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子四
黑暗。沒有任何光亮的黑暗。周圍的一切寂靜而混沌,把我包圍在其中。
我努力地想要伸展肢體,卻沒有感受到我身體的任何存在感。我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我的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音,想要說話,發現喉嚨和舌頭也不由我支配。
我猛然間意識到,也許周圍的一切未必是黑暗的,只是我的眼睛看不到而已。
我究竟在哪兒?這是個不大容易回答的問題。幸虧我的腦子還能思考,我慢慢地放鬆,慢慢地讓思維的火花一點點地明亮。
我是誰?這個問題好像比“我在哪兒”更要命。我不能看、不能聽、不能嗅、不能嘗,也無法言語。那我到底是什麼?
過了很久——具體有多久我也說不清,因為我現在不能具體量化時間的流逝——我遲鈍的腦子才漸漸想起來,我現在沒有五感是有原因的。因為我還沒有完全成形,我是一個處在凝聚過程中的魅。
原來我是一個魅,這個答案讓我鬆了口氣。沒有猜錯的話,我現在應該是藏身於某個安靜而無人打擾的地區,等待着凝聚的結束。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將擁有一個確定的身體,擁有明晰的五感和智慧。我將以我之前選定的那種形態存活下去,直到生命終結。
可我究竟選擇了怎樣的形態呢?我一時間想不起來了。魅的凝聚是一個痛苦而漫長的過程,在此期間記憶會隨着身體與精神的變化而不斷被沖刷、重寫,某些記憶永遠地消失了,某些變成了斷續的碎片,藏入腦海深處,不知道何年何月會在某些極偶然的場合突然跳出。當我最終凝聚成形后,這一段凝聚時的記憶,也將不復存在。許多年後回想起來,只會覺得,自己也許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我只希望,那時候我還能記住我現在的執着。我的凝聚帶有強烈的意願,我想要成為某種事先勾勒好的形態,它代表了我的渴求。魅的意識是一種無比奇妙的存在,因為當魅仍然只是精神遊絲的集合體時,本應當沒有具體的思維能力,但它卻偏偏帶有“喜好”或是“渴望”去選擇自己未來的形態。
真的很奇妙。我的精神在黑暗中快意地律動着。但願這樣的感覺,在我凝聚成形后,還能找回來,讓我在未來的時光中,仍然記得那些黑暗中的執念。
葉空山果然猜對了。杜萬里確實是遇到了一些不幸,所以才放棄南淮城的家業搬遷到青石來的。
“根據泰升客棧夥計們的口供,杜萬里是五年前孤身一人來到青石的,所有夥計、廚師、賬房都是從本地新招的,”黃炯對葉空山說,“這個人當時已經四十多歲了,現在該過五十了吧?卻始終沒有婚娶,也沒有子嗣。他在青石住得久了,熟識的朋友想要給他做媒,都被他婉言謝絕了。後來有一次,一個朋友把他逼急了,他才語焉不詳地說,自己的妻兒都意外身亡,所以下決心終身不娶。”
“每個號稱終身不娶的男人都說自己是因為思念亡妻,”葉空山晃着腦袋,“簡直沒有一個例外的。他們的亡妻只怕都要感動得從墳里坐起來。”
黃炯不去理會葉空山的胡言亂語:“他既然都這麼說了,旁人也不好勉強,但他的妻兒究竟是怎麼死的,卻從來沒人聽他透露過。”
“心裏有鬼唄,”葉空山毫不猶豫地說,“如果真是和他沒什麼關係的死因,只怕他會月月念叨天天念叨:‘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帶她們去坐船,誰能想得到在南淮的小河上翻船也會死人……’”
黃炯想了想:“你這話倒也不全是胡說八道,還有一點道理。”
“這個杜萬里,平時為人如何?”葉空山問。
“沉默寡言,但總體而言還算和善,”黃炯回答,“至少他沒有打罵過夥計,也沒有剋扣過他們的工錢。所以那些夥計原本很樂意在他的客棧里接着幹下去。”
葉空山若有所思:“從不剋扣工錢……那他比你還強點。”
“因為他的夥計們從不無故曠工,從不在工作場合喝得爛醉,從不對工作挑三揀四,也從不對老闆不敬。我簡直覺得我應該開除某些人,雇那些夥計來為我工作。”
葉空山思索了一會兒:“馬上派人快馬加鞭趕往南淮,帶一隻信鴿。我需要杜萬里在南淮的詳細資料。別瞪着我,一個人、一匹快馬的費用,肯定比你花在那女人身上的補藥少。她要是死了,你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鬼嬰呢?怎麼樣了?”
