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子三
這座城市比青石大得多,但從氣候、植被以及建築風格來看,似乎和青石一樣都位於宛州。女人提着包袱,踏入了這座城市,立刻被它繁華的氣息包圍在其中。幾個路邊拉客的人力車夫見到這個單身的孕婦,立即湊了上來。
“您要去哪兒?只管上我的車,照顧孕婦,只收半價!”一個車夫說,“南淮城我可熟了,沒有什麼地方我不知道的!”
原來這是宛州最大的城市——南淮。
“謝謝,我不用車。”女人禮貌而堅決地回答,踩着青石板鋪就的路面走向了前方的街道。她的腳步對於一個孕婦而言並不算慢,而且沿路過街、拐彎、鑽小巷、上橋都沒有絲毫猶豫。
看來,她對南淮城很熟悉。
大概走了二十分鐘,女人來到一條有些狹窄的小街上,沿街都是一些生意不錯的廉價客棧、酒樓之類。酒香和肉香充滿了整條街道,有一種讓人舒心的生活氣息。
女人徑直走到小街的中部,在一間客棧前停了下來,有些困惑地抬頭看着招牌。招牌上寫着五個大字:好又來客棧。女人的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跨進了客棧。
“請問一下,這間客棧從前……是叫作泰升客棧嗎?”她直接走向掌柜,開口問道。
掌柜有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回答說:“是的,這兒以前是泰升客棧,但原來的老闆把店面轉賣了,新老闆為圖吉利改了名字。”
“那您知道,原來的老闆去哪裏了嗎?”她又問。
掌柜搔搔頭皮:“這個我可不清楚了。應該是離開南淮城了吧,到底去哪兒就不知道啦。”
女人沒有說話,眼睛裏隱隱有淚花在閃動,看得掌柜不忍心:“你是來找他的?他是你的親戚吧?要不,你到周圍的街坊鄰居那裏再打聽打聽?興許他們有人知道呢。”
女人道了謝,步履蹣跚地轉身離去。她沿着街繼續行走,來到一家小小的醬油鋪,正打算進去,一陣油鹽醬醋的氣息沖入鼻端。她從懷裏掏出一條絲巾蒙在臉上,這才走了進去。
這天下午,女人就在這條街上徜徉着、徘徊着,向每一個有可能知情的人打聽泰升客棧老闆的下落。她一次次地失望,又一次次鍥而不捨地追問,終於在黃昏時分問出了答案。她要找的那位老闆,已經在若干年前賣掉鋪子,搬往外地。他並沒有告訴鄰居們自己的去向,但一位做牲畜買賣的商人有一次在青石城無意中見到了他。他在青石城經營着一家新客棧,但客棧還是沿用過去的名字:泰升客棧。
女人滿懷感激地道完謝,藉著夕陽的光芒拐向另一條巷子。她找到一間又小又破,然而十分便宜的小旅店,要了個大通鋪的床位,住了進去。她在兩個鄉下村婦中間費力地躺下,眼睛始終沒有閉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岑曠從女人的記憶里退出來后才發現,葉空山不知何時變出了一壺酒和一個油紙包的醬排骨,正在邊吃邊喝,不亦樂乎。
“來點?”葉空山揚起手裏的一塊大骨頭。
“我還不餓。”岑曠回答,並把自己剛才的所見所聞講述了一遍。葉空山聽得心不在焉,始終在琢磨着怎樣從一塊骨頭裏弄出骨髓來,最後他生生把骨頭掰斷,滿意地將骨髓吸入嘴裏,這才一臉油光地對岑曠說:“我知道那條街。那條街本身沒什麼好玩的,但就在隔着兩排民房的另一條街上,曾經抓住過一個用秘術殺人賺錢的邪惡秘術師團體,那群秘術師可不是好對付的,尋常捕快根本不是對手。當時我還年輕,甚至還沒入行,但機緣巧合給他們提了個好建議……”
他絮絮叨叨還要啰唆下去,看到岑曠的表情,自覺有些不好意思:“跑題了,跑題了……兩個結論,兩個疑點。”
“我只看出一個結論,”岑曠說,“那就是這個無名女人和杜萬里確實是舊識,而且正是在南淮城裏認識的。這個女人之前的一路艱辛,和最終來到青石,目標很明確,就是為了找杜萬里。”
“還有一個結論,這個女人很窮,”葉空山說,“一個孕婦,挺着個大肚子,捨不得坐車也捨不得住稍微好一點的客棧。人一旦很貧困,往往就不會再患得患失,因為除了自己的一條命,不必再害怕失去什麼東西了。貧困的人,就容易鋌而走險,干出極端的事情。”
岑曠默默地跟着念了一遍,似乎是要記住葉老師的教誨,但很快又問:“那你所說的兩個疑點呢?有什麼疑點?”
