的一聲,卻是一盆水迎面澆了過來,我走在最後,根本也來不及跳躲,徹底被淋了落湯雞,一冷一驚,方回過神來,眼前猛地跳出一名上穿白坎肩下穿紅長褲的十幾歲女孩子,也不看人,戳着指兒罵道:“姓胡的!一個女人洗澡,你在這左一趟右一道轉悠個啥?”她換口氣,還要再罵,才看見弄錯了人,張着嘴頓在那裏不動了。狗兒坎兒眨巴眼睛望着我,捂着嘴兒笑。

四阿哥走在前頭,方回過臉,也一怔怔在那裏。十三阿哥就走在四阿哥身邊,見狀幾步過來,作個怪臉,脫了自己外衫給我裹上。

我抽手一把抹去自己臉上水珠,強捺性子跟那女孩子請教道:“你媽貴姓?”

女孩子提着盆子,結巴道:“媽、媽媽……的,我以為你是姓胡的!這、這怎麼辦呢?那,你打我兩巴掌出氣吧?”

我先還當她叫媽,待聽真了,才知她結巴了也要說粗話,真是好氣又好笑。

因她只穿着件坎肩,雪白的膀子都露着,十三阿哥笑道:“這麼熱天,瞧你穿得跑解馬似的,叫我們打你身上哪兒呢?”

女孩子聽出話里味兒不對,飛紅了臉,垂下頭去。

“哪來這麼多羅嗦?衣服濕了換一身就是了,只管……”

四阿哥發話發到一半,我冷冷接道:“打不得,那就摸一把好了!”

我身一傾,當真出手去兜那女孩子的小巧下巴,女孩子嚇得一轉身,閃進門,砰地關了門。

我嘻嘻一笑,一轉頭,見十三阿哥直瞪瞪地看着我,索性一梗脖頸,搶問道:“幹嘛?我結、結結巴還不給、給我說話?”

十三阿哥扭頭沖四阿哥學了我的語調捏嗓笑道:“小瑩子又皮痒痒了,敢、敢在四哥你面前插、插話——”

四阿哥悶哼一聲,什麼也沒說,只做了個手勢令老王頭繼續帶路前行。

月夜下,我清楚從他轉身背影看到他肩頭壓抑的抖動。

老王頭抖索去鑰匙開了門,出到門外一看,月頭下,隱約黑綽綽一片林子,野風過來,群葉“嘩啦啦”響的驂人,說是墳地,四下張望,我也沒見墳包,兩間平房果然有的。

“各位爺看,這兩間房,原是看墳人住的,他回家看親戚去了,這裏頭有草墊子,乾淨,你們人多,再不怕鬼的。”老王頭擺擺手,四阿哥打頭,我們魚貫入內。

高福兒搶着點起一支蠟燭。

老王頭又道:“你們安置着,我去看廚房可有剩飯,給你們帶些。”四阿哥道:“老丈辛苦了。”說著,看一眼高福兒。

高福兒忙摸出兩塊碎銀子塞給老王頭,笑道:“我們自帶點心,能管墊飢,不勞你費心了,你也回去安置吧。”

老王頭推辭不下,千恩萬謝地接了。

我站在門口,側身讓他出去,又一陣風涼涼地吹上身來,我緊一緊身上衫子,方才想起這是十三阿哥穿了一天的,衫子上還殘留着他的氣息,並非煙味酒氣,而是一種微微出過汗后的味道,淡到要有心捕捉才分辨得出它和周圍空氣的不同,給我一絲與世隔絕的奇異錯覺。

我解了包袱找出一身乾燥衣裳,自到裏間房裏換了。

說是兩間房,其實只半堵牆隔着,連扇門也沒有,暑天熱毒,我怕濕衣服貼在身上逼進熱氣,塞了毛孔,容易得病,但此刻也顧不得思前想後,大大咧咧便入內換裝,反正小衣不脫,也不礙什麼,游泳池邊比基尼我都穿過,不擔心這幾個人看到。

何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是極有數的人,高福兒自不必說,狗兒、坎兒一個外號鬼難纏、一個纏死鬼,都是數一數二地會看顏色,我在裏頭忙,他們在外面或大聲說話,或檢查行裝,沒有多走一步的。

