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7章 現狀(上)
洛陽北宮之長秋宮。
梳妝枱前,兩位宮女各侍立一旁。銅鏡之中,皇后楊芷一頭垂雲髻,濃密的秀髮中分而去,恰恰半掩住耳垂,只留下輕輕搖擺的金鳳明月璫。可是鏡中令人窒息的美貌並沒有讓她沉醉其中,反而時不時地瞥向窗外。
八月夜涼如水,時光隨着月亮的抬升一點點流失,期盼的那個人始終還是沒來。慢慢地,慢慢地,那顆溫熱的心,終於像夜色一般涼了下去。
不多時,一位宮女氣喘吁吁地趨步而入,眼中充滿了喜悅,人未到已有話音傳來:“啟稟主子,陛下乘坐羊車,朝着長秋宮過來了!”
“當真?快快擺設香案,隨本宮一起接駕!”
長秋宮內一掃陰霾,在一瞬間充滿了喜悅,似乎連空氣中都充滿了香甜。
香案很快就擺好了,眾人跪伏在庭院之中,左等右盼卻始終不見羊車的到來。楊芷的心,又慢慢墜了下去。此時見到宮外又一宮女小跑了進來,不由冷着臉道:“陛下今晚在何處休息?莫非是去了合歡殿?”
“啟稟主子,陛——陛下羊車去了虞才人處。”
“虞才人?便是從江左過來的那位么?”楊芷皺着眉頭,有些疑惑地問道。
她語氣之中有幾分慶幸,幾分失落,還有幾分好奇。
慶幸的是,陛下並沒有前往胡貴嬪那裏去,這後宮之中宮人過萬,能給自己造成威脅的也不過胡貴嬪一人而已。只要不是前往胡貴嬪的合歡殿,對自己威脅就不大。
胡貴嬪出身安定胡氏,父兄均是功高蓋世,不但才藝相貌不在自己之下,而且比自己進宮還早。再加上性格剛烈,連陛下也不敢輕視。
何況在自己進宮之前胡貴嬪已享有專房之寵。若非如此,堂姐前皇后楊艷也不會因為害怕胡貴嬪上位導致太子地位不保,而在臨去之際向陛下推薦自己入宮了。
失落的是,即便像胡貴嬪這樣得到陛下寵愛的妃子,也逐漸失去了固寵。自從年初東吳那批宮人入宮后,她們這批宮中的老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冷落。這讓她忍不住生出一種危機感。
“難道妾身真的老了嗎?可妾身也只有二十三歲而已呀!”楊芷輕撫銅鏡,心中充滿了苦澀。
“啟稟皇后,小婢……小婢有一言可讓主子得到陛下的寵愛。”原本欲言又止的宮女偷偷瞧了皇後幾眼,輕輕稟告道。
“果真如此?你有何法?”楊芷有些失神,突然之間回過神來,盯着宮女驚喜地問道。
“如今陛下每晚乘羊車在後宮遊盪,羊車停在何處便在彼處過夜。小婢聽說羊最是喜歡吃帶鹽的竹葉,若是在長秋宮外堆滿竹葉,何愁羊車不停?主子不妨讓奴婢們明日出宮採購竹葉,興許會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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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子,儂這是要回去嗎?”虞圓抱着竹簡,一邊瞧着庭院,一邊看着自家少爺,怯生生地問道。
“嗯,回去吧。”張韜轉過身子,朝着自己的住處行去。
庭院的窗格上倒映出三條人影。女人抱着孩子,嘴角噙着一絲幸福的笑容,而對面的男人一邊摟着女人,一邊不停地逗着襁褓中的孩子,看着孩子“咿呀”的樣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小別勝新婚,他又何必在這個時候進去打擾?
不多時,二人來到寢房之中,虞圓則先行一步,將竹簡放在書案上,隨即打開香爐添加了些許香料,然後來到木榻前將被褥鋪好。回頭看到自家少爺盤坐在書案前仔細地看着竹簡,想着不久后就要離開張府,不知為何心中突然酸酸的。
她將自己的被褥鋪在榻前的地上,小聲道:“公子,阿儂先睡了。有事記得叫醒阿儂。”
“嗯,睡吧。不用再管公子我了。”張韜抬起頭,看到虞圓已經鑽進了被窩中,不由輕聲說道。他隨後拿起《魏國志》的書稿翻了起來。
此時陳壽的《三國志》還處於撰寫的階段,並沒有正式的名稱。自從劉禪投降后,作為蜀漢舊臣的陳壽潦倒多年無人舉薦,最後還是父親欣賞他的才華,推舉其為孝廉,這才讓他得以以著作郎的起家官職步入大晉官場。
陳壽在著作郎的位子上坐了幾年,隨後被外放為陽平縣令。在此期間,他撰寫《諸葛亮集》上報朝廷,又被調入朝中。在重新擔任著作郎的同時,兼任巴西郡的郡中正,負責老家的人才評定。
這幾年,他在擔任著作郎的時候,翻看了洛陽庫藏中的大量書籍,率先撰寫了《魏國志》部分,而陸陸續續從江左運回的吳國各種宮廷記載,又是編撰《吳國志》的必備資料,所以他此番將書稿交給父親,也是希望父親能夠支持他完成三國史的編寫。
張韜不明白父親將書稿交給自己的原因,雖然前世看過無數遍的《三國志》,但面對着原始手稿,他還是充滿了無限的興趣。
時光在紗燈的火焰中慢慢流失,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看完手中的竹簡,伸了伸懶腰,站起身來,輕輕地推開了窗格。
庭院內,銀白色的月光灑滿了大地,又是一年中秋節就要到了。自從咸寧元年十一月初五來到這個世上,今年已經是他將要度過的第六個中秋。
可惜這個時代並沒有中秋節的說法,所以也就沒有慶祝的活動。但這並不妨礙懷念前世的父母。(註:中秋節到了唐初才形成固定的節日)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前世有溫情有欺詐,此生也有淳樸有爭奪。一千七百多年的月光之下,人類又何時變過?
