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佛度 4.白蘇

卷三:佛度 4.白蘇

因為要教周顯法術,我不得不在金陵逗留。

某日清晨醒來,薄霧茫茫,見前日開得燦爛的紫薇已落了一地殘花,忽然回想起來昨夜漏斷更盡之時下了一場磅礴夜雨。

院子裏的石榴早已開謝,白蘇一襲白衣立於樹下,朦朧光影中,她的背影纖弱窈窕。見我推門出來,她轉頭對我一笑,盈盈下拜:“這幾日多謝姑娘了。”

笑容有些像林洛笙,讓我一瞬間有些恍惚。

“不必客氣。”

我走過去上下打量着她,見她穿的白衣像是喪服,思忖道:“你這一身是……”

她攏了攏被晨風吹亂的頭髮,輕聲道:“姑娘,我要走了。”

晨光微曦,屋后的山林里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鳴啼,她柔柔的目光望着遠山說:“我今年十七了,兩年前表哥辭鄉遠行求學,阿嬤告訴我,表哥獨在異鄉一定會過得很辛苦。我想啊想,覺得不能讓表哥一個人受苦,於是就辭別阿嬤來了金陵。我來金陵的那天,表哥與人起了爭執被打得全身是傷,躺在床上幾天不能動彈,我腳不沾地照顧了他很久才能下床行走。我當時就想,如果我沒來金陵,表哥會不會就這樣不聲不響的死了。幸好我來了。”她垂下眼帘,又繼續道,“可是如今我再不能陪他了,我很擔心他日後的生活。姑娘,你說我為什麼只能活到十七歲呢?”

我被她問的一時之間啞然無聲。

陽光漸漸衝破雲層,將天邊鍍了一層霞光。

我跟她說了句不過是世事無常罷了,便領着周顯去了金陵,我對周顯說:“你的小未婚妻想要一張床,四四方方的那種,埋在地里的。”

周顯:“……”

剛進城門行了不足百步,便看到前方最大的酒樓對面人群熙攘,來往嘆息。

我走過去,見是一個披麻戴孝的姑娘在賣身葬父。

姑娘粉面桃腮,眉眼水波柔情,一身孝衣更稱的人身量纖細,楚楚可憐。她跪坐在地上淚眼婆娑,身邊草席上躺了個鬚髮皆白的老人,雙目緊閉。

我挑眉打量了一眼,心道這賣身位置選的真真是好,來來往往不是富商就是顯貴。

周顯在我身邊抹了把眼淚,上前去將姑娘扶起,於是我終於知道他本質確實是個老好人,那天說擔心我怕我被拍花子的拍走並不全是鬼話。

周顯跟姑娘說他正好也要去買棺材,多買一副也是順便,不需要姑娘賣身,他會幫她把喪事辦好,邊說邊把自己感動哭了。姑娘推脫不過,臉色不大好。他向姑娘行禮,不待姑娘點頭就拉着我去了最近的棺材鋪,去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

“師父,那姑娘委實可憐,我們選一副好的棺材替她將老父葬了吧?”

我笑着看他:“人家姑娘可不一定會感謝你。”

周顯疑惑:“什麼?”

我笑着搖頭不語。

他不再糾結,挑了副上好的紅木棺材就風風火火的找賣身姑娘去了。

金陵大街上人來人往,那姑娘早已不見蹤影,一打聽才知道被一位貴人買走了。

周顯迷茫望着我:“師父……”

我聳聳肩:“人家賣身也是要挑人的好吧。”

周顯:“……”

後來聽說金陵出了許多賣身葬父葬母葬兄弟姐妹甚至葬貓貓狗狗的俊俏姑娘或公子,然後被官府的人以擾亂公眾秩序罪論處,還聽說當時官府抓人的時候某些原本直挺挺躺地上的屍體突然間便“詐屍”了,將周圍的吃瓜群眾嚇得四處逃竄。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風逐流雲,一晴方覺夏深,我抹了把汗水,拍了拍周顯的肩膀以示安慰,他看上去有些沮喪,懨懨去換棺材,說白蘇不喜歡紅木的。