我換完乾衣服,上下束結停當,因頭髮上也沾到水,乾脆去了無頂珠六瓣青瓜皮小帽,把長發鬆開披下,一手把發打得蓬蓬的,一手肘上搭着十三阿哥那件衫子正要走出去,一眼瞄到那老王頭去而復返,手裏拿着幾張煎餅、一大塊綠不綠黑不黑的鹹菜,正喜滋滋跨進門來,忙又退回去。

只聽老王頭道:“二位爺將就用點,我在這只是個下三等奴才,就這點東西,廚房裏還不肯給我,可我想,總得有待客的禮數,我還帶了一包蠟來,你們要害怕,就多點幾支,亮堂堂地睡——我得趕緊巡夜去。”還是高福兒出聲把他打發去了,我頭才一伸,十三阿哥早看到,一笑過來。

我見四阿哥也跟他身後慢慢走來,心知他們是要在裏間安置,忙忙返身蹲下捲起地上攤亂的濕衣裳,忽聽“吱吱”細聲,無意中抬眼一看,那一邊衣角剛掀起,立現兩隻大胖黑老鼠,一前一後從腳前跑過,鑽出牆角空洞我慌得將捲起一半的濕衣就手一拋,踉蹌退後,還是被十三阿哥在腰上託了一把方才立穩。

四阿哥仿若未見,進來后,眼睛在地上一掃,揀靠牆位置默然跌坐,雙手合十,斂目垂臉,入定起來。

這幾日,我已經知道這是四阿哥每日必作的功課,也不以為怪,只向十三阿哥感激地一笑,他順接了我手裏他那件衫子,幾繞一繞,纏成個簡易枕頭,仰身在靠門口的草席上睡下。

我見他睡的位置擋了我的出路,便打算悄步繞出去,一低頭,卻見他炯炯地睜着一雙眸子上視着我

我腳下一滯,既走不動,只好就地坐在他身傍,雙手抱膝,偏頭枕肘,閉目養了回神,腦子裏卻是思緒紛亂,定不下來,無奈睜開雙眼,十三阿哥仍未睡去,正在望着屋樑出神,但我一看他,他立有知覺,轉臉低聲道:“狗兒坎兒在外頭不安靜,吵到你了?”

我輕搖一搖頭,他又笑道:“你剛才那麼靜,我還當你跟我四哥一樣入定了呢。四哥入定雖說不怕人吵,但也不愛人吵,我只當你和他一樣。”他一面說,一面抬手撈起一把我直垂到腰際的黑髮,將發梢握在手心緩緩揉捏。

他的唇角彎着,然而他的眼裏,殊無笑意。

我但覺口乾舌燥,舔舔唇,正要說話,突然那邊角門裏頭“咔茬”一聲脆響,劈柴似的,靜夜裏格外刺耳。

緊接着便聽西院裏一個粗喉嚨男聲吼道:“把阿蘭小賤人給我拖出來!你他娘一個小婊子,給臉不要臉,在我面前裝正經,趁我陪任爺喝酒沒功夫來料理你,卻敢跟那小白臉調情?”

淅瀝哐啷一陣亂響,那男人又嘿嘿笑道:“敢情你嫌我胡世榮胡爺黑?你別轉錯念頭!就選到九爺跟前也輪不到你挨操!再說,那小白臉只要是個男人,身上有一處就也是黑的,你想看他的還不如看我的!”

姓胡的滔滔不絕左一個小白臉又一個小白臉,淫詞穢語說起來不帶換氣,十三阿哥不言聲,“噌”地跳起來握了拳頭就要出去。四阿哥忽開目喝道:“老十三,不準去!和這種混球計較,小了你的身份!回去告訴你九哥,十個混賬東西也料理了!”十三阿哥站住腳,氣得臉色雪白,卻不能不聽四阿哥的話。

只聽西院裏那阿蘭發聲哭罵:“呸!誰是婊子?誰是王八?買我的時候,沒說過賣嘴不賣身?”——正是先前潑了我一身水的女孩子。

話音未落,老胡又是連聲咆哮:“買來就是老子的人!你哪只嘴跟老子說的?上面的,還是下面的?你當你是北京城九爺府的格格?淫賤材兒,什麼玩藝!——你們幾個呆站着吃屎?給我拿鞭子來抽這小粉頭,狠狠地抽!就她還敢作踐我老胡了,嘿!”

