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真相的真相
()以前,在河東念小學和初中的時候,周坤總覺得老師只會照本宣章,水平很差,心想是不是高中老師的水平能高一些,說一些能聽的實話,可沒想到,和初中時的區別並不大。學習,自然要學些真實的東西。如果高中三年與初中並無分別,那還有什麼必要繼續讀下去呢?
周坤甚至開始琢磨,是不是河東地區沒有高中是領先於歷史潮流的。但錢大發否定了他的想法:“那不一樣。在河東,你能見到這麼正點的妞嗎?”
周坤往窗外一看,一個身穿粉色職業套裙的漂亮小姐正蹬着高跟鞋朝教學走來。那翹起的睫毛,那挺拔的鼻樑,那隆起的胸和臀,那搖曳多姿的身段,讓周坤感到――突兀。狗舍灰暗、骯髒的校園裏,不該有任何光鮮亮麗的東西。
這位性感美女,就是抱着把事情“挖深挖透”的目的而來的丁凝了。走進狗舍做採訪,是她的同僚們想都不敢想的事。虧他們還口口聲聲把理想和事業掛在嘴邊,一到關鍵時候,一點都不敢冒險。那種理想和事業,恐怕只是謀生的手段而已?想到這裏,丁凝心中的優越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你覺得怎麼樣?”錢大發口水都要淌下來了。
周坤認真地豎起三根手指:“我覺得,兩個字,羊入虎口。”
他的數學真的不怎麼樣。
錢大發擅長偷東西,八卦掌的騰挪橫走功夫,全被他改良成盜竊之術。獅子滾球掏背包,橫江跳馬抄腰包,白蛇伏草探內袋,鷂子翻身順錢包。但迄今為止,他還沒有偷過人。但在狗舍上了幾天學之後,他認為,自己可以偷人了。
“無論你看上哪個妞,只管一掌拍暈她,拖到體育館後面就行了。好多人都這麼干!今天早上我還看到一對。”
這種話,周坤向來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倒不是他覺得這事有多不道德――他從來不把公認的道德當回事,而是對學校里的女生興趣缺缺。在河東,愛惜女兒的家庭出於保護女兒名節的考慮,都不會把自家閨女送到狗舍來。只有窮得過不下去,女兒又沒什麼姿色,攀不上大戶人家,卻依然一心想改善生活的父母,才會叫嚷着“不惜一切代價”把女兒送進狗舍。而狗舍無處女,是全市公認的。
在男女之事上,周坤是有潔癖的,因此他不會對不潔的事物提起絲毫興趣。不過,現在錢大發意淫的對象,是那個來自河西的女子:“一會兒下課,我去找到這妞,就用手刀往她脖子上這麼一切,她就倒在我懷裏了。然後,我扣着她的大腿,把她扛在肩上,一路疾走,來到體育館後面的黃楊樹下,把她的裙子往下一拉……”
錢大發的長相十分猥瑣,齙牙,鼠眼,身材又矮又瘦,但周坤不得不欣賞他的直率。肯如此誠實地說出自己的心聲,這樣的人並不多。就拿教室里的這些同學來說,他們一個個假裝聽課,眼睛卻頻頻朝窗外瞟去,真是虛偽啊!
之後發生的事有些出乎周坤的意料。校長派人通知他去會議室。當他走進那間屋子,發現那個靚女正捏着筆,正襟危坐在會議桌前。在一旁作陪的,除了校長梁書同和助理劉正外,還有兩個學生。一個穿着黑背心,留着一頭烏黑的及肩長發,另一個穿着白襯衫,戴着金絲邊眼鏡。
校長助理劉正示意周坤坐下,見人都到齊了,便說道:“這是高三1班的野山超同學,這位是高二1班的陳田同學,這是高一3班的周坤同學。他們當時都在場。這位是丁老師,朝陽報的記者。她是為日前校內發生的暴力衝突而前來做採訪的……”
“哪一起暴力衝突?這裏每分鐘都有人在打架。熱血校園,哈!”野山超很不客氣地打斷了劉正的話,還假假地一笑。
劉正一肚子火,心道:這不是揭學校的短么?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陳田及時發言:“野山同學所說的打架,無非是同學之間的小摩擦,其他學校也有這樣的情況發生。能引起丁老師注意的,想必是那起流氓襲擊校園的事件?”
此話一出,不僅劉正滿意,丁凝也感到這個學生講話得體,可以深入交談,便對着他發問:“能說說具體情況嗎?”
陳田兩手放在桌上,腰板挺得筆直,把開學典禮上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看他侃侃而談。一副優等生的樣子,誰會相信他能以空手重創一名諳熟鷹拳的打手以及近十個手裏抄着傢伙的混混?
丁凝握著錄音筆,認真地聽他說完,又問:“請問,你知道那些人闖進學校的原因嗎?比如說,他們來找誰?想達到什麼目的?”