床榻下,虞圓緊緊裹着被褥,口中不停呢喃着,似乎在說著夢話。吳儂軟語下,他聽得不甚明白。然那眼角下不斷涌動的淚水,卻讓他心生痛惜。
堂堂一個世家大小姐,原本有着無限幸福的人生,卻在這個年紀遭遇喪國亡家之痛。最終只能淪落成為張府的一個使喚丫頭,即便自己想照顧她,也被許許多多無形的大網束縛着,掙扎不脫。
他坐在地上,伸出手將被褥四角掖了掖。發了會呆,又重新坐回書案前,拿起《魏國志》看了起來。
他要弄明白,為何父親將書稿交給自己,這與“以夷制夷”又有什麼關係?因為如今的張家,父親張華就是他頭頂上的那片天,既給他提供了溫暖明媚的陽光,也讓他承受着狂暴的雷霆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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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兒拜見父王!”
齊王府中,一位看上去大約六七歲的幼童輕輕走到司馬攸面前,恭敬地跪在地上行了一禮。
“是囧兒啊,來父王這裏。”司馬攸招了招手,臉上充滿痛愛,繼而道:“父王交代你的學業做得如何了?”
“孩兒——孩兒還未完成。”司馬冏怯生生地看着父親,想要說話卻又不敢。
自從明白事理開始,父親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一副嚴肅的形象。尤其是這三年來,由於父親要為皇祖母守孝,平日裏難得一見,更是加深了他內心的恐懼。
司馬攸憐惜地看著兒子,輕聲道:“囧兒有話但說無妨,父王不會怪你。”
“父王,我們就要返回臨淄了嗎?”
“是誰告訴你的?”
“母妃一直在哭,說是父王就要返回封國了……”
“父王乃是朝廷三公,你皇伯父又怎會捨得讓父王就藩。”
司馬攸微一失神,隨後將司馬冏拉在身旁,語重心長道:“囧兒你年紀還小,這些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情,自有父王一力周旋。你身為皇室弟子當一力向學,切莫被士族子弟比了下去。”
“孩兒受教!”司馬冏看着父親,囁囁道:“那孩兒……孩兒先退下了。”
司馬攸看著兒子臉上一臉的畏懼,不由嘆息了一聲:“囧兒,如今你四弟已夭,大兄與二兄又先後出繼,你作為齊王世子,可莫要懈怠才是。”
看着幼子離去的身影,司馬攸只覺得滿腔的苦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似乎沒有一件做好。如今千言萬語在心腔中盤桓,最終還是化成一聲嗟嘆:“皇兄,我司馬家的形勢如此危急,你當真感覺不到么?臣弟並無私心,可若是百年之後讓我司馬家宗廟不血食,你我兄弟皆是罪人!”
“殿下,王侍中來訪!”正在此時,齊王主簿丁頤走了進來,恭聲稟告道。
“王武子么?就說本王不見客,讓他回去吧。”
“殿下!——”
丁頤有些急了,不由提高了聲音道:“陛下步步緊逼,又有荀勖馮紞等輩鼓動風雲,若是殿下再行退讓,只怕將來死無葬身之地!”
下朝之後,已經先後有數十人來訪,宗正寺卿、廣安公甄德;國子博士、甄城公曹志;征虜將軍向雄……自從咸寧三年陛下聽從荀勖的進諫讓諸王就國,到如今只有齊王與平原王司馬乾未曾離京。
平原王有宿疾,又一直不過問朝中之事,兼之身為皇叔,所以被陛下特許可以常駐洛陽。而齊王,就只能通過為景獻皇后守喪的理由拖延。
如今三年已過,陛下暗地逼迫,若是齊王再不反擊,豈能有好的下場?
司馬攸見到丁頤眼中隱含勸勉之義,幽幽道:“如今四海初平,正是黎庶休養之機。一旦動亂再起,我大晉已無力承擔。百年之後,恐怕我也難免落下一個不忠不孝的罵名。所有一切,都交給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