哭罵聲中果然響起了皮鞭,阿蘭倒真硬氣,慘號着罵道:“姓胡的,我操你大爺!”

老胡奸笑道:“你拿什麼操?”

阿蘭頓也不頓:“拿你的操!”

西院眾人立刻哄然大笑,鞭子聲也蓋小了。

外間狗兒坎兒掌不住笑翻在地,高福兒是剛才見十三阿哥要出去就趕在門口伺候的,此時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低頭搓着鼻子掩笑,連十三阿哥也噗嗤一聲,只四阿哥端然而坐,面上毫無表情。

便聽老胡惱羞成怒道:“賤妮子!把她捆到石條子上!老子今天就當著人面消遣你,看看到底是你操老子還是老子操你!”

當這會兒功夫,我早已抽出頭繩束結長發,再將瓜皮小帽重新扣好在頭上,眼珠子咕碌碌的只管輪流在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臉上打轉。

四阿哥起身,咬着牙思量片刻,命道:“高福兒把行李牲口備好,一會兒咱們走路。坎兒在這照料玉瑩。狗兒陪着我到角門口接應一下:老十三,去代你九哥教訓教訓那姓胡的狗奴才!”

“是了!”十三阿哥巴不得這一聲,劈手摘下牆頭掛着的馬鞭子,調頭就走。

我對坎兒做個眼色,也跟着四阿哥、狗兒出了房門。

只見十三阿哥脫了衣服,赤膊站在角門口,相了一相,無比sexy地一腳踹過去,那門是個不經踹的,轟然崩倒,激起一地塵煙。

十三阿哥大踏步進去,我一向是個八卦人,怎會放過看好戲機會,立馬發揮出當年追星練就的好身手,一抽身,丟下坎兒越前跟他進去。

門裏頭人真不少,除了發酒瘋的老胡和昏倒在地的阿蘭,還有幾個臉畫得跟猴屁股似的婆娘擁在身邊調情取樂說風涼話兒,猛地見人這樣闖進來,均嚇得不輕。

十三阿哥叉腰看看阿蘭,沖老胡冷笑道:“聽說你家的狗叫胡世榮?”

老胡回過神來,雙手一把扯開布衫,露出胸前黑毛:“你家的狗才叫胡世榮!嚯?一來來了兩個小白臉!你娘褲襠爛了,把你露出來——”

聽第一句十三阿哥還扯嘴笑了一笑,聽到後頭不禁勃然大怒,掄圓一記耳光“啪”的甩在老胡臉頰上:“找死!”

老胡被帶血打落兩顆牙,殺豬價跳腳罵道:“夜入民宅,非奸即盜!把角門封了,這兩個都是江洋大盜,別放跑嘍!”

一時院裏角落的十數個奴僕也氣勢洶洶地前後左右撲將過來。@

我沒料到這麼快動上手,退之不及,十三阿哥忽把馬鞭子塞到我手裏,很快地道:“你儘管放手盯着姓胡的打,其他人我收拾!”

言猶未畢,後面的人已經擁上來,他身子一偏,迎上去就拳打腳踢混戰起來。

我呆在當地,腦子裏混亂一團:我在家連切個土豆都切不來,現在叫我拿鞭子打人?這是清宮戲,又不是武俠片!

正走神間,只聽角門口狗兒大叫一聲:“小心!”

我定睛一看:老胡正一臉淫笑半張着手臂敞胸露懷朝我熊抱上來!

西院四角都掛着燈籠,極亮的,老胡胸前曲直黑毛根根分明,看得我大是噁心,腳下一錯,手腕一振,不自覺把原本無意中纏繞在腕部的長長馬鞭凌空甩出,唰地勁刮過他的前額右眼上方。

老胡大叫一聲,仰后摔個大岔八,狗兒拍手大笑:“王八摔個屁股墩,沒臉回去見老爹!”