黃炯的面色很沉重:“一天一夜了,沒有母乳的哺育,什麼都沒吃,居然還能活着。這絕不是個普通的嬰兒。秘術師們也發現,嬰兒身上有股異乎尋常的精神力。”
“送點羊奶、米湯之類的進去吧,”葉空山說,“真餓死了,就是個普通的沒有精神力的死嬰。如果真是個鬼嬰,你把他逼到餓死的邊緣,只怕要狗急跳牆。”
剛剛回到放着那女人的刑事房,葉空山就被嚇了一跳。岑曠一身酒氣地躺在地上,沉醉不醒,身邊扔着空空如也的酒壺。
“好傢夥,都喝進去了……”葉空山晃了晃酒壺。他轉身出去,不久後端了一碗清水回來,含了滿滿一口,“噗”地全噴到岑曠臉上。醉酒的魅慢慢醒來,兀自弄不明白狀況,葉空山毫不客氣地在其後腦與頸背的交接處用力一按,岑曠痛得大喊一聲,頭腦倒是清醒了不少。
“對不起,我睡著了,”岑曠揉着脖子,“酒這種東西真可怕,我初喝兩口並沒有太多感覺,但沒過多久就暈暈乎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
“還好你沒有非禮這個女人,”葉空山搖搖頭,“只是糟蹋了我的黑菰酒。想必你喝得爛醉如泥,也不會想起你要乾的工作了。”
“其實我沒有忘,但想來是喝得太多,手鬆開了,精神的聯繫也就脫離了,”岑曠有些慚愧,“但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有意思的夢,也許會給我帶來一點啟發。”
“哦?說來聽聽?”
“我夢見自己回到了獲得人形之前,身體還在凝聚的時候,”岑曠的眼神有點迷離,“那是一種絕對的黑暗,絕對的靜寂,因為在那一過程中,魅是沒有五感的。我置身於一片茫然的混沌中,什麼都不能掌握,什麼都不能知覺……”
葉空山不客氣地打斷說:“我可沒工夫聽你的回憶錄。想來我當年在娘肚子裏的時候,也是這樣吧。”
“那你能有那時候的記憶嗎?”岑曠問。
葉空山微微一怔:“這個嘛……倒是沒有。”
“魅也沒有。”岑曠說,“按理說,當魅凝聚成實體后,是很難記得住凝聚時的情景的,因為那些記憶或者消散了,或者被埋藏在了記憶的最深處。但是剛才,在喝醉了之後,我的頭腦忽然變得很澄明,真切地體會到了那時候的感覺。”
葉空山眼皮一翻,好像在看着房梁:“我有點兒明白你的意思了。喝多了酒之後,你雖然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反而進入了自身意識的深處,對嗎?”
岑曠點點頭:“是的。我覺得我的精神力雖然很難外化為各種秘術,但在內在的層面上……反而加強了很多,也許是因為頭腦失去了很多束縛。我想,如果能把那種狀態維持到讀心術的實施中,也許能突破一些記憶的障礙。那種感覺很不錯,雖然現在我的頭疼得很厲害。”
葉空山臉上浮現出一絲壞笑:“一會兒還會疼得更厲害。我保證,就像要裂開一樣的疼,你會恨不能把腦袋給揪下來。”
他一轉身,向門外跑去。岑曠忙喊:“你幹什麼?”
“買酒去!”葉空山頭也不回,“回頭把你和這女人的手綁一塊,你就是打醉拳也甩不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