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宴
怒雪如刀,天地皆寒,千里內幾無雜色,儘是一片銀白。
驟變的天象讓馬兒有些躁動不安,險些把李太白摔了下來。
輕拍馬頭略作安撫,感受着漫天冰寒中那一絲突兀的炙熱,先前那具浮屍的面容突然在腦中閃過。
漫天雪花中,一道皎月般的影子不斷閃爍。
每一次閃爍,便離李太白愈發接近。
厚實的積雪上,竟是沒有留下絲毫痕迹,只有不斷放大的‘皎月’在說明,方才真的有東西經過。
每一次縱躍,距離都是拿捏的一模一樣,不僅沒有絲毫偏差,更是沒有在積雪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是一匹鹿,一匹四蹄矯健,犄角高聳的鹿。
猛一看去,竟是比李太白座下的駿馬還要高大的多。
這鹿,渾身上下泛出淡淡的毫光,冰雪雕琢一般的身軀沒有半根雜毛,晶瑩剔透的犄角上,陣陣冰霧不斷揮灑,當真稱得上神俊二字。
鹿雖極是神駿,人卻十分落泊。
頭戴一頂破舊的草帽,身着一件灰白的羊皮襖,倒騎着冰月鹿的身影將自己深深埋入冰月鹿脖頸之間的鬃毛中,長長的帽檐遮着眼帘,瞧不清他的面目。
也不用瞧得清面目,普天之下能有冰月鹿做坐騎的只有一個人——
北疆衛統帥,六神將之四,冰河白醉吟。
這位統轄大軍,享盡尊榮的大人物,就這麼騎着天下間獨一份兒的冰月鹿,直奔李太白而來。
隨着冰月鹿的靠近,冰寒的氣息讓李太白不由得發起了抖。
他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考慮了一下要不要來一刀。
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做,因為白醉吟就這麼與他擦肩而過,冰月鹿向著他來的方向奔去。
隨着白醉吟的遠去,風雪也逐漸散去。
駕馬向前,沒有冰雪鎮壓之後,炙熱感愈發濃郁。
這是一個百丈方圓的深坑,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中間爆開一般,由中心到四周,碳化的地面排布的十分妥帖。
哪怕是經歷過方才的冰雪,靠近之後,逼人的炙熱依然讓李太白有些難受。
所以他揮刀了。
沒有天地異象,也沒有什麼駭人的威壓。
就好像劈柴似的,他劈開了眼前的灼熱,劈開了這深坑的距離。
“這一次,太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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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書則長,無書則短。
離萬壽山莊越近,所見識的景色就越有意思。
想想也是,壽星老人不比尋常老人,他的大壽有些人一輩子都不一定能遇到一次。
在萬壽山莊將這個消息放出來之後,不論有沒有收到請帖,江湖中人還是在不知不覺的往萬壽山莊前進。
人一多,是非就多,李太白一路走來,看到的衝突數不勝數。
但別說是白醉吟那樣的人物,便是如同酒館中那大漢一般的豪傑,卻也是再沒見過。
這樣的人物,怕是早就收了帖子,入了那萬壽山莊,哪裏還會在這路上廝混。
無論李太白走的有多慢,也不說他在路上遇到了多少閑事,他胯下的終究還是一匹常規意義上的好馬,所以他還是趕到了目的地。
此刻坐在馬上極目望去,雖天色漸晚,依然可望見萬壽山莊那朦朧的屋影。
萬壽山莊坐落在雲州南部,千檐百宇,氣象恢宏。
雕漆朱門終年不閉,門前總是蹄印縱橫,卻瞧不見人蹤。
來這裏的人很多,每一個都是帶着目的前來,沒一個會在門前停留。
穿門入院,雕刻着青蓮峰的影壁散發著迷濛的光暈,驚得馬匹躁動不安。
將行李從馬背上取下,輕拍馬背,讓它離開這裏。
萬壽山莊雖不閉戶,卻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走進去的。
悠長的壽命讓壽星老人有足夠的的閑工夫研究一些耗時間的東西,這佇立於院中的影壁正是他的傑作。
壽星老人親手雕琢的影壁足以讓宵小之輩連踏入大院都做不到。
感受着如山嶽臨身一般的威壓,李太白有些難受的緊了緊背上的包裹,想了想。
他走出了院子,咚咚咚的敲起了門。
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沒一個人的眼神在李太白身上停留。
也沒有一個人對李太白的敲門做出回應。
但李太白還是在那咚咚咚的敲着,就好像他劈柴時一樣專註。
“我在裏面的時候就一直在想,究竟是誰會這麼不要麵皮,會在這萬壽山莊外,一直敲門。”
“那你見到了這敲門的人之後,又有什麼想法呢?”
