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三章 悲調
題記:這是李鋒芒最後一次代表河右晚報社說話請客,這也是他作為記者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露臉,語真意切,甚至有些低三下四。他很明白這樣做單位沒人知道,他也許是為自己要離開報社求個心安,但更多是為曾經並肩戰鬥的兄弟姐妹求未來——這比吹奏“江河水”要難很多,因為他的內心充滿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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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說,但不能不說,還得好好說。
到了酒店,時間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半,李鋒芒直接到包間,各位記者陸續就都到了,十多個人倒也沒怎麼推讓就都坐下了。
喝了口水,李鋒芒示意服務員開始上菜:酒也倒上吧。各位同行辛苦,今天略備薄酒,我代表河右晚報社與大家吃個飯。
摘下墨鏡,他很傷感:我昨晚幾乎一夜未眠,原因很簡單,大家今天上午都看到了。
有記者馬上就舉手想發問,他笑了笑擺手說這不是記者招待會,且今天在座的都是同行,所以不需要客套,可以隨便聊。只是,我有個不情之請,剛從英國回來三四天,在那邊一年多時間我幾乎不講漢語,所以呢,跟能言善辯的各位今天聚在一起,我先說幾句,有不到之處,請各位海涵。
他必須儘快“堵住”這些記者的嘴,都是走南闖北、啥採訪都敢涉獵的主,如果問出難堪的問題,答與不答都不合適。
“在座的除了小姚給我做過專訪”,李鋒芒緩緩站起來:其餘的我都不熟悉,但都看過各位的大作。這樣吧,我先吹奏一曲嗩吶,不是給各位助興,而是心情實在鬱悶,需要宣洩。
都愣住了,旁邊的服務員上前遞過嗩吶,他在車上就給老姚打電話,讓他幫忙找把嗩吶——這個老姚直接就去買了一把。
拿過嗩吶調了調音,他也提前吩咐過上菜慢點,為了河右晚報社的負面影響不至於太大,李鋒芒真是絞盡腦汁,這只是開場,接下來他語重心長說了一番話,沒有打底稿,但有記者錄下來——事後徵得李鋒芒同意,發到了自己的微博里,傳遍全國,很多媒體人都黯然神傷。
這是一曲《江河水》,李鋒芒很久沒吹奏過,說起來這是一首著名的悲曲,網上有說這是史上最肝腸寸斷的嗩吶曲。
心情本就糟糕,想着甄青梅的未來暗無天日,想着《河右晚報》每況愈下,他站在座位後面吹奏的聲音如泣如訴,悲天憫人……
這肯定不是他吹奏的最好的一次,也不是最悲傷的一次,姥姥去世他吹奏過,整個山谷都好似回蕩着哭聲,但這一次他也投入很多情感,所以是吹奏的最複雜的一次。
一曲終了,餘音回蕩,嘆口氣,看有幾個女記者都在擦眼淚,隨即把嗩吶遞給服務員,回到座位坐下:不好意思,給大家添堵了。但這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很複雜,曾經的同事……
小姚率先鼓掌,隨即所有人都鼓掌,從嗩吶技巧上說,這沒問題,但李鋒芒知道在座的肯定不是來聽曲,所以就是笑着起立微微鞠躬作為掌聲的答謝。
“各位,我家是嗩吶世家,姥爺如今九十多歲了,前年跟河右大學音樂學院合作出版了一本民間嗩吶曲集,老人家登上過國家電視台,也是我們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對了,大家可能都知道吧,這個曲子叫《江河水》,我小時候在山村靠吹嗩吶賺點錢湊學費,這個曲子就是白事用的,也就是出殯的時候吹奏,屬於嗩吶著名悲曲之一”。
掃了一圈,李鋒芒接著說之所以吹奏此曲,是我的心情,也讓我想起一件事——我兒子學習這個曲目的時候,總是把不住調子,音不錯但情緒不對。也不能怪他,於是我就跟他看了些網上的出殯片段,效果仍不好,兒子說這都是演戲。
笑了笑,李鋒芒接著說:演員也許都是好演員,但有些悲傷真演不出來,影帝也不行,除非他經歷過。
“於是我就給兒子講我當年怎麼把這個曲子拿下的”,想起往事,他嘆口氣:我老家鎮裏有個老太太去世了,因為死得太突然,所以家人趕緊給外地的女兒發電報。說起來是快二十年了,那時候溝通不暢、交通不便,等這個女兒回來,已經是出殯的當天。
村裏有村裏的規矩,人去世放七天,第七天必須在中午十二點前下葬,我跟鼓樂班子在墓地準備吹奏最後一曲的時候,也就是這曲《江河水》,那個女人披頭散髮跑了過來。
這是個非常孝順的女兒,到跟前直接就昏倒在棺材前,村裡幫忙的人趕緊上前掐人中,悠悠醒來,這女人喊了聲:讓我再看我娘一眼吧……
“這不可能”,嘆口氣,李鋒芒說村裡規矩第六天移靈就要蓋板釘棺,然後任誰也不可能再打開,這女人哭嚎着,突然直接一頭撞在棺材上,只見一行鮮血順着她的臉頰往下流,滴答在黃土地上……
“也就這時候鼓樂班子開始吹奏,我流着淚吹完了這首《江河水》,自此每次吹奏都能想到那個場景……”
都靜靜聽着,聽着敘述很是悲傷但覺着莫名其妙,這位聞名全國的優秀記者,河右晚報社的總編輯,講這些幹什麼?嗩吶確實吹得不錯,但這跟今天這個事情有關係嗎?