我尋了個路邊茶攤喝涼茶等他,茶攤里坐着幾個納涼老人,一手蒲扇一手涼茶,悠悠說著前塵往事。

我撐着頭,對麵茶桌來了幾個年輕氣盛的讀書人,頭戴綸巾手持摺扇,故作風流后又念了幾句酸詩。

酸詩直白翻譯過來大概是說哎呀今天天氣好熱啊,陽光普照大地,我心裏卻無限惆悵,懷才不遇的心情誰能懂啊……

聽了一陣后我昏昏欲睡,那幾個酸秀才又開始高談闊論,談經論史引經據典講述治國方針,彷彿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能。

我心裏感嘆他們真應該感謝如今朝廷風氣開明,這樣在大街上討論國事都能安然無恙。

忽然一秀才憤然拍桌,我被他激得清醒過來,聽他憤憤不平道:“在下早就說過,那四皇子狼子野心,如今太子殿下剛剛薨逝,就糾結黨羽,陷害忠良,媚上欺下,不過短短几日就迫不及待取而代之,入主東宮!哼,容國萬里江山怎能交到這種人手裏!”

“宋一兄,慎言。”有人趕緊給他使了個眼色。

我詫異看他一眼,心道他還真不擔心被人抓起來,不過這四皇子好像是顧景沉,嘖嘖看不出來,原來已經當上太子了?

那秀才一甩袖子又哼了一聲,招呼店家:“老闆,上碗涼茶!嗯?怎麼漲價了?上次不是兩文錢一碗嗎?怎麼變成三文了?”他憤然拂衣,“給我上兩文錢的!”

我:“……”

忽然街道盡頭出現一輛輛囚車,由上百名官兵押着,百姓紛紛伸長脖子觀看。

忽人群中有人發出抽氣聲:“那和尚好生俊俏!”

我愣愣望着,為首的囚車裏,白衣僧人疊跏趺坐,眉心紅蓮妖嬈,面目清冷神聖,他微微合著眼,白皙瘦長的手指捻着菩提手串,不知頌的又是哪一篇佛經。

似有所感應,他睜開眼看向我,眸子清明平靜,無波無瀾,他微微對我點頭,像是在打招呼說今天天氣真好。

人群里傳出來陣陣竊竊私語:

“那位大師好像是珈藍寺佛子,咱們容國尚佛,佛子為何會被抓起來?”

“尚什麼佛!如今聖上終日求仙問道,早就不尚佛了。太子殿下在珈藍寺遇刺,聖上大怒,當天就命人將滿寺僧人抓捕了,聽說方丈已被處死,至於其他人要怎麼處理就不得而知了。”

“果真是世事無常,我記得幾年前還曾去珈藍寺聽釋空大師講授佛法,當時座無虛席,大師宛如真佛,彷彿坐於九天之上,佛光普度眾生……”

“……”

官兵持槍於兩側開路,我和眾人皆被擋在兩邊。押送釋空的囚車從我面前駛過,驚起滿地塵土,將炎熱的夏日更添了些煩躁。

釋空為何不走,以他的能力有幾人能攔得住他?他有什麼打算?我心裏百思不得其解。

囚車漸漸消失,人群散去。周顯定了棺材後來找我,我恍惚了會,買了些東西便跟着他回去了。

白蘇愈發虛弱,身子已經留不住魂魄了。

早晨我在門前放了張納涼用的竹椅,傍晚時分我們回來的時候她正躺在竹椅中,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周顯從房裏拿出一件衣服給她蓋上,白蘇朦朧睜眼。

“表哥,天有些熱,衣服拿回去吧。”

小貓一樣的聲音,細細小小的。

周顯搬出一個小馬扎坐在她身邊,一邊給她扇風一邊說:“阿蘇,你日後想住在哪?”

許久沒聽到回答,白蘇雙眼微闔,安安靜靜的像是睡著了。

天邊最後一抹霞光也被黑暗吞噬,月上枝頭,落下張牙舞爪的樹影。

白蘇漸漸轉醒,目光深深注視着他,流連繾綣,彷彿要刻在靈魂里。她扶在扶手上的手漸漸垂下去,口中喃喃:“帶我回錦山吧,我想阿嬤做的湯餅了……”

周顯壓抑着哭聲說:“好。”

我念起往生咒,聲聲咒語中,四周隱匿的孤魂野鬼紛紛向院子飄來,又有所顧忌不敢前進,只敢在院外徘徊。

白蘇的靈魂受到指引,漸漸化為光點消失不見,此時月灑清輝,群星隱匿,明天大概又是風和日麗的一天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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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生死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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