葉空山從袖子裏掏出一塊手絹,擦着自己油光可鑒的手和嘴,但那塊手絹好像也並不比醬排骨幹凈多少。他一邊擦一邊說:“如果我也能看到那女人腦子裏的東西,一定能比你注意到更多的細節。但現在,我完全只能依據你的描述來進行推斷。首先,那個掌柜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什麼話?”岑曠問。
葉空山往酒杯里倒着酒:“掌柜說,原來的老闆把店面轉賣了,新老闆為圖吉利改了名字。你覺得,‘好又來’這個名字,真的比‘泰升’兩個字更吉利?”
“我無法體會人族的吉利究竟是什麼概念。”岑曠說。
“對牛彈琴……”葉空山一飲而盡,“告訴你吧,‘泰升’兩個字,是東陸語中最常見的代表吉利的字眼,全九州我估計至少能找出幾百家泰升客棧,所以從字面意義上講,所謂‘圖吉利’是說不通的。既然這樣,只能有另一個解釋,那就是以前那家泰升客棧曾經實實在在地發生過壞事,改名是為了避免沾染穢氣。這種無知愚民的心思,雖然蠢得可笑,卻也真實。”
“你的意思是說,杜萬里經營的時候,那間客棧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岑曠費了半天勁才理解了葉空山的意思。
葉空山點點頭:“也許那就是杜萬里離開的原因。我得去查一下這個杜老闆的生平,也許就能找到他和這個女人之間的聯繫。一會兒你休息好了,繼續探查她的記憶。”
“你解釋了一個疑點,那麼另外一個呢?”岑曠又問。
“就是這個女人進入醬油鋪之前,蒙住了自己的臉。”葉空山拉開了房門,“一個窮到這份兒上的女人,不至於為了一點醬醋的味道要專門捂住鼻子,否則她也不會去擠味道只怕比醬油鋪還要刺鼻的大通鋪。我覺得,她更可能是不希望被街坊鄰居認出自己。”
“對了,還有一個疑點,”他又補充說,“這女人的包袱最後到哪兒去了?現場搜查沒有找到。不會有小偷笨到偷一個這麼窮的女人的東西吧?”
葉空山離開后,岑曠一個人坐着發獃。這個渴望人族知識的魅發現,想要理解人族的思維方式,光是刻苦地學習和記憶是沒有用的,更重要的在於融入。必須要真正像人族那樣生活,深入到這個龐大而有序的社會機器中,強迫自己像人族那樣思考,像人族那樣處理問題,才有可能了解他們。
“做人真難啊。”岑曠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是不是得從現在開始,就像一個人族那樣去生活呢?”
岑曠看看葉空山擱在一邊的酒壺,拿起來晃晃,發現裏面還有酒,猶豫了一下,拿起酒壺,嘗試着往嘴裏倒了一點。酒漿很嗆人,燒得喉嚨火辣辣的,但也並不如想像中難受。
看來還可以多喝點,岑曠想着,又喝了一大口。