狗兒在配音,我一旋步加上力量,早又一鞭抽下去,老胡急忙用手一擋,鞭梢啪地抽在他手心上,手心立刻腫起一條血印,定睛細看,由鞭梢抽到他手心裏的赫然是一條眉毛!

我一停停住,老胡順我目光把自己的手反轉看了看,半張着嘴深吸口氣,不可思議地抬另一手往右眼上幾處按了按,果然少去一整條眉毛——還未出血。

“好辛辣鞭法!”老胡抖索着喊一聲,翻身跪地咚咚咚給我磕起響頭:“小白臉爺爺饒命!小白臉爺爺饒命!”

我冷眼瞅着他的醜態,靜靜地淌下廬山瀑布汗:一個年玉瑩都這麼厲害了,先動手的十三阿哥現在怕不是開始動手做人肉叉燒包了?

所謂狠狗不叫,叫狗不狠,是真有道理。

老胡這一犯膿包,那些個奴僕都蒙了,十三阿哥哪肯看顧,縱跳橫躍,幾下就把他們打的人肉堆似地倒在一處,害我在第一時間想起一篇名文《天呀裂了地呀崩了我呀被np了》。

但外邊又湧進來更多明火執仗提棍拿刀的家丁,十三阿哥一聲長笑,返身過來,一腳重重踩踏上老胡背心,先令他啃到一嘴灰,這才寒聲大喝:“都住手!”

他將腰中繫着的黃帶子一撩,啐道:“北京城十三阿哥愛新覺羅·胤祥在此!今日代九哥收拾奴才,哪個敢動?”眾人不禁呆若木雞,只圍了個半圓逼着我們。

阿蘭呻吟一聲,披頭散髮自地上爬起,許是手腳乏力,她歪歪扭扭爬起身,有大半頭髮倒披下來,蓋住正臉,配合上她的姿勢,恰恰拗了一個酷似貞子的造型,乍一打眼,我手一顫,馬鞭子啪嗒掉落地上。

十三阿哥猛地一腳將老胡踢了個滾兒,一手指定阿蘭:“這個女孩子十三爺我要定了!你們好好兒給我護送到北京——回去我和九哥說話,她少一根汗毛,有你們立旗杆的時候!”說完,他拍拍手上的灰,從眾人閃出一條道徑直往外角門四阿哥守候出走去?

我忙回身跟上他,心頭猶在亂跳:跟着高幹子弟就是好哇,打人鬥毆不用上派出所,只是這年玉瑩太古怪了,小小年紀,身上怎麼來的功夫,一鞭子抽了人家一條眉毛,怪寒驂人的,以後我還是少動手為妙,我是信唐僧的,連王八都不愛殺,砸到了花花草草的就不好了。

四阿哥見我們出來,先親手把十三阿哥衣服遞給他,令他穿上,又下死勁盯了我一眼,我反正扮縮頭烏龜到高福兒那找到自己騎的驢子——我上驢速度慢,一向比他們先動作晚出發。

西院眾人都給十三阿哥的氣勢震懾住,當真沒人出來追,我們一行當夜往北上了官道,認了十里廟方向而去。

想我讀大學時候也常通宵出去唱k什麼,但下半夜這麼騎驢夜奔的還就是頭一回:“看前面,黑洞洞,待我上前殺它個片甲不留……”

身邊坎兒問道:“年姐姐殺誰呢?”

十三阿哥前面回頭笑道:“殺驢唄,她做夢都說這話。”

第三章

經了江夏鎮這檔子事,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是歸心似箭,跟大隊人馬回合后,也不換高頭大馬了,直接拉到運河乘官艦趕往北京。

一路還算順風,大家心情不錯,只有我這個小可憐不分日夜倒在艙房裏睡大覺。

可能是穿越時空的後遺症吧,我在船上除了躺着,不論站着、坐着、跳着,只要腳一沾船板,立刻發暈嘔吐,好在四阿哥他們也不會指着我服侍。

苦過半月多,好歹是過了通州,隔天便到北京城朝陽門碼頭,拋錨靠岸。

我總算告別已被我睡出了一個凹下人形的小小床鋪,歡天喜地穿戴好,蹦噠出去上了船面。

一瞅,嘩,這運河河道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岸店堂鋪肆鱗次而列,人來人往,在古代也稱得上繁華地帶了。