“什麼想法?想法就是,果然是個沒有麵皮的人。”
當著一個被毀容的人面說他沒有麵皮,這可真是再惡毒不過了。
但李太白去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反而笑盈盈的。
“我敲門的時候也一直在想,究竟是誰會這麼無聊,會來這萬壽山莊外,帶我進去。”
“那你見到了這無聊的人之後,有什麼想法呢?”
“想法就是,這光亮的腦門兒,用來帶路真是再好不過了。”
“哈哈哈哈……”
來人搓着自己的鋥亮的頭顱,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好你個李太白,許久不見,倒是顯得愈發牙尖嘴利了。”
“你的頭,倒是沒有以前亮了。”
“真要像以前一樣亮,豈不是耽誤了美人看我這張俊臉?”
如此自大的話,若是讓旁人來說定然誰顯得大煞風景,但從這人嘴裏吐出來,卻是相得益彰。
只因他的確是個稱得上不凡的美男子。
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目若朗星,攬星辰之輝,唇紅齒白,似姣姣少女,然顧盼間風采之瀟洒,氣度之儼然,卻又絕不會讓人錯認為女子。
來來往往的人似也為此人的風姿所折服,進出時總是不自覺的避開。
有些人在人叢中就好像仙鶴在雞群里,大老闆是這樣,這個人無疑也是這樣。
“這兩個自說自話的年輕人是誰?”
“沒頭髮那個俊後生,怕不是少陵禪師。”
答話的人身穿錦繡,肥頭大耳,一副痴態,眼中卻閃爍着道道精光,不像是個江湖客,倒像是個生意人。
“那位靈隱禪師的弟子?”
“關門弟子!”
“那四俊中的那位假和尚?”
“就是他!”
“倒還真是儀錶不凡,稱得上這個‘俊’字。”
“嘿嘿……餓倒是聽社,歪身為靈隱禪師的關門弟子,雖名為禪師,不僅摸油絲毫寶相莊嚴的樣子,反而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說這話的人又黑又瘦,佝僂着身子,發出尖銳的笑聲。
那肥頭大耳的生意人掃了他一眼,
“要不怎麼說他是個假和尚呢。”
生意人微笑着:
“不過你要是有他這幅皮囊,你也不肯忍那青燈黃卷的寂寞。”
“嘿嘿……餓老蔡真要是有這幅皮囊,當初也不會被那花仙子打成這樣。”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一個人眯着眼睛嘆了口氣:
“花仙子那樣的人物豈是你這潑才能想的?”
如此不客氣的訓斥,那黑瘦的漢子卻是絲毫沒有反駁,反而笑嘻嘻的。
“想不得想不得,孜然是想不得。”
“歪少陵摻水旁邊那小子又是誰?餓咋看着,相似被毀了容?這臉上,還油個火紋兒。”
這話一問,一道道古怪的目光頓時看向了黑瘦男子。
“你不認識這位?”
“咋嘞,餓不認識,很奇怪么?”
“不,不認識他不奇怪,可他站在少陵禪師旁邊之後你還不認識那就奇怪了。”
“歪聽你的意思,這位也嘶個不得了的?”
不待旁人回答,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脫口道,
“李太白!”