嘆口氣,李鋒芒心裏明白在座的這些記者想什麼,於是接著說:我給我兒子講了這個故事後,聽他再吹奏此曲,調子好了很多。
“唉,好好吃個飯,聽我嘮叨這些”,李鋒芒端起一杯酒站起來:我是想說,只有心裏有悲傷,吹出的嗩吶才有悲調!只有心裏有“記者”這兩個字,寫出的稿子才會不辜負這個稱呼。
來,大家共飲此杯,今天法庭上我們“送別”了一位記者,一位同行,她走錯了路,受到了懲罰,希望她能改正,只是這個改正的過程太漫長太痛苦。
紛紛起立,有喝的有抿的也有端飲料的,李鋒芒喝乾杯中酒然後擺手說大家坐下吧,我實在不想再說關於報社,關於記者,關於這個庭審的話了,可,大家能來吃着飯,目的是想從我這裏知道些什麼,所以又不能不說。
自顧自倒酒,李鋒芒嘆口氣:
說什麼?說無冕之王到普通人,到新聞民工,到很多人防着?
說什麼?說凝視深淵久了都變成了深淵,說面對惡龍時間長了都變成了惡龍?
說什麼?說新聞記者是一個偉大的理想,為此做什麼在所不辭?還是說這就是一份職業,養家餬口辛苦賺工資?
說什麼?說紙媒江河日下,說我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說什麼?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也是記者,我知道此時此刻該問什麼,如果今天法庭被告席上站着的是諸位報社的同事,這麼大的事情這麼大的轟動新聞,我知道怎麼寫,也很想問問貴報的總編輯,她到底怎麼了?
“只是這個所謂新聞的點是什麼,是因為甄青梅是報社副社長才這麼轟動吧!都是記者,都是報社的人,這樣的新聞點大家真的很重視嗎?採訪的時候真覺着是身外事”?
端起酒杯,他動了感情:今天誰敬酒、我都干,我敬酒、諸位隨意。我很明白一醉解千愁只是暫時的感覺,等酒醒會更加地難受,只是,我想醉……想我從業十多年,寫過那麼多批評報道,那麼多調查報道,但從沒想過要給一個同事來解釋過程回答細節,回答內幕,回答此時此刻的心情。
“我當了這麼多年記者,面對任何困難我都沒有退縮過,今天我很躊躇,因為站在法庭被告席那位玷污了‘記者’這個字眼這個職業,而她能夠編輯稿件是我教的、當創意策劃部主任是我的提攜、競聘晚報副社長我點頭了”……
這都是沒有任何隱瞞,李鋒芒淚流滿面但也沒去擦拭:“唉,來吧,第二杯大家隨意,我幹了”。
喝了這杯酒,他話沒停:從記者到主任到總編輯,從醫學院本科畢業到新聞傳播博士生,我好像越來懂得越多,更好似越來越不懂了。在英國這一年,我不快樂,除了跟導師一起做學問,我隨時隨刻都在想未來,我的未來、記者的未來,紙媒的未來。
“也許我想我跳出固有的環境,可以當幾天旁觀者,因為旁觀者清,但我錯了,也許我在理論的路上越走越遠,但在現實的軌道里卻越來越不知所措”。
看了一圈,李鋒芒倒了第三杯酒,再次站起來:諸位不要動,這是我的家鄉,所謂“大義滅親”,我曾寫過這裏很多負面報道,也很欣慰看着我的報道讓很多錯誤糾正,但今天我需要給各位求個情——從小倔強,我沒求過什麼人,家貧如洗為讀書我挖野菜吹嗩吶,只為成長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現在,得求一次。為我在採訪中曾差點丟掉的命,為河右晚報社三百多為活着在努力的命,為這張河右省內影響力最大的都市類媒體的命,我求大家寫這個稿子的時候,手下留情——希望大家能夠隱去《河右晚報》這四個字,這四個我視若生命的四個字;希望大家能夠隱去‘報紙記者’等字眼,這是給予我很多,我也為之自豪的事業”。
“不強求”,他舉杯一飲而盡:好了,我們當地酒桌規矩是共飲三杯,然後各自為戰,接下來哪位想問什麼就問吧,我保證知無不言。如果沒有問的,咱就喝酒敘情誼,為再有機會見面,彼此能笑着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