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夜之間
()葉雪山坐在牌桌前,興高采烈的把牌一推:“大三元!”
旁邊的金鶴亭探頭一瞧,隨即咂嘴一拍大腿。葉雪山得意洋洋的笑出兩個梨渦,美滋滋的環視桌上眾人:“怎麼樣?我今天的手氣,夠可以?”
對面是日本鐵路公司裏面的一位華人經理,最是好賭,這時就搓了搓手,表示出不服的樣子來:“我就不信了!”
桌上四人身後都陪着個大姑娘,而葉雪山這一位還是個老相識,乃是去年在北京要好過的坤伶小玉仙。回頭向她遞了個眼風,他高興的嘿嘿笑,一邊笑一邊伸手,從桌角的點心碟子裏拿起一塊綠豆糕,送到嘴邊咬了一口。小玉仙揚起一柄摺扇,在他肩頭打了一下:“瞧給你美的。”
葉雪山頭也不回的一抬手:“寶貝兒,別鬧,看哥哥今夜給你發一筆洋財!”
葉雪山在硬木椅子上整坐了一夜,打牌打到天亮之時,居然依舊神采奕奕,並且的確是大贏一場。現在他有錢了,格外大方,當場抓了一把鈔票塞給小玉仙:“妹妹,拿去扯塊布做新衣裳穿!”
小玉仙見了鈔票,立刻既不煩也不倦了,兩隻眼睛明亮起來,水盈盈的滿是情意:“呸,你少胡鬧。”
葉雪山隨着金鶴亭站起身,舉起雙臂小小的抻了個懶腰,趁着困勁沒上來,又和其餘眾人笑語了幾句。金鶴亭青白了一張臉,哈欠連天的說不出話,並且微微的吸着鼻子,像是犯了癮頭的模樣。葉雪山留意到了,連忙張羅着算賬散場,並且隨便找了個借口,催着金鶴亭先走。
頂着初春清晨的凜冽寒風,這些人絡繹出門各自散去。小玉仙初到天津,因為是個有點地位的坤伶,不好自降身份胡亂落腳,所以就住在一家中等規模的旅館裏面。葉公館空空蕩蕩,本來可以把她招攬過去,可葉雪山只怕請神容易送神難,所以親近歸親近,給錢歸給錢,並不和她纏纏綿綿的講感情。
在小玉仙的房間裏廝混了大半天,他在下午回到了家。打着噴嚏在院門外下了汽車,他幾大步邁進院內,就見大黃狗趴在地上,正在喝啤酒吃花生。
啤酒倒在一個小鐵盆子裏,黃燦燦的泛着泡沫,已經成了大黃狗每天必得的飲料。葉雪山停住腳步,忍不住笑道:“喲,今天很漂亮嘛!”
大黃狗站了起來,脖子上不知被誰系了箇舊領結。葉雪山知道有僕人偷偷笑稱它是黃二爺——自己是大爺,大黃狗每天喝啤酒吃零食,僅從待遇來看,基本也可以算得上是二爺了。
大黃狗很通人性,分得清主僕,此時不但圍着葉雪山亂轉,而且幾乎快把尾巴搖掉,高一聲低一聲亂叫個不休。葉雪山一邊向內走,一邊“嗚……”的學了長長一聲狼叫;它聽在耳中,也仰起頭,很響亮的跟着嗚了一嗓子。
在前輕輕踢開大黃狗,葉雪山獨自進入內。林子森迎了出來,向他微笑說道:“少爺回來了。”
葉雪山和他是熟透了,毫不客氣,一邊上一邊說道:“在劉家打了一夜的牌,你猜怎麼著?他家的硬木椅子把我的尾巴骨硌傷了!”
林子森十分驚詫:“啊?”
葉雪山很篤定的自己點了點頭:“我說我一直感覺屁股疼,還是別人看見了告訴我的,又青又紫,現在走路都不自在。”
林子森追上了他:“誰、誰看見了?”
葉雪山且行且答:“小玉仙。”
葉雪山回房洗漱更衣,因為不打算再出門去,所以換了一身柔軟褲褂。懶洋洋的趴到床上,他發現累極了的人是不能歇的,一旦歇了,就軟成一灘泥,閉上眼睛便要昏睡過去。他想自己應該問問林子森的來意,萬一是公司有事,自己也好及時處理;然而未等他開口說話,林子森卻是單腿跪上了床:“少爺,讓我瞧瞧你的傷處。”
葉雪山在旅館已經拿着小鏡子瞧過了,這時就覺得沒有必要再露屁股;不過林子森的語氣是關切而又淡然的,像是最親近的長輩。合下千斤重的眼皮,他嘆息着吁出一句話來:“唉,不用看……”
彷彿靈魂隨着氣流被一起呼出了身體,他瞬間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是天黑。房內一個人都沒有,他動了動胳膊腿兒,發現身上棉被倒是蓋得整齊。怔怔的發了一會兒呆,他掀開棉被坐起來,依稀記起林子森白天來過。
東倒西歪的下了床,他趿着拖鞋向外走去。走廊光線暗淡,下卻是一片明亮。四周一片寂靜,他不知道林子森是否已然離去。先前身邊沒有林子森,也沒如何寂寞;如今林子森常來常往了,他反倒感覺家中人少,少到簡直不能稱之為家。
頗為悵然的走到客廳門口,他在電燈光芒中眯起眼睛,發現林子森正坐在沙發上。林子森聞聲抬頭,隨即站了起來:“少爺醒了?”