“這一位,正是那【天斬】李太白,諸位可要看清楚了,莫要無事招惹了他。這【天斬】,可是沒有情面的。”
驚呼出口,少陵卻已朗聲將李太白的名號說了出來,讓之前沒有注意到這裏的眾人皆是面色一變。
這也難怪,李太白的名號,可是一刀一刀殺出來的。
凶名之下,自然讓人心驚。
看着陷入沉默的大門,少陵搖了搖頭,無趣的拍了拍李太白的肩膀,打頭向庄內走去。
“你說你堂堂一個【天斬】,偌大的名號,竟然要在我旁邊才能讓人認出來。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少陵領着李太白不斷在庄內穿行,一邊溫和的向庄內的人員打招呼,溫潤的笑容染紅了女眷的臉蛋。
一邊開口和李太白調笑。
“你身為靈隱禪師的關門弟子,不也是個不守清規的假和尚么,說出去,怕是要更惹人笑話。”
“誒誒誒,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
少陵十分輕鬆地接過在李太白手中顯得有些吃力的包裹,正色道。
“我是師父的關門弟子不假,但我可不是什麼和尚,頂多……”
似在思考,
“頂多算是個住在靈山寺的禿子罷了,熟歸熟,你要是亂說話我一樣會生氣的。”
李太白面露微笑,接下來便不再言語,只是跟着少陵不斷前進。
他和少陵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至於性格看上去迥異的兩人是怎麼認識的,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此處先按下不表。
過了影壁,右面是一群精緻的小小院落。
小院中,擺放着數十張大圓桌,百十來個江湖中人,正錯落有致的坐在當中,對坐飲酒。
地上散落着十數個空罈子,但在場諸人面上仍是絕無酒意,只是熱火朝天的吃喝。
李太白正要進去,少陵卻伸手攔住了他。
“這地方雖然熱鬧,卻不是招待你李太白的地方,且隨我來。”
沒有理會這熱火朝天的景象,徑直往左邊走去,穿過一道長階曲廊便看見一座大廳。
廳內爐火正旺,還未踏入,一股撲鼻的酒香迎面而來,仔細一品,竟然還不止一股。
這大廳內,擺着六桌酒筵,每桌酒菜均是極為豐盛。
單這酒香,便有六股,
“真是大氣!”
也無怪李太白讚歎,他雖不飲酒,但身在摘星樓,耳濡目染之下,又豈能不懂酒?
這桌上擺的酒,便是在摘星樓里,也夠資格成為大老闆的珍藏。
如今,這上好的佳釀,卻一桌擺了一種。
而每桌佳肴也只有一個人享用。
此刻這廳中有五個人,每一個都坐在主位之上,竟是誰也不肯坐在他人下首。
觀這五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錦繡的,披麻布的,佩劍的,執鞭的都有。
不同之處甚多,相同之處也不少。
這些人,具是目含神光,氣息綿長,神色間展現出強大的自信。
仔細觀來,竟無一個弱手。
“這才是招待你的地方。”
少陵領着李太白,坐到那桌沒人的圓桌前。
“我料你也不是不肯坐人下首的人,所以你便與我同桌共飲,如何?”
“我不喝酒的。”
“那便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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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大廳,沿着曲廊向前,穿過幾座假山,幾處竹林,又是一重院落。
院子不大,卻無比精緻,院中的每一處都顯得匠心獨具,透過這細微處的角落,依稀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院中寂靜無聲,門窗緊閉,卻隱隱有上好的檀香透出。
過了許久,一個眉宇間帶着三分英氣,穿一身翠綠衣裳的侍女提着個食盒開門走出,方才瞧見屋中的景象。
屋子正中有個小桌,桌前正對坐着兩人。
一人十分落拓,身穿一件灰白的羊皮襖,將頭上破舊的草帽壓得低低的,長長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目光,讓人看不清他在想什麼。
桌上的佳肴十分誘人,他卻看都不看一眼,自顧自的說著自己的話。
“您的壽宴,是越來越熱鬧了。”
明明是尊敬的語氣,從這人嘴裏出來,卻像是臘月天裏的一盆冰水一般,讓人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呵呵呵,人老了,總是喜歡熱鬧一點。”
對坐的人絲毫沒有被他話語中的寒意所影響,樂呵呵的彷彿一個看到子孫滿堂的老人面對壽宴時應有的樣子。
這是一個老人,一個不像老人的老人。
氣度從容,雙眉入鬢,目光奕奕有神,一雙環目,顧盼自雄,一雙白如瑩玉的手掌捏着酒杯,行動間的風姿讓人覺得此人年華雖逝,但少年時的他必定是個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面對白醉吟帶來的奇寒,他不僅沒有絲毫不適,反而像是嫌熱一般,敞着前胸衣襟,若非鬚髮皆白,哪裏像是個老人?
兩個完全不搭的人,就這麼坐在桌前,前言不搭后語的聊了起來。
‘吱呀——’
寒風吹過,房門再度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