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博雅軒，元青花
希望被重新點燃，女孩燦然答應道：“可以的先生，請您上手掌眼。”
古玩行內有個規矩，叫做旁觀不語，什麼意思呢？
就是買賣雙方商談的時候，其他人不能發表任何意見，應當保持適當的距離，如果交易未成，其他人才能上手。
所以葉然開始沒出聲，現在塵埃落定了，他才站出來，做一回急公好義的關公。
手放在青花大盤邊緣，一路撫摸感受指紋傳來的觸感，半分鐘后又將大盤翻轉，看了眼底胎和字號。
就在此時，葉然猛然鬆手，青花大盤在桌面上起舞，上下跳動，不斷發出沉悶的咣咣聲。
這個舉動讓女孩和鑒定師詫異，哪有這麼掌眼瓷器的，如果這件青花大盤是真品，摔壞了誰來負責？幸虧這是看新仿品！
“看起來有一眼，品相完整，是件老開門的俏貨。”
這句話里，葉然用了三個古玩行的術語，來體現其專業性：“有一眼”，指這件東西不錯，價值較高；“老開門”，就是年代老的真貨；“俏貨”，是比較精美精巧的古玩，多指的是瓷器收藏。
看葉然行話說的門兒清，應該是個行內人，讓鑒定師皺起了眉頭，顯得頗為不悅：“小夥子，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有什麼證據證明？”
葉然不卑不亢，再次將青花大盤反轉，指着盤底說道：“這個簡單，元青花是用高嶺麻蒼土做的胎，特點是白而不細，因為當時工藝有限，很難做到完全粉碎，所以能看見很多氣孔，新仿很難注意到這個細節，而且器底不施釉，稱之為糙底或砂底，糙底上的紅色斑，叫做火石紅。”
“此外，元青花以景德鎮最著名，流行七分拉坯、三分修坯的成型工藝，與現在截然相反，這是因為元代泥料的可塑性強，可是拉的很薄，所以器物上半部和內部不需要修整，只需對下半部和圈足做簡單修整即可，這些都肉眼可見。”
葉然表現的很專業，讓鑒定師有種不祥預感，也有些不服氣：“如果造假的人注意到這些細節呢？”
“不排除這個可能，所以有了第二點，元青花是用柴木窯燒制，新仿瓷器多是用氣窯燒制，燒制工藝不同，釉質的化學變化和物理變化也不同，尤其是釉中氣泡的形成，柴木窯燒的明顯大小不一且疏朗，氣泡明亮，現代氣窯燒的氣泡較細，大小相間不透亮。”
臉色微變，鑒定師還是不服：“你說的這些只是相對而言，不排除造假者用柴木窯仿造器物。”
放下青花大盤，葉然伸手撫摸青花紋飾：“所以有了第三點，元代青花料分為進口鈷料和國產料，進口鈷料的主要成分是低錳和高鐵，用進口鈷料繪製的青花紋飾，色彩濃艷深沉，帶有紫褐色或黑褐色，較廣潤的斑點，稱之為‘黑疵’。”
“有的黑疵還會出現錫光，這種自然光澤帶有凹凸手感，而新仿元青花雖然也有錫光，但斑點較密集，給人以僵硬之感，小姐你可以試着撫摸，仔細感受試試。”
鑒定師眉頭緊皺，不願意承認：“這並不能證明什麼。”
葉然不以為意，繼續悠然道：“還有第四點，元青花是採用蘸釉、澆釉和刷釉工藝，看上去釉質豐滿肥厚，欠缺平整度，特別大件器物，釉面往往留有‘淚痕’和‘刷痕’現象，比如我手指的這個。”
“此外，老先生您也說了，元青花紋飾構圖豐滿，層次多而不亂，俗稱‘滿畫’，這是元明時期特有的繪畫技法，多出自當代畫家之手，以七至九層為常見，最多有十幾層，裏面的神韻無法仿製。”
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對元青花門兒清，比他浸淫幾十年懂得還多，鑒定師當真臉面無光。
看鑒定師還不肯承認，葉然最後補充道：“元代以蒙古人入主中華，不重工藝，且享國不足百年，無暇享樂事業，所以元代官窯只有景德鎮，官瓷為歷代最少，但進貢御器卻堪稱精妙，器內均燒印有樞府字號，這個字號就是最好的證明。”
為了端着顏面，鑒定師始終不肯鬆口，可葉然最後那句話，卻像壓死駱駝的稻草，讓他不得不承認，今天是自己看走眼了。
要知道掌眼瓷器，最先看款識字號，由此斷定來歷出處，是哪朝哪代的器物，是民窯或是官窯，尤其是官窯款識，後世最難仿製。
因為官窯字號都是由宮廷匠作，具有獨門獨到的手藝，比如字體筆畫的順序，字體書寫習慣等，後世仿製不知道竅門，根本仿製不出，所以款識是鑒別真偽的重要手段。
低頭嘆了口，鑒定師不得不搖頭承認：“李小姐，我承認，今天是我看走眼了，博雅軒願意賠償。”
開門做生意，尤其是古玩經營，特別講究誠信和金字招牌，鑒定師能當著這麼多人，承認自己打眼，無疑會帶來負面影響，但也不失為壯士斷腕的魄力。
女孩連連推辭，惶恐道：“不不不，老先生，是我找您掌眼的，怎麼能讓您賠償呢，能辨出真偽我就很滿意了，還有這位先生，謝謝您。”
“不客氣，都是玩這行的，難免有些技癢，出來多了兩句嘴。”葉然揮了揮手，然後看向鑒定師，笑道：“既然已經多嘴了，也不少最後兩句，老先生，上手瓷器哪有戴白手套的？我看博雅軒經營的是雜項，您今天是第一次上手吧？”
鑒定師怔了怔，頓時羞愧難當，摘下白手套向葉然拱手：“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長江後浪推前浪，今天受教了······”
走出博雅軒，日頭已經頗為毒辣，晃得人睜不開眼，葉然以手扶額，繼續往古玩街深處走去，二十多分鐘后，終於來到那家最小的古玩店。
站在店門口，葉然抬頭望去，門頭上有塊匾額，像是隨便找了塊木頭，用毛筆寫着“如心閣”三個大字掛在上面，歪歪扭扭的，看不出絲毫神韻。
葉然父親的古玩店，叫做“己勿齋”，取自《論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為“寬”字。
而將“如心”兩個字放一起，則是一個“恕”字，合起來就是“寬恕”，這是葉家的家訓：寬恕他人，寬恕自己，寬恕過往，唯寬可恕。
可有些事情，寬恕是沒有用的，天理昭彰，總要有人伸冤雪恥，人活着不只是活着，還為了有意義。
就像那些古玩，從哪裏來？有什麼影響？為什麼值錢？這就是它的意義。
駐足看了半分鐘，葉然已經汗流浹背，然後邁腿走進如心閣，這是一家很小的古玩店，最裏面是櫃枱，櫃枱後面的牆壁上，供着一尊泥塑，不是關公也不是佛祖，而是一個商人。
多看了泥塑兩眼，葉然認出那是古玩經營的祖師爺，被尊稱為商聖的陶朱公范蠡，是他最早提出糧食布匹十分利、中藥當鋪百分利、古玩字畫千分利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