大概為了接兩位皇阿哥欽差,對岸碼頭上還搭了一個大蘆棚,叮叮咚咚地禮樂不斷,隱約見十幾盞黃紗宮燈下一群穿朝服戴帽翎的官員們向官艦這兒潮湧過來,我溜到船頭,想再看清一些,卻迎面撞上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冠服齊全地自正艙出來,後頭還跟了兩列侍從,都是排場。

自從沒聽四阿哥話留守而是跟着十三阿哥跑進劉八女宅子西院打人之後,我見到四阿哥就跟老鼠見到貓似的,外加我上船頭一天,就在他面前華麗麗地大吐了一通,搞得他一天沒用過飯,哪裏有臉見他,我趕緊一低頭,後退讓道。

一陣冷氣,是四阿哥過去了。

一聲輕笑,卻是十三阿哥走過。

我呼口長氣,抬起頭來,右側走上一圓臉胖子,卻是四阿哥的大管家戴鐸,他身後垂手跟着翠兒,但不見狗兒、坎兒。

“年二小姐,四爺交待,請您先同我回驛館歇息。”戴鐸說話,聲音細細,我老懷疑他是太監,但他又有鬍子,真是一大懸案。

他的性子學的跟四阿哥一樣,不過人家是真深沉,他是假深沉,我只要有吃有睡,去哪裏也無可無不可的,因點點頭,又等了一會兒,見四阿哥他們上岸進盧棚了,才跟着他下船。

此時北京正交立秋,乾旱無雨,仍然焦熱滾燙,好在時不時有些微風,不至過於悶塞。

我下船走了幾步又開始冒汗,驛館就在碼頭邊,但路修得不好,看着近,得繞着走。

正沉着頭往前挨,忽聽前面戴鐸停下腳步,單膝跪下點手跟人打了個千兒,口頌:“八阿哥吉祥。”

翠兒也緊着跪下行了禮。

我卻反應慢一些,先抬臉打量來人,不期然對上一雙也正在打量我的若有尋味的眼睛,很舒服的微笑,讓人油然生出親近之心,自有一種獨特的風範,再細看下去,來人穿的是一件月白府綢袍,也不穿瓜戴帽,更顯洒脫風流——他就是那個所謂的清朝八賢王八阿哥胤?了?

親眼所見,不得不承認康熙爺真是會生兒子,高產,還高質,且各有各的風骨氣質,千古一帝真不是吹牛的,樣樣都行啊!

八阿哥身後帶着兩個小奴,見我穿着普通,其中一個長得略清秀些的頓時叱道:“大膽!見八貝勒爺敢不行禮!”我瞪瞪眼,跟我比眼睛大?氣死你!

我連四貝勒也不跪,跪你家八貝勒?開什麼國際玩笑,我是有自尊的。

但我也就這麼一想,八阿哥已經舉手制止:“不準對年二小姐無禮。”又笑吟吟對我道:“八九個月不見,玉瑩像個小大人模樣了,比先前出落得還好,回頭十四弟見了你一定懊惱。”

年玉瑩八九個月前的事我怎麼知道,很不願他順這話題往下說,揣摩着他的來意,笑道:“到底是八阿哥手足關情,來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吧?他們剛下了船,給那些官員纏着說話湊趣兒呢。”

八阿哥早看見了,因笑道:“今兒四哥和十三弟出巡歸京,禮部的人真來了不少,加上科道司官,也夠他們寒暄的,我下午去暢春園給皇上請安,剛剛兒回來,這就過去瞧瞧,哎,你們這是去哪兒呢?”

