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二)
()葉雪山枕着林子森的大腿,不知不覺的打起瞌睡,正是睡得迷迷糊糊之時,忽然聽到一絲忽高忽低的哀鳴,扯在夜裏綿綿不絕,不時的又被爆竹聲音壓下去。
他好奇了,半夢半醒的就開了口:“這是誰在外面哭呢?”
林子森冷不防的聽到他說話,倒是愣了一下:“哭?”
葉雪山把眼睛半睜開來,抬手一指窗外:“子森,你聽,是不是有人哭?”
偏巧此時街上剛有人放完了一串鞭炮,在一瞬間的安靜之中,嗚咽之聲猛的挑起老高,竟然帶了一點愁腸百轉的悲涼意味。林子森站了起來,邁步向外便走。
葉雪山還躺在沙發上糊塗著,不時的打一個打哈欠。外面驟然響起幾聲凄厲狗吠,隨即林子森帶着滿身寒氣回來了,走進客廳時看着葉雪山一笑:“你給狗喝酒了?”
然後不等葉雪山回答,他繼續笑道:“狗喝醉了,學狼叫呢。被我踢了兩腳,現在老實了。”
葉雪山一聽這話,當場笑着滾下沙發,趴在地毯上好一陣哈哈哈。林子森過去扶他,結果發現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身體都軟了。
“少爺,少爺。”他把葉雪山抱上沙發:“別笑了,我去把餃子提前煮上,好不好?”
葉雪山沒了聲音,只余笑容,肩膀一抽一抽的動,是笑斷了氣的模樣。林子森蹲在他的膝下,就見他把嘴張了老大,能看見很齊整的白牙齒和乾乾淨淨的粉舌頭,繼續細瞧,往裏就是嗓子眼了。
這個表情堪稱極端,林子森看的哭笑不得,只好不住的為他摩挲心口,只怕他一口氣上不來,再暈過去。而葉雪山忽然向前一撲,摟着林子森拍了拍後背。
葉雪山喜歡了林子森,因為林子森總能讓他感到舒適快樂。林子森站在廚房裏包餃子,他跟在一邊旁觀。林子森大手大腳大個子,干起活來卻是麻利,葉雪山坐在門邊的小圓凳上,感覺舊日的時光回來了。
一切都是童年風景,自己也變成了小孩子,穿着胖墩墩的棉衣裳,被奶媽抱到椅子上坐着,一坐便是很久。廚房裏總是霧氣騰騰的,奶媽和廚子有了一腿,進了廚房就不愛出來;於是他呼吸着溫暖潮濕的空氣,影影綽綽看見廚子抱着奶媽摸胸脯。廚子和奶媽都以為他還小,又怕他獨自亂跑,所以乾脆把他放到身邊,以為他是看不懂的。
大鍋里的水開了,林子森揭開鍋蓋,濃重蒸汽立時騰起。葉雪山抬手一抹眼睛,心裏想起了娘。娘活着的時候沒少折磨他,可他還是寧願讓娘活着。娘說死就死,他總像是還沒反應過來。
除夕夜裏,葉雪山吃了三十多個餃子。待他放了筷子,林子森抬起頭來,微笑着對他說了句吉祥話。
照理來講,葉雪山這時候就應該拿個紅包出來了,因為大過年的,主子不能白受下人的祝福。葉雪山懂這個道理,然而對着林子森一伸手,他開口笑道:“你年長於我,也算大哥,單說兩句好聽話可不夠。家裏沒長輩,你又是有進項的,應該給我包個五塊十塊的才對!”
此言一出,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林子森很高興的笑了,一邊笑,一邊彷彿又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道:“不敢,不敢。”
葉雪山在後半夜上了床,彷彿也就閉了一會兒眼睛,天就亮了。
他抽筋拔骨的伸了個懶腰,腰身拉得細長。眯着眼睛側過臉去,他忽然發現枕畔放了一隻紅包。
紅包非常簡陋,純粹就是一張紅紙折出來的,上面沒有燙金印字,也沒有花樣圖案。他翻身將其拆開一看,發現裏面塞了兩張嶄新的五元鈔票。
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他想自己要上進,要好好過日子。
大年初一的上午,葉雪山去給金鶴亭拜年。金鶴亭上沒老下沒小,中間也沒太太,然而家裏花紅柳綠的很熱鬧,因為女人多,簡直宛如女兒國一樣,眾星捧月的恭維着金鶴亭一個人。葉雪山見了這副情景,無人時就對金鶴亭說道:“你這簡直就是收藏癖。”
金鶴亭叼着一根古巴雪茄,笑嘻嘻的答道:“環肥燕瘦各有千秋,我既然有這點本事,為什麼不逐樣賞鑒一番?”
葉雪山和他是熟透了的朋友,所以有一說一,並不委婉:“花錢討來的,不算有本事。兄弟玩女人,從來沒花過錢。”
金鶴亭斜着眼睛看他:“不花錢,就得花心思。讓我在娘們兒身上花心思?她們也配!”
葉雪山被他說愣了,思索片刻之後,他對着金鶴亭一拱手:“大哥說的對。”
金鶴亭洋洋得意的呼出一口煙霧,然後把雪茄架到了煙灰缸上:“要珍惜心力。我這些年幾起幾落,千金散盡還復來,憑的就是腦子!”
葉雪山嘴上沒說什麼,心裏可是受了教。回家之後他重新收拾行裝,決定立刻就去看望賀占江。冷落賀占江就是冷落自己,他不能做這種蠢事。
葉雪山一路凍得七死八活,千辛萬苦的抵達了賀師軍營。賀占江看了他那瑟瑟發抖的慘象,自然也知感動。兩人坐在火炕上談天說地,忽然提起了顧雄飛,賀占江便亂七八糟的罵了一場。葉雪山先還沒聽懂,後來漸漸明白了,原來賀占江是說顧雄飛姦猾,先跟着段巡閱使去山東,是為了溜須拍馬;後跟着段少爺遠遁東瀛,更是偷雞不著蝕把米,拋了部下小兵逃之夭夭。而自己這樣一條好漢,如今弄得兩頭不是人,留下來沒有軍餉,上戰場又怕犧牲,並且得罪了段巡閱使,真是媽了個×啊!
葉雪山本來對顧雄飛已是深惡痛絕,然而聽了賀占江這一番高論,心裏卻是隱隱的有些生氣,感覺對方罵得荒唐。若無其事的岔開話題,他對着賀占江談笑風生,同時暗暗有了評判,認為賀占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以利用,不可深交。
回到天津之後,葉雪山對林子森發了幾句牢騷:“這幫丘八,腦子裏裝的好像都是漿糊。”
這話來的沒頭沒尾,林子森以為他是在罵顧雄飛,有心出言附和,可又因為不很確定,所以猶猶豫豫的還是保持了沉默。
葉雪山又道:“我不是替他說話,我幫理不幫親。”
林子森狐疑的看着他,發現他近來胖了,氣色不錯。
葉雪山沒留意林子森的反應,自顧自的又道:“有腦子的完蛋了,沒腦子的倒安穩。你看他那個德行,張牙舞爪的,他原來不就是個小要飯的嗎?當年我家裏的聽差也比他體面,他現在有什麼資格胡亂批評?我看出來了,這也是個不好伺候的,他媽的,我怎麼總是遇上這種貨色?”
林子森徹底糊塗了:“他是誰?”
葉雪山一甩袖子:“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