葉雪山放了心——雖然之前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但是此刻的心情,的確就是“放了心”。一步一步慢慢挪進客廳,他半睜着眼睛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尾巴骨鈍痛了一下,傷勢彷彿比上午更嚴重了。
林子森站在一旁,看他睡眼惺忪,短髮凌亂,一身褲褂也是沒型沒款,瞧着簡直是個趕車夥計的打扮,當然,是個好看的小夥計,而且有個圓嘟嘟的小屁股。
將兩邊手肘架在膝蓋上,葉雪山彎腰捧住了臉,昏昏沉沉的還是想睡:“子森,有事?”
林子森沒有坐,俯身答道:“本來是有點款子的問題,但是下午已經解決了。”
葉雪山懶得細問,只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林子森抬手撫上他的後背:“還想睡?”
他把臉躲在手掌後面,悶聲悶氣的答道:“嗯。”
林子森在他的後背上輕輕拍了一下:“不睡了,好不好?”
葉雪山乖乖的又一點頭:“嗯。”
然後放下雙手側身一倒,他擺出了要在沙發上打瞌睡的架勢。林子森見狀,只好坐下扶起了他;他沒有骨頭,靠在林子森的胸前繼續睡。
林子森一手摟住了他,一手抬起了他的下巴。葉雪山這個蓬頭亂服的樣子,最像葉太太,溫暖的氣息撲到林子森的臉上,也很有刺激性。然而林子森並未妄動,是一如往昔的沉穩:“少爺,現在睡覺,夜裏怎麼辦?”
葉雪山始終是沒睡實,林子森說話,他帶聽不聽的,總能嗯嗯啊啊的有所回應。
林子森平心靜氣的和他講道理:“總是日夜顛倒,可不行啊。”
葉雪山答道:“嗯。”然後打了個小呼嚕。
林子森無可奈何的站起來,出去擰了一條冰涼的濕毛巾。不由分說的給葉雪山擦了一把臉,葉雪山受了一驚,果然是徹底醒了。
這個醒法顯然是很不舒服,以至於他擰着眉毛,躍躍欲試的想要鬧點脾氣。林子森卻是沒在乎,自顧自的又為他擦了擦手。擦過之後攥着毛巾,林子森依舊保持着俯身彎腰的姿勢,哄孩子似的含笑看他。
葉雪山在這樣溫暖的注視之下,忽然就沒脾氣了。抬手在對方額頭上擊了一巴掌,他一挺身站起來:“子森,你給我預備點吃的,清粥小菜就好。一會兒我還要出門,小玉仙初來天津登台,我夜裏得去戲園子捧捧場。”
林子森後退一步,攔在了他的面前:“少爺,戲園子裏都是硬椅子,你尾巴骨還傷着,能久坐嗎?”
這話倒是提醒了葉雪山。他沉吟着站在原地,並未意識到自己是被林子森擋住了去路。戲園子可以不去,可是總要找些其它消遣,幹什麼呢?出去吃頓好的?
若有所思的轉了轉指上鑽戒,他忽然想起了一位久違的朋友——吳碧城跑到哪裏去了?怎麼總也不露面了?
吳碧城是個喜靜的人,尤其喜歡和人“斯斯文文的談一談”,像個無欲無求的小學童。葉雪山先前把他忘了,如今驟然想起,便走去電話機前,要通了吳公館的號碼。
電話是很快就接通了,然而直過了許久,葉雪山才等來了吳碧城的聲音。
“碧城!”他快樂的喚道:“你在做什麼?”
話筒中傳出了吳碧城的回答,卻是委委屈屈的帶着哭腔:“我……我要走了。”
葉雪山一怔:“你要走?去哪裏?”
吳碧城又道:“我有一點東西想要送給你。過一會兒你能來見我嗎?”
葉雪山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說什麼?”
吳碧城好像真要哭了,聲音都有一點變化:“我這兩天一直在家裏,你要是能來……就來一趟。”
說完這話,他“咔噠”一聲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