戴鐸忙答道:“回八爺話,我們這是去驛館,四爺的吩咐。”

八阿哥留神瞅了他一眼,只道:“四哥府里世子爺弘時也帶了桓勺蛹胰說芥涔萁庸傯母縝氚怖戳耍冉形遺黽扇碩冀擁轎腋諶チ耍換岫慫母紜⑹埽儼壞蒙銜夷親鬩燃綳耍」萇銜夷欽胰ァ

戴鐸一味點頭道不敢答應是,八阿哥這才帶了兩個小奴飄飄逸逸踱着信步去了。

我們一行繼續前行,到了驛館,我看一看,無非是個古代的招待所,無甚稀奇,橫豎戴鐸開好房間,我只管洗漱、用飯、歇息、無話,因在船上睡飽了,窗外月光又亮,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只是想心事,忽然聽到外屋翠兒奇怪聲息,我披衣下地過去一看,翠兒蒼白臉色蹙眉抱膝蜷縮在小炕上,大熱的天還緊緊裹着一床薄被。

翠兒雖是下人,但四阿哥說過將她留給福晉使喚,所以一般沒人差她做事,反便宜了我乘船來一路上勞她細意照料、說話解悶,我心裏也很感她的情,見她如此,便甩鞋爬上炕用手背量量她的額頭,不像發燒樣子,因奇怪道:“怎麼了?晚上沒見你吃什麼,餓了?”翠兒咬着唇拚命搖頭,我又問了幾樣,也是這般。

我犯起急,要去叫戴鐸,她猛地伸手拉住我,我一低頭,才發現她薄被下斑斑血跡,不由大吃一驚。

我的臉色嚇到她,她竟嗚嗚咽咽抽泣起來:“年姐姐,我流血了……我是不是會死……我怕……”

我拉開她的手,掀被察看,一下就明白過來,又不好明講,只拍拍她的頭,笑道:“沒事的,我也這樣過,女孩子家都會碰上的。你乖乖躺着別動,我出去一下,回來帶東西給你,用了就沒事了

翠兒聽話擦了眼淚,我要她去我床上睡,她無論如何不肯,我也就算了,看她安頓好,便找出帽子戴好,輕手輕腳出了門。

不想隔壁的戴鐸機靈,聽見聲息馬上就開門迎出,硬要跟我出去,這怎麼能帶他呢,我扳起臉說我房裏存着十三阿哥的重要物事令他給我看好還不準進去不然就叫十三阿哥跟他說話云云,好容易成功把他甩了,自己一人出了驛館。

踏出驛館,我憑來時記憶認了商鋪方向,興沖沖牆角拐了個彎要繞過去,不妨迎頭結結實實撞到一個人,慌的我趕緊雙手護住頭上帽子壓好。

清初留髮不留頭,萬一被抓住小辮子不是鬧着玩的,我也不敢抬頭看什麼,嘴裏含含糊糊道了聲“對不住”就要側身繞過去。

不料那人一聲不吭抓住我右臂,不知怎麼一扭,將我身子帶回牢牢按在巷子裏那堵磚牆上,我背後和手臂同時吃痛,不禁大怒,揚了臉正要開罵,眼前一暗,那人竟垂下頭,帶着強烈的男子氣息直接吻住我的唇,輾轉肆虐,不依不饒。

我的初吻啊!來古代的第一個初吻,就這麼沒了!

我驚駭莫名,想用腳踢,誰知腳才一動,就被那人用膝蓋抵住,要命,碰到了古代的色情狂!

怎麼這麼衰啊!

我舉起空的一手不分頭臉往那人抓去,現在只能期望老天保佑年玉瑩練過鷹爪功蛇形刁手一類的本事。那人沒料到我如此不懈反抗,匆忙間側首避過。我指間一滯一熱,只抓到了他的脖頸,他喃喃痛罵了一句什麼,總算放開我。

而我用力不當,指關節彷彿扭到,痛得眼眶一酸一熱,濺下淚來。那人回過頭,做了一個衝過來的動作,一眼看到我表情,卻愣在當地。

我吸口氣,抬手背擦擦眼睛,正好初月出雲,輝灑大地,也一眼看清了他。

他個子不高,奇怪的臉型,有些短,不長不圓不尖不方,總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平衡,倒是一眼就讓人記住的那種,還有他的海豚嘴,不說話也是嘟嘟在那裏的樣子——然而,等等,他的眼睛!