陳田搖頭。
周坤也搖頭:“我是一年級新生。”
丁凝不得不轉向一臉不善的野山超。這個留着長發的人,鬍子拉茬,不穿學校的制服,雖然身材並不顯胖,但從脖子到手臂,肌肉鼓鼓的,顯得十分精幹,充滿着力量。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直勾勾的眼睛,閃爍着兇悍、逼人的光芒。
他一點也不像學生。
野山超答道:“他們想把我們趕走。”
“能說得具體點嗎?”
野山超不耐煩地站了起來:“小妞,你來這裏到底想幹什麼?”
面對那充滿野性的神情,就算丁凝高傲自信,也難以抵擋。她努力剋制住身體的哆嗦,回答道:“真相!”
“你已經得到了真相。沒事的話我先走了!”野山超抓起椅背上掛着的黑西裝,搭在肩上揚長而去。
劉正一個勁地向丁凝道歉:“野山同學連續留級四年了,實屬我校異類。如有冒犯,請多多包涵。難得丁小姐蒞臨敝校,如不嫌棄,還請留下用膳。”
就學校食堂那窮酸相,哪裏能用來招待客人?外出到飯館就餐也是不現實的,因為餐費之昂貴,令學校的財政不堪承受。就拿消費水平中等的比薩餐館來說,一份標準量午間套餐的價,可以買十份狗舍的午飯。
劉正也是客氣一番,誰知丁凝欣然同意:“那就勞您破費了!”
梁書同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做聲,會談結束后,他向劉正小聲囑咐:“這位記者是貴客,好好招待,錢由我出。”
這些天來,梁書同頗為憂慮。因為打砸桌球房的事,令學校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聲譽愈發雪上加霜。雖然事情是黃毛那伙混混挑起的,並且他們背後一定有人指使,但這個事實卻無法公之於眾。因為絕大部分新聞媒體都極力討好議事會的當權派。而原本同情狗舍的議員也可能受到媒體報道的影響而改變立場。事態如果真的照此發展下去,那狗舍離關門就不遠了。
在這個時候,假如能有一家報社,哪怕一個記者,發表幾篇對有助於改善河東居民形象的報道,則會令狗舍的不利局面大大改觀。這些天來,他奔走在電視台和報社之間,希望能爭取到些許支持。但是,他一無所獲。老議長離任,很多事情果然變得難辦起來。現在,他對這位敢於親自進入狗舍採訪的年輕記者寄予厚望。
丁凝婉言謝絕了劉正外出用餐的建議,直接殺入餐廳,跟學生們混到了一起。劉正勸不了她,又拉不得她,只好在她身後跟到處轉悠。
髒兮兮的餐廳里,丁凝看到那色彩灰暗的米飯和泛黃的菜葉,聞到了空氣中的酸味,便放棄了用餐的打算,直接找到了正在跟錢大發爭搶一塊腌肉的周坤。
“大姐,你害我少吃了一塊肉。”周坤一邊掐着錢大發的脖子,試圖讓他把肉吐出來,一邊向丁凝表達自己的不滿,“希望我的損失能為你換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你想知道什麼?”
“真相的真相。剛才陳田同學說了很多,聽起來也言之成理,但恕我直言,我覺得他有些言過其實。這裏並不像他說得那麼太平,對嗎?你是新生,我希望聽聽你的看法。”
周坤放開了口吐白沫的錢大發,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如果你要我說實話,我可以認真告訴你,這裏就是我的天堂。我是在亭林河東岸長大的,老爸開武館,所以,我從記事起就開始打架。我靠讀拳譜識字,只認得郭雲深、楊露蟬、董海川,靠挨打鍛煉身體,靠打人保住午飯。而到了這裏,我讀的是課本,知道了牛頓、愛因斯坦,能上體育課,而且可以安心吃飯。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出路,我有希望過上不需要打架的生活。而如果我留在亭林河的那邊,我看不到任何未來。這就是真相的真相。”
丁凝一時語塞。靠打鬥才能生存下去,那是怎樣殘酷的環境。河的那邊,竟是這樣的地方?她萌發了去河對岸做深入採訪的念頭,但想到這樣的事近年來似乎從未有人做過。自己要不要敢為天下先呢?
她正琢磨着如何繼續多了解一些訊息,突然覺得眼前一暗,幾個身材高大的學生把她圍住了,為首的是那個討厭的野山超。
“你們想幹什麼?”丁凝有些驚慌。
野山超似乎對她的窘迫很是困擾,摳着太陽穴低聲道:“小妞,你別總是一驚一乍的好不好?跟我們走!”
走?去哪兒?幹什麼?有什麼事需要那麼多男人和一個女人一起做?丁凝臉嚇得煞白,向劉正投去求助的眼神。好在劉正倒不驚慌,趕緊安慰道:“走!野山同學沒有惡意,他只是不愛解釋。”
丁凝塞給周坤一張名片,囑咐他有事及時聯繫,便跟着野山超一夥走了。一干人等來到校門口。門外停着的幾輛警車車門打開,跳下來十幾個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他們把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警惕地走了過來,確認丁凝沒有受到傷害之後,趕緊帶她上車,飛一般駛離了狗舍。
目送警車行色匆匆地離去,梁書同深深嘆了口氣:“難道這回真的要關門打烊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