好漂亮的一雙眼睛:大而亮的瞳孔,長的睫毛,眼型像桃花瓣,眼尾微微上挑,既利落、又媚氣,潤潤的像是上等的黑玉,不知為什麼,又像含着一點濕氣在裏面,濕淋淋的很是勾人,令到他整個人看起來彷彿某種小獸,華貴、另類,而他臉上帶出的那一種隨時會開始賭氣的輕微神經質的表情,卻可愛得很。

被色情狂吃豆腐的確讓人不爽。

但是被一個竟然生了這麼美的一雙眼睛的色情狂吃豆腐,我想我要斟酌一下發飆的方式方法。

月色如此皎潔,我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

色情狂同我鬥雞似的對視片刻,忽然硬梆梆開口道:“怎麼樣?很陶醉吧?”

我正懷疑我的聽力是否發生問題,他已經笑起來,還笑得前仰後合:“我就知道你喜歡我這樣!果然——女人啊,就是麻煩

我仔細回想一下,剛才被他吻到的時候我好像也沒有輕吐香舌欲仙欲死什麼的吧?那他到底在得意個啥?

事關重大,我不得不為自己剖白:“喂,我出來不是……”

他打斷道:“你出來不是見我,是為什麼?”

我神氣地摸摸荷包里從十三阿哥那拿的幾片金葉子:“我買東西!”“買什麼?”我噎住。我是白痴,這年代怎麼可能有衛生巾賣,衛生紙都不知道有沒有!

他見我答不上話,更加樂不可支地擺擺手:“我今天練了一天騎射,累死了,明兒回京見!”

我實在受不了他的跳躍性思維,一垂眼,卻赫然發現他腰裏繫着一根明黃色馬尾卧龍帶,一驚之下,險險咬到自己舌尖,他卻大咧咧甩手與我擦身走過,剛走出去,又退回一步,望着我緊緊眉道:“我等着你,你敢不來的話,就死定了!”

他一抬手打下我的帽子,玩戲似的捏在掌中,笑哈哈自去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又一次受到刺激:這人走起路來“水蛇腰”一扭一扭的狂囂張,卻又扭得異樣情色,偏偏是我好的那一口。

完蛋了,沒想到回到古代,我內心的邪惡本質竟然只增不減,什麼世道!

——只不曉得,這傢伙究竟是皇阿哥裏面的老幾?

我舉頭望明月,低頭猜謎語,雖然詩興大發,到底沒那實力,只好作罷,悻悻然走回驛館,一路腳下騰雲駕霧般,也不是不受用的。

誰知剛轉過影壁,穿過佈滿紫藤蘿的垂花門,一個熟悉聲音突然響起:“小瑩子!”

我急轉頭看時,原來是十三阿哥在花廳里招手叫我,那花廳雖足有四進縱深,但一下擺放上十幾張巨大的八仙桌,也不覺得大,四阿哥就坐在花廳正中的一張太師椅上,除了十三阿哥,只有戴鐸在旁侍立,說話不像說話,商議不像商議,搞不清在幹嘛。

我也懶得理那麼多,十三阿哥叫我,我就朝他走過去,因有兩位阿哥下榻,驛館裏早清過場,除了貝勒府出來的侍衛,閑雜人等一個不見,我走在水磨地磚上腳步已經夠輕,仍發出一陣‘咚咚’脆響,格外驚心,這麼些天了,我還是不能習慣四阿哥在場時散發的那種壓迫感。

我依然不慣行禮,好在十三阿哥搶着開了口:“小瑩子,你先前跑哪去了?我叫人找了你一圈也沒找着。你這麼滿面笑容的是玩什麼去了?”

我眨巴眨巴眼,真正惱他老是小瑩子小瑩子的叫我,好像叫小太監似的,但各人愛好,不便強求,我一向猜十三阿哥小名點點,跟他是計較不來的,只好故作無事道:“我出去散步呢,晚上吃的點心太硬,不消化。”

話音剛落,四阿哥猛地一掌拍上桌面,枱面上兩隻育薄瓷茶杯應聲蹦起,一隻在枱面上打了一個滾,翻出桌面,哐啷墜地,碎片茶水四濺。

我毫無防備,表情還沒調整過來,只見四阿哥冷冷叱道:“跪下。”

戴鐸是個鋸了嘴的葫蘆,但十三阿哥的眼神我看得懂,他是讓我聽話,可四阿哥說翻臉就翻臉,根本無法讓我接受。

我氣得渾身發抖,只盡量剋制着,僵持不動,十三阿哥見勢不對,要過來拉我,四阿哥嘴角一挑,十三阿哥便不動了。

四阿哥睨着我淡然道:“還是你面子大。老十四是我同母兄弟,我回京他不來接,卻巴巴的來見了你,大半年都過了,就單差這一天兩天的功夫。你年家滿門都是我的奴才,我的規矩,你還記得嘛?”

我是知道十四阿哥有個一母所生的兄弟,但要說今晚見着的那個是十四阿哥,打死我也不信,他長得怎麼可能跟四阿哥差這麼多,簡直冰火兩重天。

但小學生也了解,四阿哥就是將來的雍正皇帝,跟他別苗頭,等於反抗歷史潮流,絕對是不上算的,還算我平時喜歡聽壁角,他的規矩我當然聽過一些,當下答道:“知道,四爺用人的規矩,不是難民從不收用。”

十三阿哥臉沒繃住,笑得一笑,四阿哥一眼把他瞪回去:“這是跟主子說話的規矩?”語氣卻是沖我來。

我這才想起,四阿哥的原話是:不是落難的人從不收用。其實不管怎麼說都蠻適合我,天下間還有比我更慘的人嗎?我連自己的身體都沒有了。

四阿哥那一句冷冰冰的“跪下”的確刺傷到我,但轉過頭想,我現今這個地步,人生的真諦也就只剩一個混飯吃的境界了,談什麼侮不侮辱,反正我也指望不上過三八節了,因暗嘆口氣,在四阿哥大發作之前向他斯斯文文福了一福,平心靜氣道:“主子的規矩不多,但每一條都是字字珠璣,小的畫虎不成說不齊全,可心裏都清楚記着,沒敢忘。要說小的面子大,那是主子拿小的說笑。主子是天,天外有天,小的再望也望不過天邊去。辜恩負主的事,小的不敢犯,若說今日有事欺了主,小的確確是無心之過,只盼主子免究。”

一番話說出去,花廳里靜寂無聲,半響四阿哥才哼了一聲:“小的?”

糟,我十點檔劇場《大長今》看多了,背台詞功力不到家,應該說奴才較符合國情,一時心怦怦的跳着,也不曉媒酉呂慈綰未χ謾?

出乎意料之外,四阿哥卻慢慢鬆緩了表情,我看完整個過程,才意識到我一直在和他對視着,他不凶的樣子其實很好,但不凶,就好像不是他了,這種變化很微妙,卻很吸引人。

“很好,既然你懂規矩,就要守規矩。今晚你就在這裏跪着守規矩,什麼時候學會下跪請安了,什麼時候才准起來。”四阿哥彈一彈膝上袍服,站起身來,揚長去了。

戴鐸卻不走,留下監督我。

我起初以為四阿哥是為了十四阿哥的事找我麻煩,但聽下來,他未必真見着什麼,繞到最後,又變成是為了我路遇八阿哥沒有行禮的事發落我給人看?

阿哥心,海地針,果然不是我這種凡人可以理解的。唉,跪就跪吧,好歹有瓦遮頭,我負氣衝出去總不見得還能打車回家罷。

我垂頭喪氣跪跪好,眼一瞥,見着十三阿哥還沒走,有意做個樣子給戴鐸看,因沒好氣道:“奴才恭送十三阿哥上床。”

話一出口,怎麼就那麼彆扭,想一下,才反應過來我是把上樓說成了上床。

抬頭看時,戴鐸咬牙扭唇,忍笑忍到憋紅了臉,配上他那張糰子臉,莫非就是傳說中的血滴子。

還是十三阿哥見過世面,只笑道:“心領了——對了,四哥已命高福兒先期帶翠兒回京城四貝勒府交福晉,狗兒、坎兒也一道去了,此外自有隨從同行,你不必擔心。”

“祥弟,只管羅嗦什麼?”四阿哥在垂花門外把話都聽了去,不耐煩道,“快來吧,還要安排明兒的事呢。”

十三阿哥便不再說什麼,掉頭走了。

戴鐸鐵板板立在我身前,非常敬業。

我木着臉盯住膝前那一灘碎杯水漬,比起它們,我並不會好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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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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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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